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日黃昏,小城華燈初上。她從學(xué)校下班出來,正好趕上路口的紅燈。馬路對面的人群中,她一眼看見了那個人。他舉著一大串冰糖葫蘆輕輕揮手,示意他也看見了她——這是多么熟悉的一幕,十幾年前,當(dāng)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也有個男人站在對面。
是的,這是像夢一樣的美好的重復(fù)。
也是這樣的黃昏,也在這個路口,父親曾在這里等待他放學(xué)歸來的小女兒,他在路口焦急而又耐心的張望。當(dāng)小小的她背著書包走出來,他會揮揮手向她示意,她知道他在告訴她:“爸爸看見你了,爸爸在這里等你,要慢慢地走過來。”她驕傲地站在人群中,不管別人有沒有注意到,她使勁挺直后背,抬起額頭,恨不得告訴所有人,等在對面的那個高大男人,是來接她回家的。并且,那個人的手中,永遠都有溫暖她的甜美食物,有時候是一塊冒著熱氣的烤紅薯,有時候是一串大糖翅的冰糖葫蘆,或者是一小盒松軟的栗子蛋糕……她壓住內(nèi)心的興奮快樂,乖順的一步一步走過斑馬線,把小手交到他的大手中一起回家。
她在他的寵溺中長大。即使在上高中的三年里,在她自認為是個大人時,他依舊會等在那里。她有好多次向他抱怨,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你還接我回家會被同學(xué)取笑的。他只是笑笑說,這個大路口,人又多又雜。在她的再三抗議中,他終于投降。但每個禮拜還是有那么一兩天,他借口因工作上的事情順道經(jīng)過而等在那里。
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真的是大人了。她回到自己讀書的學(xué)校做了老師,云淡風(fēng)輕的日子平緩地過下去。
她戀愛了。
他們在朋友的婚禮上見面,兩個人幾乎是一見傾心。她是懷抱浪漫理想的女孩子,為自己邂逅的愛情驚喜著,整顆心都沉浸在初次愛戀的甜蜜中。交往了一段時間,家人對他漸漸熟悉起來。每個周五的晚上,她都邀請他到家里品嘗母親的手藝。所以,每個周五一到下班時間,她都會匆匆的收拾教案回家——他比她下班早,常常比他早十來分鐘就到她家了,在她的書房里的打游戲。
有一次吃完飯她去送他回來后,父親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怎么從來不去接你回來。她撇撇嘴笑了,說,我是大人了,這么近,接什么啊,那么煽情。父親看著一份報紙沒有再說話。他們這樣一路走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平靜的告訴她分手。他說,你太受家人嬌寵,很多事情不夠精明獨立。她是驕傲的女子,心中雖有不舍,亦不表達,從容地點頭離開。
然而,到底是第一次愛戀,心中自有千千結(jié)。她從來不肯表達憂傷,隱忍著,等待時間的沖刷。
一個黃昏,毫無征兆地下起了雨。學(xué)生來辦公室找她商量年級里詩歌朗誦比賽的事宜。很晚了,她才走出去。雨點落下來,她把教案書頂在頭上匆匆跑出去。她在學(xué)校門口聽到父親親昵地叫她的名字。父親舉著一把黑傘把她的花傘遞給她。
就在接過傘的一瞬間,她才意識到,和以前的男友交往了那么長時間,他的確從未在這里,或者在對面的路口等過自己,無論天氣好壞,無論她加班與否。他的單位離自己的學(xué)校不過是幾百米而已,但他每次都只是發(fā)個短信告訴她,路上慢點,我先回去了。她跟在父親身后一邊走著,一邊想,自己怎么那么愚鈍,粗心到從來沒有質(zhì)疑自己當(dāng)初擁有的所謂的愛情呢。
她突然就釋懷了。她快走幾步鉆在父親的黑傘里,淡淡地說,爸,其實我沒有難過,我和他真的不合適。父親笑了,說,我早就看不下去了,就是你們不分開,我也想找他談?wù)劻耍粋€男人,不懂得愛惜……父親說了一半就停下來,不再往下說了。
上天沒有辜負她。那個對的人終于出現(xiàn)。他沉斂體貼,像對待時間給予自己的一件珍貴禮物那樣珍愛她。他每天繞過大半個城市來接送她上下班,擠出時間來珍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下雨的時候等在路口,把傘給她后,會自然地彎下身去幫她挽起褲腳。
結(jié)婚那天,父親牽著她的手,仿佛她還是個小女孩,把她交到了這個男人的手里。
這個黃昏,他又等在那里。她知道,她正享受著生命里多么華美的恩賜——這樣想著,她輕盈地走了過去——是個周五,他們該回她家吃飯了,父親正在樓下一邊遛彎一邊等著他們。
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