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價還價
烏地吉木的黃昏才到,田里地里的青蛙蟲子們就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悠悠揚揚的鼾聲交織在一起,讓晚風(fēng)一攪和,格外悅耳。
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出現(xiàn)了兩輛小車。路太爛,車子一路打著響屁,醉漢一樣扭著秧歌。路邊干活的村民用目光跟隨著它,幾個淘氣的孩子卻在跟著小車跑前跑后歡快地嘻鬧著。
鄉(xiāng)下人愛看稀奇,稀奇事說來就來了。前面一輛搖晃出村子不遠,咚地一下栽進了田里。田里綠油油的稻子正在揚花,稻子上的蟲子受了驚嚇四下蹦起,此起彼伏的蛙聲也戛然而止。
后面一輛車趕緊熄了火,車上的人撲通撲通就往田里跳,打開車門,在一聲聲驚叫聲中,拖出來個胖子,只見他沒幾根頭發(fā)的腦袋上已經(jīng)鼓起了個包,臉色蒼白,被連拖帶拽弄上公路來,嘴里還直哼哼:“啊喲喲,嚇……嚇死我了!”
公路邊上村民已經(jīng)圍了一大圈,蹲的蹲,站的站,看著這伙弄得像泥猴一樣的城里人嘿嘿直樂。
幾個城里人掏出手機一直按,卻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信號,急得團團轉(zhuǎn)。看著漸漸就要落山的太陽,一個戴眼鏡的干部拿出煙來,一一遞往圍觀的村民手中:“老鄉(xiāng),請大家?guī)蛶兔?”
眼鏡問附近有沒有吊車,幾個村民把腦袋搖得像風(fēng)車,同時發(fā)話:吊車?啥子吊車?沒見過!
眼鏡慌了神,掏出打火機,挨個兒把煙給人點上,滿臉笑容向村民請教,能不能想想其它辦法。
幾支煙果然起了作用,村民一邊抽著煙,一邊七嘴八舌說開了:
“拉的拉,推的推,還愁把它拿不上來?”
“還要個卵的吊車,下去幾個人,抱也要把它抱上來嘛!”
眼鏡等的就是這句話。可是,說到下去推車這個實質(zhì)性的問題,人們就嘻嘻哈哈直往后退。
就在這時,遠遠的一個絡(luò)腮胡高聲罵著過來了,瞪起一雙牛眼,扯著嗓子吼開了:
“是哪個龜兒子開的車,眼睛日瞎了?這么寬的路不走,專往人家田里開!”
眼鏡迎上前去,道:“今天高局長帶著我們到鄉(xiāng)上,前面在修路,我們抄近路到了這里,路況不熟出了車禍……”
絡(luò)腮胡卷起袖子,炸雷一樣吼得眼鏡耳朵嗡嗡響:
“我可不管啥高局長矮局長,莫非局長的車就可以開到老百姓田里去!?”
眼鏡亂了方寸:車怎么弄上來還沒解決,開下去的賬倒先找上來了!
眼鏡不敢過多爭辯,賠著一臉的笑,但是他越解釋,絡(luò)腮胡越激動:“你看你看,你那破車的油,把我的田都給污了!”
絡(luò)腮胡發(fā)著脾氣,卷起褲腿,跳進田,一下就撲到了車前。眼鏡心一下懸了起來:不好,胳腮胡要砸車!
卻見他沖著在旁邊看熱鬧的人吼起來:“你們是吃草長大的?田里是糧食哩,還愣著干啥?下來!”
經(jīng)不住這一吼,周圍的人三三兩兩下到田里。
絡(luò)腮胡發(fā)一聲喊,推的推,抬的抬,幾分鐘,車就推上來了。
面對這一戲劇性的轉(zhuǎn)折,眼鏡還沒回過神來。同行采訪的記者卻高興壞了:嘿呀,多么好的鄉(xiāng)親啊!記者從后面車上拿起攝像機,不僅把那一身泥一身汗的身影全攝了進去,還特意為齜牙咧嘴青筋綻出的絡(luò)腮胡做了幾個特寫鏡頭。接著一只話筒伸到絡(luò)腮胡面前:“老鄉(xiāng),你太好了,了不起啊,你是怎么想的?”
面對鏡頭,絡(luò)腮胡有些不好意思,“想?想什么。”
“我是問,是什么力量讓你帶著鄉(xiāng)親跳下田去幫忙的?”
絡(luò)腮胡望著田里被踐踏得面目全非的稻子,臉又陰沉下來:“卵的力量!那塊田是我的,田里的稻子讓你們糟踏了,我心疼!”
一句話噎得城里人說不出話來。這時司機已經(jīng)檢查過車,坐在草坪上的胖子也恢復(fù)了精神,連聲道謝,上車準備走人。
聽著發(fā)動機的轟鳴聲,絡(luò)腮胡不干了:“就這么……走了?”
聽他一嚷,剛才幫忙的人就把小車給圍住了。
城里人心里一跳:還以為他們是活雷鋒,原來是要錢啊!
又是眼鏡下來搭話了,把絡(luò)腮胡的肩膀拍了又拍:“好好好,要多少,開個價,大家好商量!”
絡(luò)腮胡和周圍的幾顆腦袋咬了咬耳朵,伸出只黑黢黢的大手,比劃了個八字:“至少得賠這個錢!”
八千?眼鏡一下急了:“你們這不是要搶人嗎?張口就要這個數(shù),你以為國家的錢都是唐僧肉啊?!”
絡(luò)腮胡脖子一梗,嘿嘿嘿冷笑道:“咱烏地吉木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不給,不給就別想出村!”
周圍看熱鬧的村民也一齊兇巴巴地吼道:“不給,就把小車推他娘的下河喂王八去!”
這前不巴村,后不著店,有理跟誰講去?望著那漸漸就要被夜幕吞掉的遠山,眼鏡下了軟話:“這樣這樣,我們給你寫張條,我們明天給鄉(xiāng)政府打個電話,你們?nèi)ムl(xiāng)政府拿……”
“呸,你以為我們是傻子?你們一走,啥子都可以不認了!”絡(luò)腮胡要求必須兌現(xiàn)。
眼鏡又掏出煙,挨個兒散來:“能不能再少一點,就是做買賣也有個討價還價嘛!我們實在拿不出這么多現(xiàn)錢!”
圍觀的村民都接了煙,看絡(luò)腮胡不接,都把接了的煙夾在耳朵上,紛紛說,“有這么日怪的事?漂亮的小車都坐得起,這個數(shù)的錢賠不起!你們哄誰呀!”
人們正在嚷嚷著,就聽見有人叫道:村長來了!
眼鏡像遇上了救星,幾步奔過去,拉著村長的手握了又握,說:“好村長哩,我們也不是不愿賠,只是你看,這價格………”
村長看了那像被耙過一樣的田,用城里人聽不太懂的話問了一下他的村民,一臉的嚴肅:“把人家田弄成這樣,是該賠這么多嘛,人家沒有多要你們的……”
天哪,這村長也太不公道,眼鏡心里涼了半截,苦著一張臉:“村長,這價要得太高了,你是領(lǐng)導(dǎo),能不能做一做他們的工作……”
“這個工作怎么做?你們自己看,污了好大一片田,影響這片田的產(chǎn)出……省長來了也得賠這個價!”村長說得毫不含糊。
眼鏡這下真的沒轍了:“我的好村長哩,不是我們不愿賠,真是沒帶這么多啊!”
“八十斤大米,你們當(dāng)然沒帶。八十斤大米的錢,難道你們幾個人都賠不起?真的以為山里頭的人好糊弄?”村長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什么什么?八十斤大米?”眼鏡愣住了。接著長嘆了一口氣,立即從包里掏出張一百元的鈔票,遞給了絡(luò)腮胡:“實在對不起,你看這夠了不?”
“大米一塊二一斤,一八得八,二八一六,我找你四塊!”絡(luò)腮胡一邊摸口袋,一邊叫道,“哪個有零錢,借老子四塊……”
不等絡(luò)腮胡把零錢湊齊,眼鏡跳上車就開走了,絡(luò)腮胡朝著車子啐了一口,罵道:
“媽的,剛才不是跟老子討價還價么,這時候你裝啥大?狗日的城里人就是一點都不耿直!”
捉 賊
烏地吉木的冬天,夜寒冷而漫長,從山谷吹起來的風(fēng)能把天上的星星凍得直眨眼睛。
木勺去幫蠻牛家殺年豬,那場酒從晌午一直喝到更深人靜,醉得是怎么爬回來的都不知道。
半夜時分,木勺被尿憋醒,頭重腳輕地爬起來,站在院壩上面的石坎上,撒了一泡熱尿來,還沒尿完,借著微弱的星光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問題:
大門是開著的!
老天,莫不是有賊?!
木勺腦子里嗡的一聲,那黏乎乎的睡意一點兒也沒有了。如今鄉(xiāng)下日子好過了,可就有人不學(xué)好,偷牛盜馬、牽羊抱鵝的事時有發(fā)生。
木勺連忙拉亮院里的燈,幾步跨到牛圈門口,往里面一看:
媽呀,牛,牛沒了!
木勺跌跌撞撞地跑回屋,一把掀開老婆的被子,照著那肥碩的屁股就是兩巴掌:
老婆糊里糊涂地坐起來,嘴里罵道:“你真是馬尿灌多了?!”卻見木勺氣急敗壞地取下床前掛著的那只老火銃,跑出門去,只聽“咚”的一聲槍響,他沙啞的嗓音就在烏地吉木的夜空中回蕩:
“老少爺們快起來啊,我家的大牯牛被賊娃子偷了!”
“有賊啊,快來捉賊啊!”
屋里的老婆回過神來,趕緊穿上衣服,拿起面破盆也在門口咚咚咚地邊喊邊敲。
一會兒工夫,一大群手拿火把大刀斧頭的漢子就睡眼惺忪地聚集在木勺家門前。
漢子們眼里噴著火,一邊罵著那該千刀萬剮的賊,一邊等著祁四老爹父子的到來。
祁四老爹是村里有名的陰陽先生,村里討親嫁女立柱安梁得請他看日子,破財消災(zāi)得請他占卜問卦。在這個偏僻的村落,大事小事都少不得他這個活神仙。
一袋煙工夫,祁四老爹的兩個兒子就把他背了進來。
老人端坐了,開問木勺的生辰八字,把幾塊油黑發(fā)亮的木板啪地往地上一扔,掐了掐枯樹枝一樣的手指,咂著豁牙的嘴嘆了半天氣,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幾句要命的話來:
“牛在東方,賊在自家,三月才顯音信。唉,從卦象上看,找不回來啦……”
聽了這話,大家心里懸吊吊的。管他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罷,只要有個大概方位,就是追到天邊也要去試一試!
木勺把所有的人分成四路,自己率大隊人馬一直往東邊追,其他幾路零星人員順著各個路口往前趕。不管怎么說,祁四老爹已經(jīng)是奔八十的人了,萬一老眼昏花看走了眼,賊恰巧從另一條道走豈不誤了大事?!
漢子們點著火把打著電筒,身子縮在大衣和披氈里,牙齒瑟瑟發(fā)抖,嘴里卻惡狠狠地討論著收拾偷牛賊的方法:
先捶個半死!把腿打斷,再把手打斷!最好把那雙賊眼睛戳瞎,免得他日后再干這傷天害理的缺德事!……
明明滅滅的火光混雜著長長短短的手電筒光柱,伴著咚咚的火銃聲和此起彼伏的口哨聲,吵得村里的狗汪汪狂吠個不停,整個烏地吉木像翻了天。
天亮?xí)r分,木勺的隊伍到了一個叫尼拉庫的村子。賊拉著牛是走不快的,追了二十多里地還沒有找到牛,只怕是應(yīng)驗了祁四老爹的話,找不回來了!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時,有人低聲驚呼:
“牛屎——!”
果然,路邊有一堆新鮮牛屎。再往前走幾步又發(fā)現(xiàn)了牛蹄印,越往前走,那牛蹄印越清晰,最后進了一家人的門。
這家主人叫狗潤,五年前這家伙就是因為偷牛蹲了三年大牢。狗改不了吃屎,偷牛的不是他還有誰?木勺心里一喜,指揮一伙人把狗潤家團團圍住,咚咚咚拍得門山響,扯開嗓門直吼:“開門!”
半晌,才有一個頭發(fā)像亂雞窩樣的女人來開了門。看樣子還沒睡醒,一邊扣著衣服扣子,一邊黏乎乎地說:“大清八早的,嚎啥哩?”
“找牛!”木勺也不多言,瞪著眼睛推開女人就要擠進去。
女人橫過身子死死抓住門框,吼道:“這才怪哩,找牛怎么找到我家里來了?!”
“沒在你家我那牛會飛天?牛蹄印清清楚楚進了你的家門,不是你家漢子偷的還是誰?”
幾個漢子發(fā)一聲喊進了屋,女人撒了手,坐在地上拍打著大腿搶天呼地地撒起潑來:“媽喲,大清早的搶人了!”
進屋里的漢子可不管她如何撒潑,只顧里里外外搜了個遍,捎帶把屋里的壇壇罐罐都掀了個底朝天,可既沒有找到那條大牯牛,也沒有看到那賊漢子狗潤。
日怪!
祁四老爹說牛在東方,賊在自家,這賊漢子狗潤怎么沒在屋呢?木勺眼珠子一轉(zhuǎn),吼道:“去把那狗日的婆娘提過來,看樣子不拿點顏色給她看看,她是不會說實話的!”
幾個漢子連拖帶拉把坐在大門口嚎叫的女人拉進堂屋里,木勺一巴掌拍得桌子上的茶杯咚咚直跳,瞪著血紅的眼睛:
“老實說,你那賊漢子把牛藏在什么地方去了?”
“老天爺呀,我家男人真的沒偷牛呀!嗚嗚——”女人聲嘶力竭的嚎。
“哪個會聽你這套鬼話?我問你,門前的腳印是怎么回事?”
女人大腿一拍,道:“前幾天我男人到后山的姐家借了條牛來犁地,今天一大早他就牽牛去還。不信你們就追到后山去看嘛……”
木勺心里格登一聲:此話莫非當(dāng)真?
正在這時,狗潤回家來了。木勺心里說,祁四老爹說賊在自家還真沒錯。
見家里一下?lián)沓鲞@么多人,狗潤一下呆住,不待他開口,木勺就先聲奪人,惡狠狠地吼道:
“狗潤,你狗日的把老子的牛藏到哪去了?!”
狗潤也不示弱:“牛?我啥時候偷了你的牛?”
“你狗日的以前偷的牛還少了?牛蹄印都進了你家門,不是你是誰?!”
“你你你……血口噴人!憑什么說你的牛就是我偷的?”提到陳年老賬,狗潤的臉就紅到了耳根,脖子上的青筋一條條綻出來。
一屋的人正吵吵嚷嚷,又有漢子氣喘吁吁飛奔進來,說:
“別鬧了別鬧了,那頭遭瘟的牛找到了!”
“什么?抓住偷牛賊沒有?!”木勺眼睛一亮。
“牛就在你家房后哩,哪里去抓偷牛賊?……”
一聽這話,狗潤氣不打一處來:“木勺,你大清早帶人來搜我的家,老子要告你!”
“進去看看怎么就是搜你的家了?進去看看是為你好,證明你是清白的,你他娘的別不識抬舉!”
木勺瞪著一雙眼睛,臉上卻有了一絲笑。
“放屁!你們私闖民宅,非法抄家,老子非告你不可!”
“呸!你一個偷牛賊還告我?”木勺帶著人罵罵咧咧往回撤。一路上大家伙分析,其實事情就這么簡單:昨晚木勺在蠻牛家喝醉了酒,回去忘了關(guān)大門,那頭遭瘟的畜牲偷偷摸出門去,在他家背后的山上瞎逛了一夜!
木勺心里想,狗潤他狗日的會不會真找我的麻煩?
沒過多久,木勺的擔(dān)心就變成了現(xiàn)實:他收到了法院的傳票,狗潤把他給告下了!
別看木勺長得五大三粗,脾氣火爆,可連法院的門朝哪方開的都不知道,這下可著了慌。木勺趕緊找祁四老爹占卦,找破解的法子。祁四老爹只是搖頭:“我就說了的,那牛找不回來了……”
木勺心想,祁四老爹真是老糊涂了,牛不是明明在嗎。
法院如期審理了這起案子,木勺輸了官司。損失費、訴訟費七七八八加起來,木勺忍痛把那頭大牯牛賣了才還上這筆賬。祁四老爹逢人就咂著那豁了牙的嘴說:“我就說那牛找不到的,要是早聽我的話……
木勺只是嘿嘿冷笑,心想,沒料到狗潤這雜種蹲了三年大牢,還懂了法。老子這回就當(dāng)交學(xué)費……”
責(zé)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