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紀(jì)事

岳母叫堪西容，生于上世紀(jì)30年代末的鄂東太平山里，在家里排行老四，頭上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岳母出生剛滿月，她的父親就病逝了。家里折了“主梁”，吃不飽、養(yǎng)不活，母親改嫁了。岳母8個月大時，被人抱到山里竹林橋的洛家當(dāng)了童養(yǎng)媳。

洛家沒女兒，只生有三個兒子，大兒子7歲，二兒子5歲，小兒子3歲，個個長得墩實健壯。岳母親近地喊他們哥哥，平常一起玩耍時，兩個小哥哥喜歡惡耍走不穩(wěn)路的岳母，時不時地伸手推一把，岳母踉蹌跌倒，小哥倆大笑不止。岳母爬起來，又被推倒，摔痛了就哭。有時，鉆進門角落里、床底下不肯出來，可次次被小哥倆提小雞般捉將出來，按倒在地，捶耍一氣。小時候，兩個小哥哥頑劣，遇事挨父母打了，氣沒地方撒，就拿岳母出氣，洛家夫婦從不阻止。孤單、無助，得不到疼愛，岳母常常睡到半夜，驚恐醒來，大哭不止。

在洛家，岳母從不敢上桌吃飯，只有等全家人吃完了，才撿些剩殘的吃。洛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常常沒有殘菜剩飯，岳母就干餓著。沒有吃的，不長身體，到五歲時，還如三歲小孩的個頭，手腕腳腕如篾板一樣，身體瘦小，風(fēng)能吹跑似的。

岳母不識字，到死都不認(rèn)得“堪西容”三個字，一生只曉得做事。她4歲能掃地，5歲能洗衣，6歲放牛、煮飯，夠不著灶臺，就墊個木凳，站在上面淘米、炒菜，端鑼罐做飯，不小心踩翻了凳子，湯米灑落地上，少不了一頓打。有次踏翻了木凳，米湯潑在雙腳上，腳背都燙糊了。沒人給治，發(fā)炎生濃，忍痛瘸了一個多月，還天天起早摸黑洗衣、煮飯、放牛。有時早上放牛回來，飯都煮熟了，小哥仨還沒睡醒。在洛家，岳母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

岳母10歲以前腳上沒穿過鞋。冬天上山放牛，跟在牛后頭，牛屙了屎，岳母將長滿凍瘡的雙腳踩進屎堆中取暖。晚上回來，一家人全睡了，又將雙腳插進灶堂的爐灰里，枕著柴禾睡覺。毛蟲扎堆的柴角落，是岳母幼時最溫暖的夢鄉(xiāng)。到了10歲，岳母見村里放牛的女人做鞋，就與她們借些針線，討些破片、布角兒，學(xué)起了做鞋。起初，小手捏不住針線，胡亂地把布片兒縫攏，慢慢地就做出模樣了。第一次穿上自己做的鞋，喜不自禁，眼淚都掉下來了。岳母一生只學(xué)過這門手藝，卻受用了一輩子，再也沒有打過赤腳。

12歲時，岳母頭上長濃瘡，出奇的癢，手一抓，濃水不斷滲出。沒錢醫(yī)治，時間一長，慢慢地擴散潰爛，長得滿頭都是，3年不見好轉(zhuǎn)。養(yǎng)父母成天罵她“爛頭女”、“掃把星”。

15歲那年冬天，岳母大病，養(yǎng)父母怕花錢，不肯請醫(yī)生，病怏怏拖了個把月，骨瘦如柴，怕是離黃土不遠(yuǎn)了。為了活命，岳母拖起虛弱的身體，半夜離家出走。可是，離開洛家，又不知往那方走，漫無目的，路也走不穩(wěn)，晃到岳父家門口時，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五更天，岳父往梅川街賣柴，打開門時，猛見月亮地上躺了個人，嚇了一跳。用手一摸，似有余溫氣息。見人沒死，岳父柴也不賣了，忙將岳母抱進屋，掐人中、喂姜水，忙了半天，岳母才慢慢醒來。自此，岳母被岳父家收留，再也沒走。慢慢地病也醫(yī)好了，瘡也治愈了。相處之中，倆人便有了情分。

過了兩年，岳母和大她十歲的岳父結(jié)婚了，沒有舉行儀式，也沒有燃過一掛爆竹，那年岳母17歲。婚后，夫妻恩愛，日子雖然過得緊巴，但總算熬出了顏色。岳母先后生下四個女兒和一個兒子，看著兒女們?nèi)缣輽n一樣健康成長，岳母心里有說不出的甜潤。

岳母32歲那年3月，岳父老胃病疼痛發(fā)作，起初以為沒事兒，在家捱治了幾日，只是不見好轉(zhuǎn)，后來反而倒床了，胸口腫起老高。岳母急得連忙把豬、雞都賣了，哭著叫人用竹床抬著岳父，從公社衛(wèi)生所抬到區(qū)衛(wèi)生院，又從區(qū)衛(wèi)生院抬到縣醫(yī)院，最后確診為胃癌晚期。這猶如晴天霹雷，岳母喊聲:“黃天開眼啊……”就暈過去了。

岳父住院期間，錢湊不上來，岳母半夜回村，捱家捱戶叩門，一角、兩角、一元、兩元地求借，到后來借不到錢了，把家里的僅有的幾塊木樓板也撬起來賣了。醫(yī)生勸她說:“別再往水里丟錢了，趁還有口氣的，抬回去吧!”岳母不死心，跪在地上，哭求醫(yī)生說:“醫(yī)生，你一定要救人啊，救一個就救了一家啊!云生是我家的天，不能塌了呀!”

住了兩個多月醫(yī)院，岳父被抬回家了。到家門口時，躺在竹床上的岳父看到自已先前裁種的那棵一人多高還沒有結(jié)過果的棗樹，葉子居然全都泛黃了。岳父說:“西容，棗樹和我一樣也快要死了哇!”岳母強裝笑臉，回答說:“兩個多月沒下雨呢，山上好多樹葉都黃了，是旱干了樹根，澆點兒水就能留得活了。”

留也留不住，終究，天還是塌了。三天后的1972年6月18日中午，42歲的岳父對岳母說了最后一句話:“西容，我走了，往后你是么樣解救喲?”說完，一頭裁進岳母的懷里，撂下岳母、5個年幼的兒女及一摞治病的巨債，匆匆地去了。

岳母呼天嗆地:“云生啊!云生……你么丟下一屋小的不管喏?老天啊，么解救呀?”悲慟過度，哭死過去，醒來以頭撞墻，被鄉(xiāng)親苦苦的拉住。

沒錢買棺材，岳父尸體在家里停坐了三天。岳母無奈，到生產(chǎn)大隊賒了口沒打漆的白棺材將岳父殮了。在我們鄉(xiāng)下，人死了睡在打漆的棺材里就是住上了磚瓦屋，沒打漆的棺材就是茅草屋。出殯之日，岳母帶著一溜年幼兒女，跪地給岳父送行。轎夫們喊聲“起呀”，岳母發(fā)瘋似的上前拽住棺杠，呼天嗆地，不讓前行。送殯的人個個流淚，天都哭了，干旱了一個夏季的老天，忽然雷鳴電閃，大雨滂沱。

岳父去逝后，岳母沒有改嫁，寡身帶著5個兒女，日子過得十分艱難。那時，大姐12歲，讀小學(xué)五年級，妻是二女兒，剛滿9歲，讀小學(xué)二年級。腳下三個小的，還沒有讀書，妻弟只有6歲，三妹才4歲，細(xì)妹剛滿2歲。一個個梯檔似的，都是張嘴要吃的年齡。一家六口全靠岳母一個人在生產(chǎn)隊里沒日沒夜地掙工分養(yǎng)活，到了分糧的日子，別人家都是挑籮筐秤谷，大擔(dān)往家里桃，岳母提個小籃子秤谷，有時工分糧被超支扣光了，就提著空著籃子回來，坐在門檻上哭。餓得慌時，央求隊長借點隔月糧，寅吃卯糧，總也不夠。每到吃飯時，岳母將飯菜端上桌，就進房去，等兒女們吃完了再出來洗碗。妻子見岳母總不吃飯，覺得奇怪，跟在后面偷看，常瞄見岳母坐在床前踏板上，低聲哭泣。不知道她心中承受多大的痛。

家里勞動力少，吃飯的人多，糧食不夠，一家人常常餓肚子。工閑時，岳母就挖些野菜貼補，即便如此，一天也只能吃兩頓難見幾粒米的苦菜飯。出奇的是，到了第二年，棗樹居然開花結(jié)果了，而且碩果累累，讓小姐妹度過了一段饑餓的日子。

岳父下葬幾天后，細(xì)妹也病了，頭痛發(fā)燒，四肢無力。沒錢診病，捱在家里拖著，指望年底進錢再診。誰知生產(chǎn)隊年終結(jié)算，收入分配榜上，岳母的名字列在全村倒數(shù)第一。拖不幾天，細(xì)妹也死了，不曉得生的是么事病。

日子過不下去，懂事的大姐自動輟學(xué)回家，在生產(chǎn)隊里掙一天三分工。我妻子成績一直很好，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再也讀不起書，也只得輟學(xué)種田。新學(xué)期，初中班主任劉堂樹老師走訪失學(xué)生，見她是棵好苗，上門接了三次，一一被懂事的妻子含淚婉謝。12歲后，我妻子再也沒有進過校門。

為了還債，岳母賒養(yǎng)12只小雞，等雞長大了，積蛋賣錢。從一個積到十個，從十個積到一籃時，就往食品站賣一次，即是傳統(tǒng)節(jié)日也舍不得吃一個。有次岳母賣蛋，妻子趕出門說:“弟弟明天生日，留下一個蛋吧!”岳母責(zé)怪妻子多嘴，罵了幾句，極不情愿地從籃里找出一個最小的雞蛋留下。

小姊妹們沒衣服穿，岳母就晚上等她們洗澡睡了才洗衣，涼干了早上再穿。遇上雨、雪天，衣服曬不干，岳母就一件件烘干了再睡。只有到春節(jié)了，全家人才免強添置一、兩件煮了色的粗布衣裳。總是大女兒穿小了二女兒穿，一件一件往下傳，荒了補塊布片，破了縫合幾針，一件衣服要穿好幾年。除了大姐以外，妻和弟妹好多年不曾穿過一件新衣。妻弟在浠水師范讀書時，一直穿著岳母補片的衣裳，直到師范畢業(yè)。

女兒們長大后，岳母的日子漸漸有了好轉(zhuǎn)。等所有的欠債還清后，女兒又一個個嫁了出去。妻弟教書的學(xué)校離家很遠(yuǎn)，成家后，也很少回去。岳母一個人守著老家，依然過著一天兩頓飯的日子，棗樹成了她唯一的陪伴。每當(dāng)端五、中秋、春節(jié)臨近的時候，岳母就端個凳子，一個人坐在已經(jīng)長得粗大的棗樹腳下，數(shù)著日出日落，守望著兒女們回家的行程。有時，兒女們耽擱了歸期，岳母必定會坐在樹下等到夜深，直到月亮掛上樹梢時，才進屋睡覺。

兒女們領(lǐng)著孩子回去了，岳母總是喜不自禁，忙前忙后，做飯、哄孩子，一刻也不肯停歇。盡管有時被小外孫們吵得頭昏腦脹，始終喜滋滋、樂哈哈的，特別開心、快樂，從不嫌小輩們吵鬧。節(jié)日一過，兒女們各自要走，岳母又送走一個又一個背影。

岳母50歲時，頭發(fā)花白，背也有點兒弓。到55歲，頭發(fā)全白了，走路搖晃，風(fēng)能吹倒，身體大不如前。見岳母身體虛弱，我和妻弟送她到梅川醫(yī)院看病，醫(yī)生做完檢查告訴我，岳母只有一個腎臟，血氣虧虛太過，一身的傷痕暗疾，久病難醫(yī)。

岳母60歲了，終于積勞成疾，常常拉血，病入沉疴，求醫(yī)不治，于1999年農(nóng)歷8月16日早上去逝。

今年春天，祭拜過岳母之后，我問妻子，岳母生前愛吃啥?妻子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來，說:“大概是柑桔、皮蛋吧……其實，她啥都舍不得吃，都一個不落地留給了我們……”

是的，“岳母”、“母親”、“娘”、“媽媽”……這些稱呼，即使我們叫了一輩子，也總是那么親，那么親。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