中美關系進入一個充滿變數的時期,雙方需要用新的角度和思維去審視及發展這段“大到不能倒”的關系
《財經》記者 劉婉媛 劉瀘
恍如一夜之間,過去30年中曾經困擾中美關系的幾乎所有重要問題,都紛至沓來。
雙方的交鋒在1月30日升級——當天,奧巴馬政府宣布了一項總額約64億美元的對臺灣軍售決定。
幾個小時后,中國外交部、國防部、國臺辦、全國人大、全國政協相繼做出強烈回應。而引起外界極大關注的是,中方首次宣布對參與售臺武器的美國公司實施制裁。
此前,谷歌事件已經在中美之間引發新一輪意識形態之爭。而雙方在對臺軍售問題上劍拔弩張之時,白宮在2月4日確認奧巴馬將于2月底會見達賴。與此同時,奧巴馬還以前所未有的強硬態度表示,將力促人民幣升值。
這一連串事件將中美關系推至奧巴馬就任美國總統以來雙邊關系的谷底。
“事情連續發生,并非有意如此。事實上,關于對臺軍售問題和會見達賴喇嘛,美方之前就曾經非常謹慎地知會過中國領導人,包括軍售的大致內容,以及會見達賴喇嘛的性質,有關協商已經進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華府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中國研究項目主任、前助理貿易代表傅瑞偉(Charles Freeman)對《財經》記者說。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所所長袁鵬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上述問題都是中美關系的老問題,“如果只是單個的、孤立的事件,不難處理。但是,一系列問題連續地、密集地發生,無疑將引起一系列連鎖反應。”
“前所未有”的制裁
據新華社報道,涉及對臺軍售的廠商有雷神公司、波音公司、聯合技術公司下屬的西科斯基公司、洛克希德馬丁公司(下稱洛馬公司)。其中,雷神和洛馬公司在中國大陸沒有直接業務。
假如制裁落實,將對波音公司和聯合技術公司產生巨大影響。波音公司在中國大陸的業務主要集中在民用航空領域。
根據該公司發布的數據,截至去年第三季度,中國民航運營的1383架飛機中,有超過一半來自波音公司。
西科斯基公司及其母公司——聯合技術公司在中國大陸擁有40多家獨資及合資企業,旗下的著名品牌包括開利空調、奧的斯電梯等。
2月5日,《財經》記者致電波音(中國)公司,該公司中國傳播事務副總裁王玉奎表示對可能的制裁不作任何推測和評價,“我能說的是,軍售是美國政府制定的,公司起不到太大作用。”
上海西斯科公司員工也對《財經》記者表示,“沒有辦法做任何表態。”
中國政府至今尚未進一步公布制裁的具體措施和范圍。“美方至今不知道會有什么制裁措施,”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中國問題專家沈大偉(David Shambaugh)告訴《財經》記者,“我個人很懷疑中國政府真的會那么做。有可能只是興師問罪一番。只能等等看。”
盡管外界用“前所未有”來形容中國政府的制裁聲明,但事實上,因為政治問題制裁企業在中美之間有過先例——保利集團、長城公司、北方工業公司等中國企業都曾被美國國務院控罪“違反禁令”,而被列入制裁名單。
而根據國際慣例,對企業的制裁可從技術合作、產品采購、投資等領域入手。
人民幣匯率問題升溫
美國觀察家普遍認為,由于先前最具爭議的F-16戰斗機和潛艇設計并沒有列入軍售清單,本次軍售本身“不會變成大問題”。但是,接下來奧巴馬會見達賴,中方將如何反應則難以預料。
多數中國分析人士認為,中美交鋒一個最直接的影響,是中方很可能取消中國主席胡錦濤4月參加核峰會并訪問美國的計劃。
美國史汀生中心高級研究員容安瀾(Alan Romberg)對《財經》記者表示,如果中國堅持要“給美國更多的教訓”,如在伊朗和朝鮮核問題以及全球經濟問題上制造障礙,后果將難以控制,“盡管出現這種極端情況的可能性不大。”
相比之下,中美關系中的經貿問題更令人擔憂。
背負著刺激美國經濟和創造就業的壓力,奧巴馬被指責在解決貿易不平衡方面缺乏作為。
奧巴馬就人民幣匯率問題表態后,《紐約時報》2月4日援引白宮一位不具名的高級官員稱,華府已告知北京,人民幣問題將成為今年中美經濟對話的重點議題。
這位官員還透露,今年4月美國財政部將制定半年一次的《國際經濟和外匯政策報告》,白宮正在考慮是否要將中國列入該報告的“操縱匯率”國家名單之中。
如果進入這個名單,中國將面臨更多的貿易制裁和反傾銷舉措。
“將中國列入匯率操縱國名單將損害中國的實際利益,畢竟,經貿關系是中美關系的潤滑劑,這方面出現問題對中美關系的傷害將會非常大。”袁鵬對《財經》記者說。
觀察家認為,在當前中美關系的黯淡氣氛中,中國被列入“匯率操縱國”名單的可能性較大。此外,美國中期選舉在即,選民對經濟和就業問題的高度關注,也讓奧巴馬政府在推動出口、創造就業方面沒有退路。
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主任孫哲對《財經》記者分析說,未來的中美經濟關系將難以避免起伏。“關鍵層面的東西沒有改變,比如中國對美貿易順差問題,今年不可能得到真正解決;人民幣匯率問題,也會不斷被敲打;還有互聯網政策;知識產權問題和中國的市場開放問題等等。在今后幾年,這些問題都還存在,矛盾一定會越來越多。”
而中美經貿關系中的另一個挑戰,則是美國工商界對華態度的微妙改變。傅瑞偉告訴《財經》記者,美國工商界是與美國國內貿易保護勢力抗衡的一股重要力量,“尤其是一些在華投資規模較大的企業,在對華政策方面一直是游說國會的重要力量。然而,現在他們中有很多人開始對中國經濟采取的一些保護政策感到很不滿。”
他還指出,今后,如果美國企業界在游說遏制貿易保護主義方面缺乏動力和效力,那么,中美經貿關系中的貿易保護因素將占上風。
“這是令人擔憂的問題。”這位前資深對華外交家傅立民之子、美國對華經濟政策的重要智囊如此表示。
期待新思維
形容當前的中美關系,幾乎所有的中美學者都會用到一個詞——“抓狂”(frustrating)。當世界格局和中美兩國的變化,與國際政治中固有的思維模式產生碰撞,“抓狂”的局面便產生。
在中方看來,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世界對中國的快速崛起顯然不適應。對于近日中美摩擦中的美方原因,袁鵬歸結為三點:
一、中國在崛起,中美間的地位更加平等,中國外交思維更注重平等關系,而美國忽視了這一點。二、美國忽視了中國民意在外交上的影響力。三、美國忽視中國對奧巴馬總統的期待。
而對于美方,從哥本哈根會議到近日的軍售問題,中國在外交上“咄咄逼人”的姿態令人起疑且不快。在容安瀾的分析中,中國的這種態度可能是“崛起中大國的一種傲慢”,或是“缺乏安全感的一種表現”。
過去幾十年里中國人描述西方的形容詞“傲慢”,如今反過來常被歐美精英用以形容中國。
目前在中國社科院講學的美國學者沈大偉直言不諱地對《財經》記者表示,“中國對自己的國力過于自信,錯誤地估計自己在世界的地位。中國在外交上出現了一種新的傲慢。”
德國政治與安全研究所中國問題專家伯恩特伯格(Bernt Berger)告訴《財經》記者,中國處理與歐洲關系上也有同樣情形,“我們的印象是,中國對于在政治層面參與全球合作缺乏興趣。所謂的傲慢,并不是說中國官員傲慢,而是說中國有時似乎不太愿意遵守全球游戲規則。”
無論是哥本哈根會議,還是在前不久舉行的達沃斯峰會都已證明,中國對國際事務的參與力度前所未有地增大,而中國受到的責難也前所未有的激烈。無論如何,中國需要對自己的作為有所思考,同時也要警惕對中國的不滿情緒從西方政界、學界向社會蔓延。
事實上,近日這種情緒與日俱增,《紐約時報》2月4日刊登的社論便是其中一例——這篇題為“誰更需要誰”的文章,呼吁美國寧可放棄企業的利益,也要在軍售問題和人民幣問題上與中國斗爭到底。
“對于中美關系,兩國都需要有所反思。”袁鵬說,“美國需要適應一個崛起的中國,而中國也應反思最近一系列事件應對措施的得失。”
而孫哲則認為,中美兩國的處理手段都比較粗糙,“我個人覺得,中國在處理對美關系問題上,要更細致一些。”
盡管“抓狂”局面在持續,但對于長遠的中美關系,多數觀察家仍表示了信心。畢竟,這是一個“大到不能倒”(too important to fail)的關系。正如容安瀾對《財經》記者所言,兩國決策者都充分認識到這個關系的重要性,因此,分歧也許一時難以解決,但不會傷及雙方關系的核心。
在未來幾個月內,中美畢竟要經過一個“看起來沒那么漂亮”的調理期。而對于當前問題的解決方案,沈大偉給出的建議是“派特使溝通”。
中美間有危機時刻派特使的先例。如1989年中國國內發生政治風波之后,美國總統老布什曾派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倫特斯考克羅夫特秘密訪華。“目前這個時候,雙方尤其需要溝通。中美應該派特使進行戰略磋商,為未來半年的中美關系制定一個路線圖。”沈大偉說。■
本刊記者方璐、實習記者黃芳興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