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作案的蛛絲馬跡

1.手指

時間挽住了我的手。逝去的生命里，我感覺時間常常拉著我的手，在那些瞬間改變了我的歷程。我右手拇指上面的一塊指甲，就永遠的留在了那個黑夜。就像我的身體里的一塊溫床，永遠留在了那個黑夜。那個深重的黑夜，像一個欲望在呼吸。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的拇指已經淌出了血液。在漆黑的夜，它們漆黑地粘在夜的某張臉上。我一個人的溫床被黑夜掀翻，我的一塊骨頭，滾落在地。

時間挽住了我的手。此時，時間溫和的眼睛里盡是冷漠的光。我的左手握著我的右手，餐巾紙染成了一團黑色的云。我匆忙奔跑，像是弄丟了自己的性命。失魂落魄的樣子，我現在還記得。那個黑夜，如果你經過那條街道，經過我的身邊，你一定看見了一個失去平衡的身體，跌跌撞撞地奔向一座荒冢。很多年前，時間就已經為他選好了一個居所。

那一瞬間，我明白時間不可對抗。它總在一些不經意的瞬間到來，挽住我生命里的一些東西。它們就那么脆弱地離開了我的身體，連一聲嘆息也來不及。多年后，我寫這些字的時候，就瞥見了我手指上面的傷痕，那里儲備了一些塵埃，來自我行走過的每一道街，與每一場污濁空氣的膠合，它們靜靜地擁擠在一個窄小的空間里。我看著它們呈現出來的灰暗色調，我就分明感覺到了身體的不潔凈，身體在塵世間沾染的污穢。它們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只要我睜眼，我就無法逃避這個事實。

看著看著，這分明是一個隱喻。時間就住在我的指甲里，它把真相挑得更加明晰，它讓越發愚鈍的靈魂時時遭受雷擊的洗禮，永遠不可撤銷。這是時間送給我的收藏室，在那些日漸堆積的塵埃里，我警惕著時日無多的終點。那些密布在內壁的水汽，也是經由了這個通道，漸漸從身體里疏離，漸行漸遠。

手在水中婉轉，時間從手指流瀉。那是逝去的生命交付給時間的一段段蒼涼的回憶。回憶里的虛無就靜靜地掉入水中。每一次，當手與水相遇，我就在歷經著一次次相似的過程，將那些虛無排出體外，又引入更多的虛無。我在時間里深知，我所做的都是抵達虛無的徒勞，我所沒有做的，都是時間的挽留。

時間不會告訴我們什么。它只是端坐在某個角落，以變幻莫測的方式，在某個瞬間，悄悄植入我們的身體，住進我們越發空曠的生命。就像一個農夫，住在一塊土地上，一年四季，干著播種與除草的事情，終年不疲。草枯草榮，最后，沒有播種的地方，只剩除草。

2.雨水

陽光下面，秘密都死去了。那些憂郁的人們，都是潛藏秘密太多的人。當雨水掩蓋住這個世界的光，當屋頂被“噼啪”敲響的時候，那些躲在屋子里的憂郁靈魂，發出了得意的表情。仿佛世界終于被他們打敗了，他們像霉菌那樣終于繁衍出了一片巨大的青苔，罩住了世界的光，他們的憂郁正在行軍般的侵蝕世界的更多角落。他們覺得，至少這一刻，得逞了。

這就是憂郁的靈魂喜歡甚至迷戀雨的緣故。他們用黑暗鋪設了一個陷阱，潮濕的、異質的，就這樣抵達我們的周身。我們被無形的圈住，我們也不得不待在一個有頂的地方，來遮蔽我們的肉身，我們看見白天忽然黑夜，我們聽見雨的漂泊，我們呆呆的在某個角落，像是世界只有這么一個僅有的安身立命的地方。那些喧囂的人世都是假象，那些熱鬧都是來使我們麻木的光，在光里，我們失去了自己。現在，我們也變得憂郁起來了。

我說不清自己是不是一個憂郁的人，當我在寫字的時候，我知道我多像一個殺手。我在用一根纖細的草莖，探入你的洞穴，去勾出你的秘密。如果你是在雨落下的時候，看見這些字，你就會看見很多霉菌，密密的在你的眼睛下面爬行。漸漸的，你也會變得潮濕，你也會聽見自己身體里的“噼啪”聲。

桌子上的一切器具都是我制的，包括桌子本身。它們靜靜堆積，被我隨意搬弄。蒸鍋的底部生了一塊黑斑，在我第一次將粥燒焦后，它又經受了第二次的燒灼。第二次變得如此的駕輕就熟，仿佛它已經摸到了自己的傷疤，它們很輕易的擴展、延伸，勺子觸到鍋底的時候，它們發出了尖利的摩擦聲。電飯鍋在中午忽然不亮了，飯煮到一半，腫脹的米粒奄奄一息。那個瞬間，我忽然偃旗息鼓，覺得這生活真難打理，這一口飯，真難入喉，填補我那時時饑餓的胃。每日做飯，洗碗，擦拭干凈那些器具，我漸漸得了厭食癥。

這是一個人的生活，沒有生活的種種花絮，也省卻了諸多障礙。一個人的生活，其實就是一個人和時間的獨處。開始，我不知道這個秘密，我的痛苦源于孤獨，我的痛苦源于明明可以不孤獨卻偏要孤獨。不孤獨是源于近處的身影，婆娑迷離的不遠不近，這是更多孤獨的開始。一個人，除了問好父母，就變得相安無事，像是捧著剔透的水珠靜靜呼吸。我越來越熟悉我自己，這個在時間里獨對的人，已經摸透了自己的靈魂，在充溢的雨水里，靈魂的觸角又向深處延伸了一毫厘，牢固而堅韌。

雨肆意地下，其實就是靈魂里的憂郁肆意游走的時候。在一座一座的小小島嶼里，我們的身體靜止不動，靈魂卻異常活躍。它們漫過了島嶼周圍的水，漫過了那些穿梭于我們生活的人們，漫過了我們自己制造的事物和紛亂的世界，也漫過了我們自己的慢慢死去的那部分身體。它們帶著我們去往一個地方，一直沒有落腳。

雨終會停。世界像一只落翼的鳥，又張開了喧囂。當腳走出去的時候，我們的目光重新散漫。聚攏那一線憂郁，得荒廢多少雨水啊。我的孤獨時光也終將告結，我的生活也將繽紛成一片光。然后，我被就此埋沒，我的深重的靈魂終于生了厚厚的繭。在人海里穿梭，在另一個人溫暖的懷里，在庸常的暖老溫情里，我終于不再寫一個字。我已經不會。

3.霧氣

今天的霧氣加重了。我躺在床上接電話，電話里的聲音似乎也隔著千層霧氣。電話那頭的汽車聲在霧氣里喑啞，仿佛它沒有行駛，一直停留在原地。打開門，的確，霧氣仿佛一道道朦朧的紗，垂在萬物的面前。拉開一扇窗，霧氣涌了進來，仿佛充盈的身體終于找到了一個新的居所，它們紛紛涌來，涌進我的屋子，涌進我的呼吸。屋子里的檀香在霧氣里揮發，還有一個男子的氣味，也在霧氣里稀釋。

我看著迷蒙的霧懸掛在天地之間，所有的出口都被它侵占，它的身體足以到達更多的地方。它攜帶著各種氣味，在世間游走。這個早晨，世界紊亂了。世界的各種秘密紛紛泄露了。它們混合著各自的氣味，涌進了世界的各個角落。它們來到我的屋子，又卷走了我的屋子里的秘密，那些屬于我的氣味，屬于這個夜晚和早晨的氣味，就這樣被一場霧悄無聲息的帶走了。很多打開的屋子和窗戶，很多試圖迎接這場霧的人們，都在不經意間，被它們帶走了。

我感覺到了對面街道上站著的那個人。他剛才產生的一個念頭，就在我拉開窗戶的那一瞬，被霧氣帶到了我身邊。霧氣將他的念頭稀釋得濕濕的，那些原本生硬的想法此時變得柔軟了。它們被霧氣帶走，它們將不再被賦予行為。多一些霧，我們的世界將少一些冰冷的念頭和死亡的陰影。

我在電話里的聲音，有可能已被霧氣帶到了另一些人耳邊。我在這個早晨發出的第一個話語，有可能已經流向了世界的另一個角落。或者，它們已經坐在了一列火車上，在午后到達另一個城市，落進餐桌上的一杯咖啡里，落在一本打開的書里。那些稀松的話語，將是這個城市流行的情話，像是一場蔓延的瘟疫。

我聞到了家中剛收的稻子的氣味，我聞到了母親剛煮熟的粥的氣味，我還聞到了屋前屋后那些植物所發散出來的氣味，它們跟著霧氣的蹤跡，來到我的鼻翼，在這樣的早晨，侵占了我的思緒。越是切近，越是遙遠啊。霧氣漸散，霧氣終將散去。等霧氣散去，那些丟失的氣味，那些丟失的秘密，估計再也不會重返了。它們變成了另一些生命里的氣味。變得你再也不能辨識。而那些從遠方到來的氣味，也將變成你身體里的一部分，你成了另外一些生命的儲藏室，你的生命就是一個霧廠。在無涯的蹉跎與坎坷中，忘卻了時間的有限。

所有的愛都不是你獨自的愛;所有的傷都不是你獨自的傷;所有的行走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行走;所有的死亡也不是你一個人的死亡。你是很多生命的霧氣，在不經意間，偷走了很多很多的氣味，和很多很多的秘密。

4.空墻

早晨的風聲像是從去年冬天的某個早晨醒來。我裹緊藍灰的舊外套，路過那堵墻的時候，我恍惚走進了一個院落。是的，那里曾經是一個人的院落。那堵墻，就是她的廚房。墻上的一塊磚的缺口，就是她廚房的煙囪。那個午后，我路過墻的時候，她正在那里徘徊。我每日從那里路過，我從不注意那里有一堵墻，我以為那是這所新建筑的圍墻，那是無人關注的死角。只有秋天的一些早晨，我看見那里蔓延的綠色藤蔓，漸漸枯黃，證明秋天是到過的。我從未去驚擾那片死寂，因為，我的心里也是死寂的一片。

我記得一根絲線，掛在墻角。此時，它一定在風中搖擺。她說過，那是她懸掛菜刀的地方。它依然系在那個位置。她上前扯了扯它，依然是牢固的。線的下面就是她的灶，煤氣灶啊、電磁爐啊，都是全的。她邊說邊比劃著它們的位置。廚房西面，一直到那些男孩子打籃球的地方，都是她的房子。我望過去，現在都是堅硬的水泥地。水泥封住了泥土的口，那些秘密就死在了水泥的下面。只有她還在念叨。她嘬起嘴的時候，滿臉的皺紋，細細的溝壑狀，這些暴露了她老的事實。

她和我外婆同歲，我總是喊她奶奶。但是她看上去不算老，身板硬朗，面容慈祥。夜晚去廣場看別人跳舞，兩只鳥掛在門上，她坐在那里洗衣服。只有一次，我外出，將電腦包寄在她那里，晚上去取的時候，推開門，一股老的氣味撲來。她正在洗腳，電腦包被她放在床頭。她遞過來，我拎著包回去。一路上，依然揮之不去的是那老的氣味。那夜，我把包放在窗臺上，露了一夜。我不能忍受這肉體腐爛的氣味。仿佛那是離我越來越近的氣味。

她說，終于簽下拆遷的字的那夜，她氣得差點死去。“氣得沒得命了。”她說著，臉上的皺紋開始堆積，仿佛忽然從皮膚里竄了出來。我沒想到，她是如此的老了。老的事實總是和歲月相應，只是有些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沒有誰逃過了老，也沒有什么可以一直掩飾老的蹤跡。在那些心被摧殘的人事面前，老露出了真相。

她說，她常來走走，她站著的地方曾經是一條河流。她的院落里長滿花草，長期雇用著一個人，侍弄著花草。“你看，樓道口的那些花草，都是咱們家的，后來就賣給了他們，都賣了……”她說這些的時候，舉手投足間依然保留著城里老人的雍容。物非人在，習慣也還在，這是骨子里的，可以從視線里慢慢消失，但是時間的味道還在，泥土下面的根沒有死去。

我只是路過那里。從此，我不再只是路過那里，那里已經帶有了我那個午后的氣息。我的氣息留在了那面墻上，我保留了一個人的回憶，我保留了那面墻壁的秘密，那些暴露在歲月之外的斑駁痕跡，在我傾斜的視線里得到了存放，我的身體是那堵墻的延續。

風把我吹得傾斜，我在這個早晨來到，和一堵墻打個招呼。我仿佛走進了一個人的院落，和老人打著招呼，和那些花草打著招呼。一回頭，我發現我也是趟過那條河流走到這里的。那條被埋在水泥之下的河流，與我從未相遇，但我感覺它隨時會使水泥崩塌，重新從下面涌現。就在我每日來回的某個瞬間，我正走在上面，它把我拉了下去，又重新合上。

人們走在上面，不知道水泥下面的秘密，不知道這些水泥剛剛復合。在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事物里面，時間已經摧枯拉朽。人們再也找不到我，我離奇失蹤。只有那個我叫奶奶的老人，常常走到那堵墻前，那堵墻上有我的氣息，像一種植物的香味。

5.倒影

總要在死之后，我們給這個世界留下的倒影才能顯露其原本的模樣。那些在光照下的倒影，不是我們的，而是光本身。我們也是另一道光，在另一個甚至另一些生命的體內留下倒影，幽暗或者明媚的。它們在體內自行生長，到達一個成熟期，就會從體內走出，牽住了一個人的靈魂走向。

30歲的時候，姨選擇了死亡。那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20多年前的一個孩童，他獲知了死的信息，并且是關于愛他的一個人。那個人的愛意是溫婉的，那個人的生活又是堅忍的。但是，選擇死亡的那一刻，她是否就忽然變得冷漠而脆弱呢?沒有人看見那個時刻，沒有人知道一個人選擇死亡并終于被死亡覆蓋的真實感受。他只是一個孩童，他哭得嘶啞。哭是最好的宣泄，哭也是最好的遮掩。真是可怕，很多年前，一個生命的成長期，就已經懂得這個世界的溫暖背后，還有很多種遮掩。這種遮掩究竟來自哪里?

他也在向著某個方向走來。他現在很懷念那個愛他的親人。他知道在孩童期的愛是直接的表露，他也知道孩童期的遮掩正是環境所致，在他還不太懂得流露愛的時光里，在他對愛的溫度感觸還不夠深的時光里，他還是被投注了一道虛偽的倒影。現在，他清楚了這一點，他清楚自己對愛的深入理解，他也清楚自己對姨的深厚情意，但是，那道曾經留在體內的倒影是無法撤離的。世界對于他而言的殘酷根植得深久。

他想起那個父親。姨的父親，他的外公。那是荒涼的年代，那個男人是被活活餓死的。5歲的姨回到家，喊他起來，他冰冷地躺在涼席上面。小女孩的臉頰臟兮兮的，兩條小辮子松松散散，在溝渠里挖草根的時候，鞋子也走丟了一只。她眨巴著眼睛，她不知道眼前的是什么情景，她還不能深知死亡，但是，死亡的影子悄悄地走進她的身體，留下一道窄窄的倒影。

他不斷走入那些縫隙，去體察生命與生命的千絲萬縷。不經意間，那些倒影都紛紛走進他的體內，他的靈魂倒影重重。那些旁人毫無察覺的影子，卻深深注入一個生命，自行生長，成熟，死亡，新生，甚至，繁衍。一切沒有好壞與對錯，世界從沒答案。

有一天午后，他站在空蕩蕩的田野，剛剛收完稻子的田地里，他的父親在松土。他靜靜站著，忽然感覺所有的倒影都從他的體內走出，匍匐在他的身下。他變得光怪陸離。

父親堅忍而蒼茫的身影，也是他的另一個倒影。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