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向我遞交的第一張名片是一片泛黃的樹葉,我在離工廠不遠的一個村莊里漫無目的地閑步。
這個叫官家?guī)X的村莊就低伏于一片山阜之后,低調而隱秘。它被陽光發(fā)現(xiàn),它終于飛進我的視野。幾棵黃栗樹并排站在山阜邊緣,像是隨意設定的風景。荒草被北風吹成了一片枯索,依然挺立著不倒,但已經沒有了原來的精氣神,秋風蕭瑟,卻無洪波涌起,草被吹出了一種起伏的姿勢,它依然活在精神的境界里,它卑微、瑣屑卻活得恬淡。秋草偃伏,它向季節(jié)的終點回歸,仿佛人生的輪回。一片黃得燦爛的樹葉飛落下來,像一片羽毛一樣輕盈婉轉。我知道,那是北風向我遞交的名片。冬天已經不遠了,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久違的清澈和寧靜,陽光隨意地飛越廣闊的空間,擴散成一片淡黃色的光暈,像撲上的一層粉底,遮蓋在鋼藍色的天幕上。秋其實來得不經意,秋露過后,夜晚在露水里濡濕,然后在明月的光輝里凝結成為一片虛幻的鏡面。霧氣從山頂流瀉下來,成為沆瀣,浮在田野和道路上。而北風開始吹拂,楊樹的枯葉響了一夜,那種響聲凄涼而無奈,如怨如訴,像是私語或者獨白。北風撲打著窗戶,窸窣作響,窗戶作怪鳴,如野獸。窗簾撲撲撩動,窗外是漆黑的夜,路燈靜靜地亮著,將桔紅色的光暈寫滿方圓十數(shù)米的狹小空間。早些時候,還會看到一些小蟲子圍繞著燈光飛舞,現(xiàn)在燈下已經清曠無物,空氣清晰許多,因為北風呼嘯,霧氣也被吹得無影無蹤了。夜的某些細節(jié)清晰呈現(xiàn)。我曾經讀過一首詩,說北風是夜游的詩人的靈魂,它喜歡冷穆而孤獨地存在,它狂野不羈,不受約束,任意往來;它充滿激情,隨口吟哦著無人聽懂的詩句,或者,他喜歡叩響夜闌人靜的窗扉,讓一個人在夢里和它邂逅,聽它的獨白。冬天的夜除了北風之外,再沒有其它的聲響,那詩句隨意而執(zhí)著,它吟唱不停,卻無人清醒地聽它的傾訴。人在夢里,北風醒著,它的詩句被寫在了一片片飛揚的枯葉上,在草尖上舞蹈,在空曠無人的道路上且舞且走,像一個醉漢。北風是酒后的詩人,它活在寂寞和孤獨里,只有它知道自己的內心其實燃燒著一把火,熊熊的火,雖然它的外表多么冷漠,甚至冷酷無情。北風遇到一點火星,火呼地著了起來,在冬夜,一團火和北風在交談著,交談著冷與熱的話題。北風說,你其實是一團在大地上過夜的太陽的火焰,是太陽的一部分。火首肯,是啊,誰能夠比北風更懂得一團火的內心?
清晨的霧散去后,村莊呈現(xiàn)在眼前,而北風已經止歇了,它消失無蹤。大地在略顯疲憊的陽光下明亮清晰起來,像一行字,一首詩,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靠近。大地是天空的另一極,也是我們的家園,我此時就站在大地上,仰望著天空,淡淡的霧遮蔽住了天空,太陽刻意掩飾著自己的光芒,它暗淡的像一枚澄黃的圓,在天宇上緩緩地移動,或者,移動的只是霧霾。北風此時在何處?太陽詩意地呈現(xiàn)出它的另一種本色,像一顆跳動的心臟。多少年前,一個少年在他的故鄉(xiāng)的田野上奔跑,他穿過一丘丘油菜地,冬天的田野上,除了乳白色稠厚的霧之外,就剩下了少年自己那張快樂的臉和咚咚跳著的心臟。地上是結著的薄霜,像一些碎裂的玻璃。油菜抽出高高的花穗,南方的大地上,冬天的影子很淡很淺。當北風呼嘯而來的時候,天宇間廓清了,天高且遠,藍得純粹,太陽像一枚黃金餅一樣懸在頭頂,遠山藍灰色,空氣清洌而寒冷。這時候,總會看見一些白鷺的影子,它們就在水塘邊徘徊,在河洲上,在蕩著一湖碧波的白塘上低飛。北風,讓少年的手龜裂而疼痛,卻絲毫不減他快樂的感覺。風從他的臉上刮過,像一把冰冷的刀,疼痛深入肉體,而他卻不太在意,風像河流一樣漫過原野,他感受到了真實的冬天,寒冷,卻又樂趣無窮。他像一尾魚一樣,在快樂與疼痛之間游走著。若干年之后,他在山區(qū)的一個山岡上漫步,北風吹起漫天的蘆花,紛紛揚揚,像雪、像他的心情。
時光累積在他的內心,也在他的臉上呈現(xiàn),干燥的風吹動枯草,那聲音自然很單調而脆硬,悠悠而起,悠悠而去,似有一只長簫在心底吹響,那聲音凄涼而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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