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躺在草席上,她要生產。
初冬,一層寒霜落滿干裂的大地,清冷的風從門洞吹進屋里,冷霜和冷風吹打在母親的身上。母親熟睡了一般躺在地下,父親蹲在屋角里潸然淚下,門外一雙雙憐憫的眼神掃視著屋子里的悲情,臉上充滿冷霜一般的凝重。
母親一條腿變形,一條胳膊扭曲。她行動艱難,常常在別人的嘲笑中完成一件極其簡單的日常事務。此刻,母親變形的腿和扭曲的胳膊都挺直了,她從來沒有這樣地躺下過,她從來沒有這樣舒坦地躺下過。她終于以這樣的方式告別了人世。
我剛呀呀學語,正蹣跚起步,趔趄著搖晃到母親身邊,趴在母親的臉上輕輕地喊:“娘,你醒醒,醒醒啊,娘……”母親沒有醒來,我的母親再也不會醒來。而我,還在用手在母親身上摸索,我找到母親的乳房,去吃娘奶。娘的奶水那樣甜,娘的懷抱那樣暖,娘的額頭舒展得那么開……
最后一次母愛,冰涼而蒼涼,僵硬而動情。
父親抱走了我,把我拴在門口的石磨上。人們草草埋葬了母親和母親肚子里的孩子。初冬的天空陰冷得像一張帶著冰塊的灰色幕布,一層層裹住這個悲苦的家。
父親很老了。我記憶里,他一直是個老頭。花白的頭發和胡須,肌肉松弛的臉龐和身體,缺牙而空洞的嘴巴,手指甲長而硬,里面塞滿泥土和面團。一件灰色的上衣,大而肥。
他已衰老,無法養大我,他把我送給人家。深夜,他輾轉難眠,對著空落落的老屋,他眼前浮現出妻子的音容,妻子走了,未出世的孩子走了,那個咿呀著童音的女兒也成了別人家的孩子,這個世上,他沒有了一個親人。他坐不住了,沖進黑夜里,沖進人家家,把我要回來。
我們住在那間老屋里,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父親帶著我給人編織蘆葦席,從這家到那家,從這個村上到那個村上。他不要工錢,只要管我們飯吃。有條件好的人家,會買一點肉,炒給父親吃,父親舍不得吃,把肉夾給我。秋風在吹,大地上一切的蔥綠都在褪色凋落,父親在蕭颯的秋風中把一根根蘆葦破開,他一手捏著刀子,一手拿著蘆葦,只聽見小刀劃開蘆葦的聲音,像飛翔的列車,一直向前,那些渾圓的蘆葦在父親手中分成了兩半,瑟瑟秋風吹在父親的手上,父親的手被風吹裂,手指上滿是蘆葦刺破的血跡,還有刀子不小心劃傷的刀口。一捆捆蘆葦破開后,要把蘆葦鋪在地下,用石碾壓碎。父親拉起一百多斤的石碾走在蒼涼的歲月中,他六十多歲了,腰彎下去,頭低著,狹窄的肩膀上陷入繩索的勒痕,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走,父親像一頭老而虛弱的老牛,年邁了,還在拉著沉重的生活負重。為了養大我,為了我能吃上飽飯,我的父親,用身體的疼,換取我成長的奶水。
人活著,要吃飯穿衣,要睡眠出行,這一切,對于我們這個窮困潦倒的家來說,每一樣都是那樣艱難。父親出賣著沉重的勞力,換來一些飯食,而穿衣更是一件繁瑣難做的事。父親在自留地里種了棉花,拾了花,他開始紡棉織布。一架古老的紡車支在屋子里,深夜,昏暗的油燈下,父親搖起紡車,他一次次把胳膊抬起,把白色的線纏繞在紡車上。我在父親旁邊寫字,聽著紡車唱歌一般地轉動,嚶嚶嗡嗡,如泣如訴,那是父親從心底抽出的絲啊,一縷一縷,覆蓋在我的身上。父親紡好線,經過桄線、漿線、經線、上繒等一道道復雜的工序,把一只只棉穗子轉移到了織布機上。那些天,他起早睡晚,一遍遍纏線繞線,無數的絲線在他手中,翻來覆去,像一堆凌亂的麻,硬是在他手中排成了排,排成了經緯線。他終于坐在織布機上,咔噠咔噠的織布聲從屋子里傳出來,像清泉一樣悅耳。初冬,父親能給我做棉衣了,他戴著老花鏡,拆開去年的棉衣,比量著大小,給我裁剪棉衣,給我把棉花絮上,一層一層潔白的棉花,是父親的愛,鋪在我身上。
我常常見父親在縫補,像女人那樣捏著細細的針,他看不見認針,喊我認上。父親把針在花白的頭發里磨一磨,那銀針亮閃閃,穿梭在棉布上,父親粗糙的大手,握著小小的針,把千絲萬縷連接,把愛的絲線于冷風中細細縫補。為我不受凍,為我有一身溫暖的衣服,父親用痙攣的手,捏住天下最細的針,縫住陽光的溫度,讓我過一個如春的冬。
冬天總是難以度過,寒風和大雪肆虐著蘇北大平原。家家戶戶都關閉了門窗,縮在嚴實的小屋子里躲避嚴寒。我家的老屋沒有門,父親用稻草織了苫子,擋在門口。空洞的老屋里還是分外冷,黃昏,父親拔一些鍋底的灰火,裝在瓦盆里,放進被窩中,給我暖熱被窩。有時,他會燒一塊磚頭,包在布片里,給我暖腳,我把冰涼的腳丫蹬在磚頭上,火熱的磚塊,在我的腳心,暖熱我凍僵的腳趾。無論寒冷的冬天有多冷,我的父親,總會用最細致的父愛為我擎起一方溫暖的天空。
我沒有母親,沒有兄弟姐妹,在塵世,父親是我唯一的親人。無論是在蒼茫的遠方,還是在他膝下,父愛一直在我身邊。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