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5月到7月,溫暖的日子里法國卻經歷著最冷酷的現實。納粹德國以閃擊戰迅速地擊潰了號稱世界頭號陸軍強國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著名美國記者、作家威廉#8226;夏伊勒跟隨德國軍隊隨軍采訪,在6月17日來到了他曾經以記者身份駐過數年、對其有著美好回憶的巴黎,親眼見證了法國的潰敗。他在當天的日記里記下了自己的困惑:“我覺得,在這里我們正在看到的是法國社會的徹底瓦解——一次軍隊、政府以及國民精神的崩潰。可怕得幾乎令人難以置信?!?/p>
究竟是為什么,德國如此迅速地從一戰廢墟中崛起;又是為什么,法國如此迅速地灰飛煙滅?這是此后一直縈繞于夏伊勒心頭的問題,這些問題推動著夏伊勒在戰后開始了自己的歷史研究。經過大量的史料梳理,他在1960年出版了《第三帝國的興亡:納粹德國史》。此后,又積近十年之功,1969年出版了《第三共和國的崩潰:1940年法國淪陷之研究》。這兩部書奠定了他的世界性聲譽。
夏伊勒在《第三共和國的崩潰》一書的前言里引用了孟德斯鳩的一段話:“倘若一場敗仗這樣一個偶然的因素可以毀滅一個國家的話,那么,就應該存在著一個必然因素,決定這個國家不得不去打一場致命的戰爭?!彼跁薪弑M全力地去挖掘出這個“必然因素”究竟是什么。
近代以來的法國號稱最為理性,啟蒙運動的思想激勵了法國內外的無數仁人志士,理性又落實在《拿破侖法典》中影響了大半個歐洲和小半個世界;同時法國又是最為激情,它在法國大革命中的炫目爆發令人驚駭,此后戰爭中以一敵眾的勇氣堪為史詩。然而,理性追求著常例,激情渴盼著卓絕,它們構成尖銳對立的兩個要素,其對撞在大革命中乃至其后綿延不絕,致使法國的政治生活鮮有寧日。
這種對撞在19世紀構成了法國的力量之所在;然而隨著時勢的變遷,到了20世紀便帶來了法國的脆弱。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憑借激情的再次爆發,法國贏得了戰爭,然而這不過是掩蓋了法國的脆弱性,它在戰后20年中進一步發酵,終致法國在“二戰”中的悲劇。夏伊勒對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敘述始自普法戰爭后其建邦之日,迄于宣布第三共和國完結的維希政權成立之時,煌煌百萬言,完整地展現了法國內部的對撞史。
第三共和國中,對撞直接表現在共和國的上層階級與下層階級之間的沖突上。實際掌控第三共和國的,是所謂的“二百家族”,這些大家族盤踞在法國的銀行業、工商業,同時又相互參與、結合,構成主宰法國經濟的壟斷資本王朝。這個大壟斷階層極力維護法國的自由經濟傳統,堅決反對社會福利政策,反對工會的成立。而他們的主張所依賴的理論前提,便是啟蒙時代以來的理性主義政治經濟學重農主義和圣西門的工業主義,理性的力量支撐著他們的壟斷性統治。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工人階級則緊緊地依賴于社會主義學說的支持,在法國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社會主義運動,與二百家族針鋒相對。
兩邊的主張的前提都是非常理性的,然而社會經濟結構的巨大內在矛盾使得兩種理性的對立僵持不下,只好靠激情來解決。第三共和國的一個重大特征便是其大量政治性團體的建立,從左派的各種工會,到極右派的火十字團等。這些團體都激情四溢,經常性地走上街頭游行示威發生沖突,又通過各自掌握的媒體不斷煽動社會情緒,以致發生過多次沖擊國民議會和政府的事情,國家動蕩不安。諸多團體鼓動著政界的不斷分化組合,以致第三共和國的政府壽命都短得可憐,能堅持上半年就算不錯。然而走馬燈般的政府,其內閣成員卻往往是來來回回的那么幾個人,不斷地進行著重新組合。這種高層的內幕政治交易使得下層階級對于共和國沒有感情;而在國內極有勢力的右派團體又對共和國充滿仇視,必欲顛覆之而后快。
放下內政,再來看看外交方面,理性與激情的對撞也同樣引人注目。歐洲近代化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其國際政治的世俗化,國與國之間不再因宗教而戰爭,指導國家對外政策的原則唯有“國家利益”(raison d’état)。這一理性原則由16世紀法國諸多偉大的國務家所發揚光大,他們甚至不惜與土耳其結盟以反對當時的歐洲霸主哈布斯堡帝國,從而奠立了法國的霸主地位。然而該一理性原則在20世紀卻被法國的拙劣政客所忘記,他們只短視地看到意識形態的激情。面對納粹德國的咄咄逼人,與蘇聯結盟是惟一可行的策略。但法國的當政者皆對蘇聯抱有極大的戒備,反倒是將相當大的希望寄托在希特勒的善意上面。夏伊勒指出,“在外交政策方面,就左右兩派而言,他們各自所持的相互抵觸的觀點均為意識形態——而非真正的國家利益——所支配。”這種短視終于給法國帶來了滅頂之災。
無盡的國內沖突撕裂了法蘭西這個統一的國家,使得它根本無力應對希特勒的挑戰。這個曾經充滿激情,以自己的道德勇氣為傲的國家,終至需要以犧牲小國的利益來換取自己的片刻安寧,慕尼黑協議的簽訂甚至讓法國人自己感到蒙羞。法國駐捷克斯洛伐克軍事代表團團長富歇將軍在慕尼黑陰謀前夕得知法國決定拋棄捷克,于是撕毀自己的法國護照,加入了捷克軍隊。夏伊勒在慕尼黑會議之后的日記中質疑道:“法蘭西——進行過馬恩河戰役和凡爾登戰役的法蘭西——的勇氣哪里去了?”時任法國駐莫斯科大使的庫隆德爾解釋道:“慕尼黑協定為某個時期的法蘭西——以前那個偉大的法蘭西,甚至是1914年的法蘭西——敲響了喪鐘。……不是響起的喪鐘殺死了病人,它只是宣告了病人的死亡。不是慕尼黑協定導致了法蘭西的沒落,它只是記錄了法蘭西的沒落?!?/p>
夏伊勒的著作忠實地記錄了這一切,其筆端流露出對于法國的深切惋惜,哀其不幸然怒其不爭,層層剝出了第三共和國崩潰的深層因素。他在該書的致謝部分,感謝了法國歷史學家對于他這個闖入史學研究領域的前新聞記者的寬容。然而,夏伊勒這樣一個業余歷史學家區別于專業歷史學家的重大優勢,在于他鮮活的現場感與強烈的問題意識。對專業學者而言,二戰歷史首先是作為一個外在的對象獲得審視;而對夏伊勒而言,二戰歷史就是他的一段切身經歷,它伴隨了他生命中最旺盛的一個時期。作為一個記者,夏伊勒有機會緊密地觀察各國政要的內外博弈,各國民情的起伏跌宕。由于他在各大參與國都有過長期的工作經歷,使得他對各國都有著深厚感情;同時,由于他長時間地作為一個第三國公民觀察歐洲政治,他又能夠擺脫民族情緒這樣一個眼睛來相對客觀地思考。這些都構成了夏伊勒的思考之不可替代的價值。
(作者為外交學院外交學系講師)
《第三共和國的崩潰:1940年法國淪陷之研究》, (美) 威廉#8226;夏伊勒著,戴大洪譯,新星出版社201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