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進大棚式的展館,兵馬俑終于出現在看臺下面,只有前面幾隊站立的兵俑恢復了他們當初的陣列,后面的部位有些東倒西歪。雖然沒有來過,但這場面早已見過。
然而,七千陶俑,他們征衣上的每一道皺褶,他們的每一根發絲、每一條掌紋,包括今人所說的愛情線、生命線,都必須按照真人嚴格仿制到位,并且無一雷同。每個陶俑的眼神表情,更是各不相同。
現場,這種細微之處卻讓我為之震抖。
歷史的細節更能穿透時空,我似乎突然靠近了兩千多年前曾經至高無上的那張臉孔,原來是個可怕的完美主義者。
他就是被高懸的皇冠珠簾半遮的那張闊大而威嚴的臉,每個中國人都見過這幅頭像,但卻很難看清。
在他活著的日子,先人們不敢正視這張臉,連西楚霸王和大漢開國皇帝這樣的曠世豪杰,當年也只能趴在山窩里偷看他車水馬龍的出巡隊伍。
其臣僚曾經描繪過他的形象——高鼻細眼、胸如猛禽、聲厲若豺、刻薄寡恩、心似虎狼。太史公記錄的這話,雖然有些妖魔化,但他的確令人恐懼。就是這個把他看透了的臣僚,曾棄官而走卻未果。
猙獰!天下人沒有誰不害怕他的眼睛,誰都不敢有絲毫懈怠,誰都不敢偷工減料。
所有百姓都生活在他猙獰的眼神下面,沒有人想過自己人生的價值和意義。
他有個名字叫嬴政,但他在世的時候無人喊過,死后也只有書上寫著這個名字,知道他姓趙的人就更少了。
秦始皇!幾千年來這個不是名字的名字,家喻戶曉。
因為它早已成了歷史符號,公元前東方古國一個短命王朝的符號,一個大國實現統一的符號,一個民族古老歷史的開創性符號。
二
六月,陵區的花木還很茂盛,寶頂四周松柏蔥郁。
仰看西天,還是那輪照耀過大秦帝國的斜陽,沒有什么比它更能見證帝國的興衰,沒有什么比它更能見證舉全國之力修活人之墓的浩大場景。
就在這里,全國民力從各地集結而來。他們靠粗糙的布鞋甚至草鞋,穿過無數荊棘叢林,踏過無數亂石和泥濘。
如此規模的民力集結和跋涉,本身就是奇觀。
七十多萬人馬匯集在五十六平方公里的陵區工地,即使是在今天,也相當于一個人口比較密集的大城市。
遠遠望去,那時的驪山人歡馬叫,熱氣騰騰;近看,到處是緊張有序的勞作,每個人都面無表情。
三十七年,一個技藝成熟的工匠來到工地,直到大“功”告成,他的一生也該終結了。
還有一支龐大的隊伍,被集中在塞外一線,他們要為統一后的王朝修筑一道巨大的軍事防護墻。一位戰靴高翹,凸著微微將軍肚的指揮官翻身下馬,向工地上的軍民重復筑墻的意義,為了抵御外族進犯。
我不知道他們用什么來激勵驪山工程的建造者,為一具僵尸修建一座地下城市,沒法想象他們怎樣去和崇高掛鉤。其實,勞工們腦后高懸的鞭影,足以取代蒼白的政治粉飾和愚民說教。
因而,驪山工地的勞動,比修建長城更晦暗。他們來這里已經好多年了,不知道家中的老父老母是否還活著,兒子早該成年了,說不定也被押到了修墓的工地,只是自己沒有見到。想象他們茫然的神色,我在他們的臉上搜尋著,說不定其中的哪一位就是自己的遠祖。他們中,很多人是被戴上枷鎖押解來的囚犯,而一些不是刑徒的人到了這地方,又與刑徒何異?他們誰也無法繞過那個時代,一晃幾千年過去了,萬般苦難都早被古老的煙云席卷而去。如今,我們可以隱約聽見的,只有一個民夫妻子悲慟的哭喊。
三
統一的王朝把整個王土都置于那道陰森的鞭影之下。
征討甫定,天下到處千孔百瘡、凋敝破敗,他就在一片廢墟上開始了他的宏偉建造,開始了他的千秋帝業。全國所有的青壯,幾乎都被趕到了幾個大工地上。不知當時是否有人問過,王朝統一了,戰火好不容易熄滅了,百姓為什么得不到片刻的安息?天下統一,難道就是為了建造幾個工程?
嬴政、胡亥父子都是出生于王宮深殿的胚胎,雙手不曾觸摸過一片菜葉一根草,哪里知道他們驅使的那些“肉體機器”還有疲勞的極限。
整個工地都籠罩著那個活魔的幽靈,風和陽光也那么陰森,盡管那個靈魂還活著。聽說他出巡去了,遠在萬里海疆,為了尋找長生不老的仙藥。他是半躺在冬暖夏涼的那輛豪華馬車中出發的,今天的很多游客都見過。在兵馬俑展館的前廳,陳列著仿造當年的精巧銅馬車,屬于秦始皇陵出土的兩件小小陪葬品,文物專家花了八年時間才把它們重新拼裝起來。出于顏色保護的需要,游客只能借助灰暗的光亮才能看清。
有輛車上支撐華蓋的傘柄,在導游小姐的手里靈活地任意轉動著,它可以在三百六十度里任何一個角度傾斜固定,以遮擋來自不同方位的陽光或風雨。她說,這是一件使用現代機床制造出來的復制品,但有的關鍵部位還沒有達到玻璃窗里真品的功能。目睹她手中那支銅柄的靈巧演示,我估計這種機械制作的精巧程度,已經超越了熱兵器時代某些槍械的工藝要求。
宏大的奇跡,細微的奇跡,顯示著先人的智慧,但我看到的還是刀槍和皮鞭的威逼。始皇帝最大限度地實現了他的集權統治,也最大限度地使用了他得到的權力。兩千多年了,人們仍然不理解,他為什么要把什么事情都做到極致?
冷血、鐵腕、強權、瘋狂。假如讓他再活30年,不知他還會干出多少驚世駭俗的舉動。
嬴政登極一年后便下令為自己建墓,那時他只是個剛滿30歲的孩子。就從那一年開始,驪山腳下的測量、挖掘、壘砌、雕鑿、搬運,一天也未停止過。
后來,為秦王朝的統一大業劃上完美句號,那年他不過38歲。
帝國的虎狼之師曾經所向披靡,此前與其并雄的六個國王,被他生俘了四個,投降了兩個。別說六國,就是十國八國,在他揮手之間也不過是一堆堆瓦礫。橫掃六合竟如此輕而易舉,最躊躇滿志,也最容易瘋狂。在瘋狂中兼并天下;在瘋狂中大興土木;在瘋狂中實現歷史創造和歷史貢獻,并且,他得以在瘋狂中善終。50歲那年他病死于巡游途中,成功地躺進了中國最大的陵寢之中。
四
千古一帝!
他在地下享有了仿照長江黃河橫貫東西的廣袤王土,享有了大地頂空用夜明珠鑲嵌著銀河星漢的浩瀚蒼穹,享有著無數的嬪妃車馬和奇珍異器。
可是,他失去的卻是真實的大地和天空,國都咸陽慘遭屠城,阿房宮及其仿照六國興建的一百多座宮殿,在火光里坍塌了。他曾經征討和巡游的萬千河山,也全部易主了。
大澤鄉雨夜燃起的漫天火光,直接起因是暴政逼急了那些艱難跋涉的疲憊戍卒。
后來在混戰中最終獲勝的漢高祖,當初所謂斬蛇起兵,就是造陵工程逼出來的。他奉命押送本縣民夫前來驪山,對于民夫們來到這里的命運,劉亭長比誰都明白:逃跑的下場是處死,不逃的下場是累死。所以,他們作出了最無奈的選擇:起來,埋葬暴秦!
瘋狂和殘暴激發的仇恨,不但焚燒了地面上的宏大建造,而且還焚燒了使天下百姓無法喘息的巨大魔影,焚燒了整個大秦王朝。
還有,他帶到地下的財富也不能留給他!農民軍也瘋狂了,像他活著那樣。
憤怒的大軍直逼驪山,項羽指令部隊掘開了他的墓葬。
地宮里一盞盞燃著油脂的長明燈依然光芒四射,水銀澆注的江河大海閃爍著銀灰色的光澤,金銀打造出來的大樹底下,是一堆堆金錢元寶。霸王的士兵們用竹筐往外抬運寶藏,敞開的大墓一片忙碌。
古人的這些記述和想象,兩千年后還使一個捧著小人書的少年目瞪口呆。后來我才知道,史書錯了。今天我們在戲劇舞臺上見到的那個兩眼如熊貓、長髯過臍的臉譜化的“英雄+怪物”,歷史上卻是一個力能拔山、氣能蓋世的真實豪杰,可他空有秦始皇的氣概和膽略,他不曾修墓,也不會掘墓,他們挖錯了地方,只好把仇恨的火焰噴泄到陵區的地面建筑上。粗莽的項羽和憤怒的農民軍錯了,而歷史卻對了。
五
雄才大略的秦始皇肯定沒有想過,他為自己營造的大墓,不但埋葬了他自己,也埋葬了他剛剛創立的王朝。然而,中華民族統一和強盛的曲折歷程,卻在這個短命王朝的大功大過和大喜大悲中拉開了序幕。
這是一個有著輝煌創造的開端,但也是一個功與罪交織的開端,是一個血與淚凝聚的開端,也是一個滅絕人性的罪惡開端。或許是因為這樣的起點,中華民族后來的艱難歷程中,才充滿了風暴、血腥和悲壯。
他的殿宇和他的王朝轟轟烈烈地崛起,頃刻之間又轟轟烈烈地倒塌。從他個人或一個家族的角度看,絕對是一場巨大的失敗,是一個巨大的悲劇。但是從歷史的角度看,他絕對是個巨大的成功者,他以其恢宏氣度創立的治世之策,直至今日,對于我們這個領土大國、歷史大國、文化大國、人口大國,仍然具有開創性意義。
只有后來漫長的歷史,才能證實他的偉大。車同軌、書同文、統一貨幣和度量衡,比搗毀六國的國家機器更為重要;郡縣制的建立,使國家開始了科學的行政區劃,更加具有國家的意義。
千年之后,歷史似乎有意安排了一個類似背景,讓它孕育了一個與秦頗為相似的短命王朝,統一有功,在國家設置和治國方略上也有開創性,也是亡于好大喜功、濫用民力的暴政,也是二世而終。但是,楊氏隋朝的歷史重量與嬴政帝業無法置于同一座天平上。自從幾十年前這里刨出了兵馬俑之后,陵區便變得終年喧嚷不息,全中國都來了,一些大國元首和世界上許多游客也來了。于是,本屬皇陵一個小小的配角,居于外城某個角落的幾個從葬坑,卻被譽為世界第八大奇跡。在幾十平方公里的陵園之內,還埋藏著多少奇跡,沒有人能夠估量。
天下盜墓賊都來過這里,總想掘開大墓發展經濟的官員也反復前來勘察過,走在這里景區的林陰里或燈光下發思古幽情者,更是每天都有。可這座陵寢依然是孤獨的,正如它獨來獨往的主人一樣。
其實,這座巨陵在歷史的漫漫長空之下,不過是一座沒有被遺忘的孤墳,只有一輪似紅似黃的斜陽永恒不變地照耀著它。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