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唯一
鄭 軍
在科幻大片《阿凡達》里面,人類為了適應外星環境,要把自己通過無線電波和一個“化身”結合起來,因為“化身”是當地環境進化的產物。在另一些科幻作品里,人類干脆被改造成與外星相符的生命形態,以便實現考察目標。《有去無回》就是這類科幻作品的典型。
當然,如果真要派人去外星考察,未必需要這么興師動眾,也可以遠距離,操作儀器設備。這類小說真正的主旨是在提醒我們:人類并非生命進化過程的唯一最佳結果,只是恰恰符合我們生存的環境罷了。
雖然被稱為“萬物之靈”,但人類只有兩樣東西高于一切動物。一是大腦,讓我們可以思考。二是手,它的靈巧性沒有其他動物器官可以相比。
至于身體功能的其他方面,人類就算不上最好了。人類完全無法飛起來。如果下海游泳,人類的體形不是流線型。遠不如魚更自如。站立姿勢可以幫助人類實現許多復雜的動作,但要說到奔跑,獵豹會甩開人類一大截。
在感覺器官方面,人眼遠不如鷹眼,后者可以從一千米高空發現地上的獵物。人鼻賽不過狗和豬的鼻子,所以我們要請警犬幫助破案。人類不能聽到超聲波,無法感受到地球磁場,而這是許多鳥類長途遷徙的法寶。
當然。僅憑一腦、一手。我們就已經凌駕于一切物種之上。只不過看到其他動物超過我們的地方,又有誰能不心癢呢?
有去無回
(美)克利福德·D·西馬克
(一)
四個人已經雙雙進入木星呼嘯的大氣旋渦。至今還沒回來。他們走進大風中,腹部貼著地面,淋濕的身體在雨中閃著微光。他們不是以人的形體進去的。
第五個人站在木星調查委員會頭子肯特·福勒的辦公桌前。辦公桌下,名叫陶薩的狗抓出一只跳蚤,漸漸入睡了。
志愿者名叫哈羅德-艾倫,很年輕。福勒感慨地說:“你用不著干這種事,可以不去。”
“我幾時出發?”艾倫毅然反問道。
“一小時內。”福勒回答道。艾倫站在那兒默不作聲。“有四個人已經去了,還沒回來,”福勒補充說,“我們要你回來,不必長途跋涉營救那些人。唯一的要求是你得回來,證明人能夠以木星人的形體活著。你走到第一處觀察標樁,一步也不許再往前,然后回來。別調查任何東西。”
艾倫點點頭:“我都明白了。”
“斯坦利小姐將操作變換器。”福勒說,“你不用怕,前面幾個人通過變換器后安然無恙。”
艾倫咧開嘴對那女子笑了笑:“我盼著馬上轉換!”
斯坦利小姐臉上掠過一絲憐憫的表情。瞧他說話的樣子,完全把這件事當作一種玩笑。但這不是鬧著玩兒的,木星上人類的命運取決于這些試驗。假如試驗成功,這顆巨大行星的資源將得到開發;倘若試驗失敗,人類就會繼續受到可怕的壓力、更大的引力和行星上離奇化學的束縛。人類只能呆在宇航站里,不能真正立足在木星上,不能用裸眼直接看著它,不得不依靠笨重的牽引車和收發機或者機器人進行工作,而機器人本身也夠笨拙的了。
當人體沒有保護時,將被木星上的巨大壓力所毀滅,與這壓力相比,地球海底的壓力太小了,簡直像個真空。即便人類所能研制的強度最大的金屬,在那樣的壓力和木星堿性雨水作用下也無法保存。只有提高金屬的硬度和強度,每樣東西還必須鍍上一層剛硬的石英以便防雨,這種雨實際上是液態氨。
“還有別的事嗎?”艾倫問。福勒搖搖頭。艾倫轉過身,向門走去。
“這種事你打算干多久呢?”等他走了,斯坦利小姐質問道,“你打算繼續判他們死刑,迫使他們出去面對木星,而自己舒舒服服坐在這里安然無恙?”
“現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斯坦利小姐。”福勒說道,“人類天生的形體根本不能與木星抗衡,唯一的出路是把人轉變成能跟木星相適應的東西。咱們在其他行星上不是已經做到了嘛。假如死幾個人,而人類最后取得成功,這代價就算是小的。”
“他們有去無回,準是出了什么問題。”斯坦利小姐斷言道。
“正是,”福勒附和說,“所以這回我只派艾倫去,他可能發現毛病出在哪里。”
“假如他發現不了呢?”
“我將再派別人出去。”
斯坦利小姐的任務是操作變換器,將人變成“跳跑人”的外形。這是一種生存在木星大氣里的高級生物。人類對它們研究不多,因為無法把它們帶回地球仔細分析。木星的高壓在地球上無法復制,如果跳跑人來到地球,會“噗”地一聲化成一團氣消失。
(二)
艾倫變形了,被送入木星大氣,但和前面四人一樣沒回來。牽引車在附近搜遍了也沒找到一絲蹤影。福勒提醒說變換器可能有問題,生物學家們一個個輕蔑地譏笑他。他們指出變換器工作正常。當一個人被置入變換器,開關合上后,人就變成跳跑人。他離開機器走出去,離開視線,進入霧茫茫的大氣,如此而已。
福勒知道他們說得對。然而現在有五個人失蹤了,哈羅德·艾倫已經進入木星白白送死。福勒在辦公桌上拿起人員檔案,邊看邊想,不管怎么說這些人是消失了,應該查出原因。除了再派人去外別無出路。
外面能有什么威脅呢?或許是他們不了解的危險?或許某種東西埋伏著,閃電般抓取跳跑人,結果把變形的地球人誤抓了? 或許,把跳跑人當作最合適生存在木星表面的生物是個錯誤。跳跑人有明顯的智力,假如人變成的生命體本身不具備智能,人在這樣的偽裝形態中就不能維持智力。然而是不是生物學家們把這個因素看重了,忽視了其他因素?
或許缺陷在人這邊,是種族固有的。比如某種精神失常會阻止他們回來。或許只是人的一種普通特征,在地球上司空見慣,卻與木星上的生存條件格格不入。
走廊上傳來腳爪聲。陶薩叼著根骨頭進入辦公室。它朝福勒搖搖尾巴,在辦公桌旁坐下來。福勒又看看檔案,下了決心,接通斯坦利小姐。“我想告訴你,還有兩個即將出去,請你做好準備。”
“難道你不擔心會把人都派光嗎?最好派一個人出去,風險小一些。”
“其中一個是狗,不是人。”福勒說。
他聽見對方的質問:“難道是把你自己的狗送出去?你真冷酷。”
“問題就在這里,”福勒說,“我不會把它丟下不管,我一起去!”
(三)
這可不是他從終端機上見到的木星。福勒以為會遇到地獄般的氨雨、臭氣和震耳欲聾的風暴呼嘯聲。他以為會見到盤旋紛飛的云、霧和奇形怪狀的閃電。他沒想到傾盆大雨會變成輕飄飄的紫色霧雹,閃電會是劃破彩色天空的美麗閃光。
福勒發現身上的肌肉光澤潤滑,充滿力量,不由想起當他從電視屏幕上窺視跳跑人的時候是多么可憐它們。那是一種靠氮和氫而不是靠水和氧活下去的有機體。
然而,現在他擁有跳跑人的身體了,也同時擁有了它們的視覺。在跳跑人眼里,大旋渦根本不可怕,風如同溫柔的手撫摸著他。福勒突然猛醒,照地球標準來衡量,這種風時速超過三百千米啊!
沁人肺腑的香氣滲入他體內。不過很難說就是香氣,因為這不像人類的嗅覺。他覺得整個身心浸泡著熏衣草的香,然而又不是熏衣草。這是某種東西,他找不到一種言詞來表達。福勒明白了,他掌握的言詞是作為地球人時表達思想用的,在他變成木星人后就沒有用了。’ 空間站側面的鎖氣室打開了,陶薩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其實它完全不再是一只狗。他想叫它,腦子里拼湊著想說的話,但說不出來。他沒有說話的器官了。福勒心中茫然畏懼,木星人怎樣說話呢?怎樣……
突然間他意識到了陶薩的想法。“嗨呀,好朋友。”這不是話語,但比話語更美好。這是他大腦里的符號,是傳達過來并含有意義的符號,精確程度遠遠超過人類的語言。
“嗨呀,陶薩。”他回答著。
“我覺得挺好。”陶薩說,“我好像曾經是只狗。最近我覺得身體相當糟。腿僵了,牙齒磨損得差不多了……”
“可是……”福勒尷尬地醒悟過來,“你在跟我說話啊?你只是條狗啊。”
“沒錯,”陶薩說,“其實我過去總是和你說話,可你聽不見。當我要東西吃的時候,當我要喝點什么的時候你是明白了,可你能做到的也就是這些了。”
“很抱歉。”福勒說。
“別放在心上。”陶薩告訴他,“來吧,咱們賽跑到懸崖去。”
福勒見到那個懸崖,有好幾英里遠,有種水晶般的美在云蔭下閃閃發光。陶薩起步向懸崖跑去。福勒跟在后頭,試試他新身軀的力量。起初有幾分懷疑,繼而詫異,最后滿心歡喜地跑下去,這種愉悅還因為眼前是紫紅色的草地,地面上飄蕩著煙霧般的雨水。
在懸崖旁邊,他聽到了瀑布的聲音。那壓根兒不是什么水瀑布,而是一種氨瀑布。懸崖呈白色,因為它是凝固的氧。剎那間在他腦袋里出現一個方案,可以制造能經受木星壓力的金屬。這意念憑空而來,因為無論是金屬還是顏色,他過去都一無所知。
“陶薩,”他叫道,“我正在發生變化!是大腦在變化。我正在使用整個大腦,使用到最后隱藏的那些角落,領悟到早就應該懂得的事物。也許地球生物的大腦天生遲鈍,也許人類只是宇宙里的白癡。”
一種十分明晰的新思想支配著福勒,他感覺到其他事物,感覺到超越人類思想范圍、甚至超越人類想像范圍的神秘事物。“咱們還停留在地球的水平上。”他說,“只是開始學習一點該懂的事物。這些事物之所以從前不懂,就是因為我過去是地球人,因為人很蹩腳,大腦太差而不善思考,感官太差而無法提供精確的感覺。”
福勒回頭凝望空間站,因為距離遙遠,它變成了一個渺小的黑點。在那里生存著一些見不到木星美色的人,他們以為亂云急雨遮掩了行星的面容。視而不見的人眼啊,都是些見不到云彩的美、無法透視風暴的眼睛。那些人聽不到瀑布飛濺時激動人心的聲音,感受不到那份激情。那些人孤獨行走,天生擁有可怕的寂寞。而他卻能延伸出去接觸到陶薩的思想。人永遠把自己的思想囚禁起來,跟其他生物沒有任何親密交流。
福勒原先預想要硬起心腸面對未知的恐懼,然而他見到了比人見識過的更偉大的事物。他有著更為敏捷可靠的身體,有一種更深的生命體驗,還有更敏銳的思想。這是個美好世界,一個地球上夢想家也想像不到的世界。
“咱走吧。”陶薩催促道。
“你想到哪兒去?”
“隨便什么地方,”陶薩說,“只要開步走,到哪里算哪里。我感覺我們成了更偉大的生命。前面五個人肯定也有同感。他們要去經歷一番,這就是他們不回來的原因。我也不愿意回去。”
“咱可不能讓他們失望啊。”福勒想起了自己的任務,朝空間站走回一兩步,繼而停了下來。難道要返回空間站,回歸已經擺脫掉的那個充滿毒汁的軀體?回歸那稀里糊涂的大腦?回歸那雜亂無章的思路?回歸那搖唇鼓舌的嘴巴?回歸那雙現在看來比全盲更糟糕的眼睛?
“我不能回去。”陶薩說。
“我也一樣。”福勒說。
“他們會把我變回一條狗。”陶薩說。
“他們會把我變回一個人。”福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