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出門遠行,父親送我。坐在車上,年輕的我意興遄飛。沒有離愁,也沒有別緒,只是沉浸在融融的親情之中。我所要去的地方,八千里路云和月。要翻秦嶺、越黃河、走戈壁、穿沙漠。即使是坐快行列車,那一路長程少說也得要三天四夜,或是四夜三天。
我計劃坐飛機,先飛到甘肅,飛到蘭州,再坐班車。那樣會是多么的快捷和方便!車輛飛馳,思緒紛飛。我的這個計劃也并不見得完美。車一到站,最要緊的還是先去買機票,直飛我的目的地。如果這樣計劃,我想,大約半天航程就可到達。4天的車程,只需半日即可,想到這里,我的心可謂輕松之極。當我到達目的地后,向父親飛報平安時,父親也會如我一樣欣喜吧!
滿心歡喜地設想著內心的計劃。父親無語,只是慈祥地、微笑著望著我,是默許、是贊同我內心中的計劃么?兒女大了,志在四方。做父親的也會一樣的志得意滿么?是不是一樣地會感到有如許的成就感呢?這一路,有親人相送,有同伴相隨。
我的心在飛,在飛,我一下飛進了現實。
而現實是,父親是不可能送我的,他從來沒有送過我一次。而我也不可能再去那樣的一個地方了。
父親年輕的時候,在外求學,后謀得教職。那時,父親還沒有遇上我的母親,這個世上也還沒有這樣的一個我。我想不到父親是如何一人經歷人世的風風雨雨,獨自面對、承擔和完成了他自認為青年時期應當完成的許多大事的。父親把我帶來這個人世,我對父親有過崇敬。為使我明白人世的一些事理,父親曾經反復地給我講解過許多古往今來的志士仁人的故事,立志求學,立功、立德、立言。他唯獨沒有給我講的是他自己的過往和身世。雖然,父子之間生息相通,然而這卻讓我對我的父親,永遠都是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
父親經歷過新舊兩種社會,大約也走過很多地方吧?舊社會的生活萬般艱難,新社會也遇到不少挫折。反右中,父親被打成右派,把我們一家大小安置在鄉間。他一生去過最遠的地方,也許就是重慶,或許是那個成都。他帶我去的一個最遠最繁華的地方,是離家70多里外的縣城。而父親去縣城,卻是上訪,要求有關部門落實右派的平反政策。為節省一元錢的車費,我們沒坐班車,徒步走。天還沒亮就出發,那時的我年輕氣盛,總是將父親落在后面。到了岔路口時,我等父親和確定前進。方向一定,我邁開步子遠遠地又將父親落下。
后來,我才知道,我是不應該將我的父親落下的。這一路上七八個小時的路程,父親該有多少知心的話要對我說,該有多少值得我終身銘記的教悔他還沒有告訴給我?
我后悔自己的年幼無知,后悔自己的孤芳自賞,后悔自己的孤傲與偏見……
在人世間,只有父親是子女最有力、最可靠的靠山。我肆無忌憚地一味地作弄過我的父親,憑我的年少輕狂。對他撒嬌撒野甚而撒潑,父親如山谷一樣地虛懷包容包忍我們的放縱……
在田野里,父親默默勞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只是潛心地牽掛著未成年的兒女,無怨無悔地供養著我們成長。父親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著兒女們一天天長大成人。父親的堅忍不拔和愛的慈航,讓我們感到無比的踏實。
我原先未曾想過,在人世間,我能和父親在一起生活多久?冥冥中,當我懂得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希望是一生或者是永遠。
而現實是,當我無憂無慮地長大后,父親卻義無反顧地,毅然決然地永遠離開了我們。他留給我們的是巨大的空白、永久的懷念、無盡的傷懷。
而這一次,我夢見出遠門,父親親自來送我了,可那只是一個夢境,是一個永不可能存在的現實。現實中,我與父親永別已經快20個年頭了。這20年來,我做為另一個人子的父親的父齡也十年有余了。
父子相送的夢境,畢竟也是美好的,也是值得懷念和回味的。隨著父親的身影漸漸遠去,現實的光影緩緩映照過來,當我清醒地發現這一場父子相送竟然是南柯一夢時,不由得內心愀然復悵然……
我再也睡不著了,起床一看時間,時針指向午夜3時。室內妻兒鼾聲不絕,窗外明月相照,但聞秋風颯颯。
父親的影子從現實中慢慢隱去。而記憶中,父親的慈容如錢塘江潮般漫天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