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車在昭化古城的城門洞停下了。
下了車,教授先看城門。整個門樓和高懸的“川北鎖鑰”匾額已經不知去向,門洞上方“瞻鳳”二字還清晰可見。一蓬蓬雜草在石磚縫中長得十分葳蕤,使古城門更具滄桑感。
老是老了一些,只要健在就好呵。他默默對城樓說。
十天前,參加完摯友葬禮那一刻,教授就下了決心,要來一趟昭化。不是么,在大學里教了一輩子書,著述等身,可生也有涯,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再不來,恐怕就沒機會了。
午后的街道,很安靜。幾家飲食店空空蕩蕩。一只小白狗趴在一家中草藥店門口睡午覺,聽見了教授的腳步聲,抬了抬眼皮,算是對遠客打了個招呼。一會兒就走到一條街盡頭,抬頭一看,城墻還算完整,包圍著葫蘆形的古城。
還是記憶中的古城。機動車進不了城,街道上方方的石板還是三橫兩縱,就像稿箋格子,讓來來往往的腳步從古寫到今。
六十多年了,他記得還那么清晰。再往前走就該是瞿家巷了。他聽見了自己的腳步聲還很有力,踏踏,踏踏,心跳也加快了許多。比起當年那喪魂落魄的鬼樣子,好像現在還要精神得多。
他有些失望了。一條古色古香的小街已經被拆得面目全非。在“葭萌客?!迸f址,一幢臨街的六層宿舍樓巍然聳立,花里忽哨的磁磚墻面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三座并列的老院子只留下最小的一座,老墻上青苔斑駁,牛麻藤叢生,與相鄰的“現代化”的宿舍樓格格不入。院子門口,一塊“余記家庭旅店”的招牌被一大片油綠色藤蔓遮去了一半。
真想瞧一瞧,老院子還留下了些什么?
門半開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婦正在晾曬剛洗凈的床單。一張張雪白的床單反射著陽光,白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睛。溥教授輕輕敲了敲木門。
老婦道:請進。您是來住店的?
教授說,我看一下,看一下。
老婦立刻迎上前去,說:隨便看。我們這個店,清靜舒服。這兩天客人不多,要是節(jié)假日,打擠得很。
一間間小房打開,小桌上放著電視機,一臺吊扇足以把風送到每個角落。老式地板經過太多擦拭,木紋畢現,玻璃窗透下一方一方非常干凈的陽光。
一見雪白的床單和疊得四四方方的被子,他就有一種親切感。
只是,房間都放著四張床。他有些猶豫:怎么沒單人間呢?
老婦笑了:你就包一間房吧。
教授在心頭默算,四張床,一張床估計收個十五塊錢也要六十元。價錢不貴,但一人占四張床,有點過分了。
見他猶豫,老婦笑了。她的花白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一件白底碎花短袖配一條淺灰色褲子,周身利利落落,一看就是有見識的人。
教授問,好多錢一個床位嘛?
老婦說:二塊五角錢一鋪床,這間房包給你,打個折,八塊錢一天,怎么樣?
真是震撼價!便宜得讓他有些感動了。
他把挎包一放,好,就住這兒了。
老婦高興地自我介紹說,我姓余,過去教過小學。都叫我余老師。開這個家庭旅館是想掙點錢貼補我兒子。他在當民辦校教師,收入低,學校還經常拖欠工資,這回又有半年沒領到工資了。
教授說,我姓溥,也是教書的。
余老師說,溥老師,看得出來,你挺有學問的。起碼也是個中學老師吧。
教授說,差不多吧。
余老師拿出登記簿說,我的老花鏡給孫子摔壞了,還沒來得及去買。麻煩你照著身份證,自己登記一下。
這時,廚房里有人喊余老師。余老師去了一會兒,回來問道:你三頓飯怎么安排?在這兒搭伙的話,早餐包子兩個收五角錢,稀飯泡菜不要錢,午飯晚飯收三元,兩葷兩素一湯。
教授說,好,就在你這兒搭伙食了。
余老師說,說老實話,我們這兒的伙食,包你滿意。不光是味道好,主要是干凈。菜葉子都是一片片洗干凈了的。明天早上你喝稀飯就曉得了,冬莧菜稀飯,好吃得很。
教授心中一陣激動:哦,久違了,可愛的冬莧菜稀飯!
那年他剛滿過十八歲,大學一年級學生。盧溝橋炮聲一響,學校便開始內遷。他為伺候病重的老父親遲遲不能成行。拖了大半年,直到為老父送了終才偷偷離開北平,輾轉河北、山西、陜西,到了西安。在西安,他跟東北大學一幫流亡學生混熟了,就跟他們的隊伍,沿古蜀道朝四川走。
真是“蜀道難”呵!
帶隊的馮老師,又高又瘦如打棗竿子。身背著學校圖書館的“鎮(zhèn)館之寶”,幾本宋刻版的《全唐詩》,已經走了幾千里。他不斷鼓勵大家說,安史之亂,杜甫老頭兒舉家逃亡,走的就是這條古蜀道。只要熬過了這一關,一到昭化縣就進了天府之國,生活好得不得了!大家努力走吧!
先是汽車拋錨,一部分同學滯留在陜西勉縣。沿川陜路步行又遇上了泥石流,又請向導帶了一段路,走古蜀道。以后,饑餓和疲憊使記憶發(fā)生粘連,他只記得太陽毒得很,還淋了幾回暴雨,有個女生差點被山洪沖走。一個望天坡接一個望天坡,爬,爬,猴子一樣攀爬。一會兒鉆進云霧中,一會兒下到深淵底。流亡路上病死餓死累死的人就在山洼洼里草草埋了,夜里山谷陰風慘慘,鬼哭狼嚎,恐怖極了。
凌晨,鳥叫得十分凄厲。有同學搖醒了馮老師說,我們睡在哪里?四周都是新墳堆!馮老師嘆息:難怪鳥叫得那么慘,“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哦!
計劃走七天的路程,拖了整整十一天。最后一天,十幾個同學全倒下了,說什么也走不動了。
馮老師發(fā)著高燒,開裂的嘴唇旁長著小水泡。他把同學召集在身邊,喘息著說:還有將近八十里……就是昭化縣城了……我們請走得動的溥平(那時他叫溥平)同學,扔下所有的行李,趕快去報個信,……請昭化來人,帶上些吃食來……救我們。
所有的人都掏了衣兜,還有三個半截餿饅頭,全給了溥平。
腳板上有幾個血泡,踩破了皮又跟布鞋粘在一起,走起路來鉆心地疼。溥平找了兩根麻繩將腳板與鞋子狠狠一拴,不至于讓已經破爛的布鞋在最后一程背叛了主人。
走!有十幾雙饑渴的目光在燒灼著后背,他頭也不回一下便朝山坡下沖去。
沖鋒的雄姿保持不久,腳板的疼痛就襲擊全身,讓他難以忍受。腸胃也趁機造反,一陣陣絞痛。他咬下一口發(fā)餿的硬饅頭,想強力咽下,卻立即激怒了腸胃,一股酸水噴泉樣嘔出來。連野柿子、餿饅頭的殘渣也被清空。他扶著一棵小樹,冷汗淋漓,眼睛發(fā)黑,他覺得同伴們高估了自己的韌勁。
稍微喘息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走,不能再停下來了,停下來就會倒下,倒下了就可能永遠爬不起來。
在嘉陵江邊喝水時,他暈得站不起來了。他向一條小漁船招手,漁夫將他扶上船說,不要緊,下水快得很,我?guī)赘莞途桶涯闼偷秸鸦?。?/p>
黃昏時,他望見了昭化古城。
爆滿的古城回響著慷慨激昂的抗戰(zhàn)歌聲,歌聲鼓舞著溥平挺起胸膛,一瘸一拐地找到了瞿家巷的葭萌客棧。
大門的燈籠下面掛著個“昭化縣抗日救國會接待站”的牌子。院子里盡是從北方擁入四川的高校師生??蜅@习逍樟着帜槪糁俗趾?。一聽溥平說后面還有十幾個老師和同學急待救助,立即放下手中的水煙壺,把長紙捻子當指揮棒,揮來揮去,讓院子里所有的伙計放下手頭的活兒,再喊上滑竿隊,馬上去救人。
小月,小月!柳老板呼了兩聲,一個身材苗條的姑娘立刻蹦到老板面前,一面用圍腰擦著手,一邊答腔:嘿!啥子事嘛?
老板說,把這個客人安頓一下。
那好,跟我走。你先歇口氣,等會兒就開飯了,先給你喝菜稀飯。說著,溥平跟著小月上了木樓梯,走進了客房。小小客房窗明幾凈,一塵不染,擠巴巴地放了四張床。洗得發(fā)白的土布床單,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藍花被子,一下子讓人想起了家——所謂家,不就是能遮風避雨,隨時可以舒舒服服躺下的地方么?
小月注意到了,溥平走路時有點瘸,朝下一看,撲哧一聲笑了。
溥平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腳,因為那一雙鞋太破了,腳趾后跟都暴露了。
小月笑著說:哦喲,前頭露“生姜”,后頭露“鴨蛋”了。溥平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又好聽又有幽默感的四川話,也笑了。
小月倒了一杯茶,溥平一口氣喝下,小月接著倒了第二杯,第三杯。熱茶下肚,浦平一下子覺得有了精神。
我叫柳曉月。柳樹的柳,拂曉的曉,月亮的月。有事你就喊一聲。
那柳老板是你的……?
他是我的大伯。我剛剛考進綿州師校,學校還沒開學,是來給大伯幫忙的。我們這個客棧,專門接待學生和老師,人來多了,還只有打地鋪呢。
溥平這才仔細看清楚了小月,精致的瓜子臉,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這一看,把小月羞得滿面通紅。
小月也不正面看溥平,只顧說:你這腳上肯定打起泡了,沒得關系。晚上空了我給你挑泡,再敷點藥,兩三天就好了。
說完,急匆匆地下了樓,踩得樓梯咚咚響。
小月一走,溥平朝被子上一靠就睡著了。迷糊中聽見“開飯了”的喊聲,揉揉眼皮,一股熱飯的香氣直竄鼻孔。他立刻翻身爬起來,連滾帶跛下了樓梯,懵懵懂懂朝著院壩跑去。
這是三座平行的大院,由幾道門連通,成了一家大客棧。中間的大院壩擺放著一大甑子白米飯,兩盆子菜??腿藗兓蛘净蚨?,一人抱著一只大海碗,正在大吃大嚼。溥平跟著排隊的幾個人,領了只大海碗一雙筷子。掌勺師傅給盛好了飯,他眼睛一鼓,師傅問:不夠呵?他說再添點。師傅用勺子把米飯壓實了,又加上半勺說,進了大四川,白米飯有得吃,吃完再添吧。
他已經來不及去盛菜,一低頭向那白花花的山尖啃去。腮幫子一發(fā)酸,唾液刷地沖出來把一團米飯卷入口中。還來不及嚼,有人一把搶過他的海碗,吼道:嘿,哪個喊你跑到這兒來吃干飯的?
溥平一愣,竟是小月搶走了他的白米干飯。
我咋就不能吃白米干飯?溥平邊嚼著米飯邊吼叫。
跟你說過了的,你忘了?你只能吃稀飯!小月把米飯朝桌子上一放,連拉帶拽,要把溥平拖走。一邊拖還一邊說,頭一天來的人,只準喝稀飯,不然要出事!
吃飯的人們發(fā)出轟笑,溥平覺得臉上掛不住,一把推開小月,徑直去奪桌上那碗米飯。米飯剛到手,小月又抓住了溥平的胳膊肘,怒吼道:不準吃,就是不準你吃!叭的一聲脆響,海碗碎了,白生生的米飯灑了一地。
溥平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小月說:你、你、你……
小月咬牙切齒地說,不是我不要你吃,你跟他們不一樣,你好多天沒沾一顆飯了。這一大碗干飯脹下肚,不脹死你,肚子也要痛幾天!
人們正面面相覷,小月突然哭喊了一聲,說,你們不曉得,就在上個月,有個大哥哥,姓沈,是察哈爾省來的……那時我們也不懂,就讓他吃了三斗碗硬干飯,還嫌餓,結果半夜時腸胃就絞起絞起痛,痛得在地上亂滾……我們連夜點起燈籠火把,把他朝利州送,半路上,他就咽氣了……我對不起人家沈大哥呵……真是對不起沈大哥呵!
溥平呆立了一會兒,一瘸一拐,搖搖晃晃爬樓梯回房。一會兒,他聽見了樓板響,門吱地一聲開了。朦朧中看見是小月端著托盤進來了。她把托盤放在小桌子上,點燃了“亮油壺”——那是川人用的一種菜油燈,燃起來有一股奇妙的炒菜香味。
房間被橘色的光照亮。溥平看著小月發(fā)紅的眼圈,很想說點什么,嘴唇動了動。小月冷冷瞪了溥平一眼,輕輕說,廚房正忙,晚點才得空燒水燙腳。說完輕輕帶上門,走了。
托盤里是滿滿一海碗冬莧菜稀粥,一小碟紅豆腐乳,一小碟泡菜。菜的翠綠已經融化在稀粥之中,釅稠而流動,充滿質感。溥平小心喝上一口,口腔立刻充滿了菜香米香。粉色的泡蘿卜,脆鮮爽口,紅豆腐乳帶點辣味,刺激味蕾。呼呼地他聽見自己喝稀粥的聲音很響,僅僅一小會兒,一只大海碗像舔過一樣干凈。
他抿抿嘴唇,對著空碗發(fā)愣:我吃過飯了?好像沒有吃呵,饑餓的感覺并沒有消失。但胃部的疼痛感消失了,腸子咕嚕咕嚕如禮炮鳴響,好像在熱烈歡迎鮮菜粥進駐消化道。嘴唇上的菜飯味,額頭沁出的汗水可以作證,我確實吃過了,把一海碗菜粥喝個精光。真棒!他握緊拳頭,覺得渾身都有力量了。
疲倦的感覺突然襲來,他幾乎頭還沒挨著枕頭就睡著了。
他夢中似在北海滑冰,冰雪突然融化,把腳丫子粘得牢牢的,他狠命撕扯,夢境消失,而腳上確實有感覺——他費了好大力氣撐開沉重的眼皮,眼前的情景讓他驚呆了。
在“亮油壺”的橘黃色光圈中,小月正抱著他的左腳,小心翼翼地用針挑著血泡。他的右腳泡在洗腳盆里。盆里的溫水散發(fā)出濃郁的中草藥香,像有許多只小手在輕輕搔癢,細細摩挲著勞苦功高的腳。一股股熱流緩緩從腳下漫上來,讓渾身的血脈舒張,經絡暢通,連五臟六腑都覺得無比熨帖。溥平不敢動,也不敢吭聲,他生怕稍有動靜,小月的銀針就會刺錯了地方。他瞇縫著眼睛,觀看四周。
不知什么時候,這間小房已經睡滿了人。同室客人鼾聲如雷,南北呼應,左右唱和。也不知什么時候,自己被小月拖來橫擔在床上,脫下了拴了繩子的破布鞋……
“亮油壺”的橘黃色光圈中,小月是如此之美!那一雙黑眼睛的瞳仁中映著很小一粒光,像墜入深潭的小星星在閃爍。隨著她的動作,腳下的腫脹感在消失,渾身都變得輕松了。
一股熱辣辣的液體從溥平喉頭涌出,直沖鼻腔,從眼角涌出來。他想起病危的老父親說,亡國奴的滋味不好受呵!你跑吧,跑到日本飛機炸不著的地方,好好學一身本事,救我們的中國呵。剛葬下老父親,老母親送小兒子出發(fā),臨走的前一夜,把每件衣服上的紐扣又釘了一遍,一邊抽泣一邊說,出了門,啥事都難,可憐我這從沒出過遠門的兒呵!
從北平出發(fā),輾轉數省,遇到過日本憲兵盤查,目睹過被燒成一片焦土的城鎮(zhèn)。過山西,在黃土崖上翻了車,從死人堆中撿了一條命。在黃河渡口挨了轟炸,從橫飛的血肉中找回了自己的魂。大半年里,“八千里路云和月”,幾乎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緊張,疲憊,饑餓,驚恐,失望,痛苦……現在,躺在這軟和的床上,簡直像是在做夢!
雙腳上的血泡全被清理干凈,敷了膏藥纏上了紗布。溥平趕快閉上眼睛,佯裝熟睡。小月先把溥平的雙腿抱起來,讓其蜷曲著,順勢放上床。然后從后面摟著溥平的腰,把他拖向枕頭一方。這時,溥平側著的臉正貼著小月富有彈性的胸脯,少女身體特有的氣息差點令他眩暈。那一瞬間,非常短暫,卻讓他的心震顫。
小月輕輕埋怨說,睡得好死呵,硬是跟死人一樣!給他蓋上薄被子,吹滅了“亮油壺”,端著洗腳盆出門了……
在葭萌客棧住了三天,溥平腳上的血泡完全消失了。小月給他換最后一次藥時,好像還在生氣。她推開門,也不呼名道姓,只是命令:喂,換藥!
她不拿正眼看溥平,低頭做她的。溥平終于鼓起勇氣,囁嚅道:對不起……
她愣了一下,拿好看的黑眼睛狠狠瞪了溥平一眼。溥平不禁嚇得一哆嗦。
這一哆嗦把她的佯怒揭穿了。小月緊繃的嘴角突然憋不住,閃過一絲微笑,趕快用手背掩住。為了保持那份矜持,她故意繃著臉,把嘴撅得高高的。
溥平已經看清了小月轉瞬即逝的那一笑,謝謝你了,小月。
哪個要你謝呵!小月嗔道,又瞪了他一眼。他回頭看到,自己那雙破布鞋已經洗凈補好,幾件臟衣服也洗干凈了,正晾在樓臺欄桿上,不由想起一句聽來的諺語,“到了昭化,不想爹媽”。
嘉陵江從秦嶺流出來的時候,水很清純。在昭化城北橘柏渡跟來自岷山的白龍江匯合,形成一片寬闊的江面。當年橘柏渡相當熱鬧。碼頭上總是泊著上百條大大小小的船,不時有號子聲拖著上水船犁開波浪,艱難逆行。溥平望著那些“腳蹬石頭嘴啃沙”的纖夫,心頭陣陣發(fā)熱。那時,嘉陵江好忙好累哦!
如今,鐵路通了,高速公路通了。嘉陵江也退休了。幾條打魚船劃過之后,碧綠的江水平滑如鏡,偶爾有一群群白鷺啄破鏡面,翻飛嬉戲。還有三三兩兩幾個人,在河灘上尋找奇石寶物。據說,有人撈到過秦代的殘劍,漢代的銅鏡,唐代的錢幣。教授對著江水冥想,被江水吞沒的那一部《全唐詩》能浮起來才是奇跡。
教授的相機鏡頭對準了江灘上那些突兀的大小石頭,不停地摁動快門。
都進入洗衣機時代了,哪還有人到江邊來洗衣物?大大小小的石頭已經寂寞好多年了。
哪一塊是小月洗衣的“搗衣石”?記憶中,那一塊石頭,圓圓的,有些扁平,像一只“石鼓”。那時,昭化接待了多少客人?從早到晚,總有上百個大姑娘小媳婦在江邊一字排開洗衣,棒槌聲一片。
不知不覺地,小月深深吸引了她。他喜歡看小月把一床床被單晾曬在竹竿上,幾十床被單晾曬得干干爽爽,總帶著陽光的香氣。他尾隨小月到江邊,幫小月擰干洗凈的被單,在嘻嘻哈哈中,齊心協力把洗凈的被單一條一條地擰成大麻花。
由于溥平的報信,十幾名困在山中的師生得救了。馮老師被挑腳漢用滑竿抬到客棧,發(fā)燒昏迷了四五天。待他一醒來就開始大呼小叫——他視為生命的宋刻版《全唐詩》丟了!
客棧柳老板仔細分析,是丟在路上了。近百里路摸黑走,山路,水路,過橋。坐船,抬滑竿的急著趕路,盡快把高燒不止的馮老師送到縣城,哪里顧得上他懷中抱著什么。抬滑竿的漢子愿意順著原路去找,柳老板說,找到了重重賞你!眾人正在議論,馮老師也擠過來說,我要去,我非去不可!
柳老板捋捋胡須說:馮老師剛剛退燒,病好沒有全好。硬是要去的話,還是坐滑竿,還要帶點吃的,沿路好生找一找。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哪!教授還記得馮老師在山野中吟詠唐詩的情景。“只要一代代人還在讀唐詩宋詞,我們中國的文脈就沒有斷,只要文脈不斷,這個國就亡不了!”馮老師揮著柴火棍一樣的細瘦長臂吼著。
那天,客棧的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開交。溥平主動去幫忙劈柴搬柴,又被小月叫去搬運被褥。
客棧后院有一個閣樓,搭著一把梯子。他倆得把剛剛洗凈縫好的被子抱上閣樓。整整齊齊堆成一座山。最后一道工序,他倆光著腳上了閣樓。小月坐在被子山頂,溥平把被子一一高舉過頭,讓小月放好。一床一床又一床。
溥平說,別看這軟綿綿的東西,搬起來怪累人的。
小月撇撇嘴說,好懶哦,做了丁點事就叫喚。
溥平干脆朝被子上一躺說:哎,實在是做不動了,小月幫我捶捶腰嘛!
小月說,想得安逸!
溥平說,不捶沒關系,抱一抱我的腰也好呵。你又不是沒有抱過!
小月的臉刷地紅了:胡說八道,我好久抱過你的腰?
溥平站起來,連比帶劃。那天,你挑過了我腳上的泡,我是這樣橫著睡的,你從后面抱著我,這樣一拖——你說,你是不是抱過我的腰?
小月大怒的樣子:好呀,你這個壞東西,原來沒有睡著,裝樣子騙我,好壞!好壞呵!
一邊說著,小月把一只只枕頭朝溥平砸去,一邊砸還一邊喊:好壞,好壞!溥平邊舉手招架邊笑:我投降,我投降!
被子山突然垮了,小月一下子滾下來,撲在溥平的懷中。
溥平緊張得聽見自己的心跳。他一把抱過小月柔軟的細腰,嘴唇一下子就貼上了她滑嫩的香腮。他聽見小月在喘息,一股股醉人的熱氣噴過來,他情不自禁將嘴唇移過去,去吮吸那令他激動得戰(zhàn)栗的熱氣——小月的嘴唇竟然勇敢地迎上來了!
燃燒的吻,讓溥平刻骨銘心。
小月!小月!賬房李先生在大喊。兩個年輕人趕快分開,小月答應了一聲:啥子事?
李先生從來沒有這么驚惶地叫喊過。小月似有預感地說:出大事了?
《全唐詩》丟失了。馮老師投江了!
當天夜里,客棧變得死一般沉寂。溥平聽著蛐蛐鳴叫,像有一把鈍鋸子在他心上拉。天還沒有亮,他就翻身起床,朝江邊走去。
叭,叭,叭!他老遠就聽見捶打聲。
小月一個人跪在江邊,清洗著一大盆床單被單。長辮子不時滑下來,有點礙事,小月便用嘴咬著辮子,棒槌下得更狠更烈,像擂鼓一樣擂著巨石,擂著大江。
溥平把袖子一挽,下到江邊上前幫忙。小月明知道他站在身后,卻沒回頭看他一眼。
淡青色的朝霞開始變得紅潤。洗完最后一條床單時,朝陽剛綻放一點紅暈。
小月,你太累了。你這樣沒日沒夜地干,可不行。
小月站起來,把長辮子一甩,別過臉去:我不累不行,非累不可,分分秒秒都不想停下來。
這是為什么?溥平壓根兒沒有想到過,整天快樂著的小月會隱藏著什么難言之苦。
只有大伯曉得,我好難過哦。我有兩個哥哥出川打抗戰(zhàn),小哥才十九歲就犧牲了。大哥已經有三個多月沒得消息了。好想聽到大哥的消息,又害怕聽到壞消息!我爸爸媽媽天天盼信,眼睛都望穿了。我大嫂就要生娃娃了,我真擔心!要是等來個壞消息,我又要勸爸爸媽媽,又要照顧嫂嫂,這副擔子,我挑不起也要硬挑,我要哭都找不到個地方去哭呵!
小月轉過臉來,清晨第一束陽光輕輕落下,將小月蒼白的臉和濃密的秀發(fā)染成金色。陽光在小月淚水盈盈的眼中一閃,又被睫毛一擋,便凝然不動了。溥平第一次感覺到清晨的陽光是如此柔弱,如此令人憐愛。但它卻蘊藏著深不可測的力量。
哥,哥,你在哪里嘛?小月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問大江。溥平一下子感覺到當“哥”的分量,要知道小月也管他叫“溥哥”。
但他沒有想到,這一天清晨的江邊,居然是他和小月最后一次在一起。
當天深夜,小月輕輕敲著窗欞喊,溥哥,溥哥。
同室的一位河南同學說,溥平到碼頭裝貨去了,東大的同學后半夜要坐船走。
小月停了一下說,請你轉告一下他,山里又困住了十幾個大學生,我?guī)Щ完犠吡?。?/p>
裝完貨,溥平匆忙趕回客棧,河南的同學說,小月剛剛來告過別了。他突然覺得四肢乏力,累極了,一下子癱在床上。
他抱著被子,被子和床單都散發(fā)著暖烘烘的陽光的香氣。一次次深呼吸,他已經把這種氣味吸入了肺腑,融入了血液。
教授是在跟余老師結賬的時候走進辦公室,才看見那張掛在墻上的“全家?!钡摹R凰查g,他心頭一震,眼前模糊成了一片。片刻之后,他清晰地看見:一大群兒女中間,端坐著白發(fā)蒼蒼的小月。小月還是那瓜子臉型,只是平添了密密的笑紋。
中間坐著的這奶奶是你的母親哇?教授問。
不,是我的姑媽。
我從小死了爸爸媽媽,是姑媽把我?guī)Т蟮?。我就跟她的親生兒女一樣,她讓我跟我的奶奶姓了余姓,奶奶出身好。
教授猜想:小月的大哥雖說是打日寇為國捐軀的,但畢竟是國民黨軍隊的連長。在階級斗爭天天講的歲月,一填“出身”,小侄女麻煩就來了。小月讓侄女改姓,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
教授害怕余老師看見他發(fā)紅的眼圈,仍然盯著照片說:你這個姑媽,一看就是個心慈面善的人。
我姑媽心好得很,她說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她。那時,我爸爸已經犧牲了。媽媽本來就有病,加上過度傷心,我還沒滿百天,我媽媽就死了。以后,全靠我姑媽帶我。
看上去,她還挺精神的。
是呵,她沒災沒病過了一輩子。今年開春,我的孫娃子,我堂哥的孫娃子,都得了流感。她疼惜她的重孫孫,硬要親自照料,結果她也染上了流感,高燒不止,轉成肺炎,沒救過來……
余老師一邊說,一邊在清理錢票,沒看見教授怎樣偷偷抹去眼角的淚水。
他模模糊糊聽見余老師還在說:從小,我聽姑媽說,她不結婚,要等我長大點。我都長到十歲,她還是不結婚。弄不清楚是啥子原因,滿城的人都在亂猜,不曉得她在等哪個喲……
余老師后面說的,教授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當年,乘船沿嘉陵江而下,從昭化到蒼溪、閬中,再到三臺。在東北大學呆了幾個月,他去成都,下重慶,又到李莊,最后到了昆明。一邊流浪,教點書糊口,在西南聯大上學時參加了遠征軍。
離開昭化后,他給小月寫過幾封信,小月只收到過一封。她的回信很簡單:伯父累病了,客棧全由我經管,你自己多加保重,不要擔心我……
再以后,在緬甸叢林,他染上了瘧疾。像一次又一次過電刑,渾身抽搐不止。高燒后,沒有一點力氣去驅趕蚊子,一雙腳密布大紅泡,一搔就流膿血。護士說,人手不夠,腳上的輕傷,你就自己處理吧。不幾天兩條腿出現了血管壞死,美國軍醫(yī)悄悄對護士說,可能太晚了,這兩條腿得鋸掉。他聽得懂他們的交談,大吼道:不——!他甚至發(fā)誓:要鋸腿我就自殺。
有個四川來的連長,被他尊稱為“陳大哥”的,給他扯了些草藥,要他堅持用藥水泡腳。奇跡果然出現了,他的雙腳保住了。他對陳大哥說起了小月。大哥說,你不要拉命債,害人家小月了,當兵的最怕扯扯絆絆,說不定哪天你給報銷了,江邊邊上又多了一塊望夫石!再說,哪有二十多歲不嫁人的老姑娘?
借著馬燈昏黃的燈光,他開始給小月寫信。寫好了又撕,撕掉了又寫。最后,他終于寫下了一行字:小月,別等我……
嘎——
江對面的那一大片蘆葦叢中,傳來宿鳥歸巢的鳴叫聲,讓教授一驚。水鳥們一陣小吵之后,江畔變得更空曠寂靜。
他上了船,最后回頭望了望昭化古城。
這畢竟是一生的告別之旅。他不會再來昭化古城了,永遠不會來了。他默默向古城告別,向“亮油壺”燃起的那一圈橘黃色的燈光告別,那一朵小小的橘黃,溫暖了他大半個世紀,燭照了他的一生。
江濤涌來,山高月小。
到江心才感到船在疾行。船分明是向著江中那一片月光駛去。教授的耳畔,好像有江風在唿,唿,唿地輕吹。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