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踉蹌,我摔倒在人行道上。爬起來后,一對夫婦牽著孩童從我身邊走過,三個人的背影在我的視線里模糊成一幅美麗的剪影。我傻傻地站在原地,看得癡了。頭痛欲裂,又想起傍晚接到老家的電話,母親用乞求的口氣對我說:“旭東,生個孩子吧,你們也老大不小了。”又是老生常談孩子的事,我借口忙,含糊其詞地岔開了話題,母親幽幽地嘆了口氣。
母親抱孫子心切,這我知道,但,已經簽下協議的我如何向林茵啟口呢?我在房間里轉來轉去無計可施。晚上,沐浴后的林茵渾身散發著香奈兒NO.5的香氣,我從后面環住她,小心翼翼地說:“我們,生個孩子吧。”
林茵猛地轉過身,驚異地看著我:“不是有協議在先嘛,怎么又想起這檔子事了?”她語氣中透著明顯的不悅,眼神卻分明慌亂。我低聲下氣地辯解:“看著別的同事拖兒帶女的,很是羨慕。”
林茵不依,強詞奪理:“你答應過我的,既然選擇了丁克,就要丁克到底,裝什么偽丁克呢!”
母親的乞求又響在耳邊,我口不擇言:“無稽之談!沒有孩子的婚姻根本就是殘缺的,沒有孩子的女人也是殘缺的,況且,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林茵仿佛被施了定身術,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睛里一抹潮濕的亮光轉瞬即逝,她斬釘截鐵地對我說:“李旭東,我堅決不同意!”然后甩給我一個冷冷的背脊,面朝窗口睡去。
我狠狠地抽了三支煙,摁滅最后一個煙蒂后,用很響的聲音帶上門下了樓。我想大醉一場,或許只有酒精才能麻醉我,讓我忘了自己何以鬼迷心竅,竟答應了林茵“丁克”的請求。
2
8年了,我們的婚姻根本就是一個華麗的擺設。
我是一個背負著事業巨殼的白領,林茵是市婦幼保健院的醫生,我們的結合完美到無懈可擊,當別的同事下班忙著洗尿布、刷奶瓶,付出巨大精力圍著孩子轉的時候,我和林茵泡吧、喝茶、看電影,偶爾短途旅游,宛如熱戀。
林茵身體瘦弱,家務活只需一個電話,便有鐘點工上門服務。她很會保養自己,說煙熏火燎的女人老得快,我們便常常下館子。她三十好幾,看上去倒像二十幾歲,除了不擅廚藝、不愿生孩子外,她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妻子。
我承認自己幸福,可是,總有一個巨大的問號在腦海里沖我張牙舞爪:能這樣一直到老嗎?都說養兒防老,沒有孩子,婚姻能否維系到永恒?關于婚姻,我最崇尚的就是“煙火”兩字,回到家里,面對溫柔的妻子、可愛的孩子、熱氣騰騰的飯菜,男人的疲憊定會一掃而光。而這些是那么奢侈,我們的廚房很少升騰起飯菜的香味,幾乎成了一件設施齊全的擺設。
我把自己變成一只愈加忙碌的陀螺,用拼命的工作填補內心的狂亂。
新婚時,林茵和我口頭約定做丁克夫妻,我隨口答應了。一年后,母親從千里之外的老家趕來,委婉地問我們啥時生孩子,晚上,林茵在我面前不快地說:“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提孩子啊,你忙,我也忙,現在競爭這么激烈,我又要考主任醫師,哪有時間?”
我怕母親聽見,好言勸慰:“媽也是為我們好。”我撫摸她的長發,告訴她,最近我總是在做一個相同的夢,夢里,一個粉嫩粉嫩的孩子沖我天真無邪地笑,有幾次,我都笑醒了。
林茵卻哭了,向我說出了原委。她說,就在結婚一個月前,她親眼看見一個產婦因為大出血死在手術臺上,那個悲慘的場面讓她雙腿發抖,并且堅定一個信念:婚要結,但孩子,堅決不生。
她的眼神那么憂傷,讓我在一剎那覺得,有了她,我的世界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所以我又將想要個孩子的念頭打壓下去。
她依偎在我懷里,信誓旦旦地說:“旭東,讓我們過更有質量的二人婚姻吧,養兒防老的觀念早已過時,與其費心費力地養孩子,不如將錢存起來養老。再說,養孩子多煩呀,吃喝拉撒睡以及以后的教育,都不是動動嘴皮子那樣簡單。”
她在我耳邊輕語:“我會愛你一輩子的!”心顫了一下,婚姻里,我要的,亦是這一句話。林茵光腳跳下床,三下五除二制訂了一張協議,在她魔力般的號召下,我們將口頭協議變成了白紙黑字。
3
酒,終于醒了。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我裹緊外套,不知不覺間,我在寂寥的大街上捱過了凌晨。
林茵破天荒沒去上班,臥室的地上放著一只皮箱,“這個月我被派到廣州學習,趁這個機會,讓我們彼此冷靜一下,如果你一意孤行非要孩子,等我回來辦離婚。”語氣毫無商量的余地。這句話讓我的心撕裂般地痛,她卻毫不知覺。
女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難道在她的眼里,婚姻就如同兒戲,說離就離?我顫抖著手摸出香煙,努力了幾次,終究無法點燃。沒有擁抱,沒有眼睛與眼睛的留戀,我像個雕塑一般,靠在門框上,看著她麻利地收拾好,穿上那件漂亮的米色風衣拉開防盜門足音遠去。
我一下子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為了平復心頭的恐慌,我瘋狂加班,我怕回到空蕩蕩的家里,害怕失眠像魔鬼一樣糾纏著我。那天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場小雪,加完班后,我摸出煙,打算在走廊盡頭的天臺上,抽支煙,整理一下紛亂的心事。路過最后一間辦公室時,從門縫里飄出一個尖細的聲音:“你們說,李經理是不是那方面不行啊,要不,為什么結婚都8年了老婆還生不出一男半女?”接著,傳來一片刺耳的笑聲。
煙掉在地上,我跌跌撞撞地沖下樓梯。回到家,空寂的房間里,林茵在照片上沖我甜甜地笑,我像個困獸一般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想起那片刺耳的笑聲,我抱著頭蹲下去,幾乎崩潰。我是一個健全的男人,如何能夠容忍那些可疑的眼光和背后的猜疑?
那無異于殺了我!
午夜,喝得醉醺醺的我在街上尋找回家的路,竟沒有看見飛馳而來的貨車,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在耳畔響起,然后,我感覺到自己的雙腿軟下來,眼前是一片蔚藍的海,我緩緩地,艱難地,向海水的深處趟過去,內心,一片寂靜。
仿若經歷了一個冗長的夢,夢中,林茵緊握著我的手,她的臉緊緊貼在我的手心,滾燙的眼淚像潔白的珍珠,一顆,一顆,砸疼了我的心。
眼皮很重,費了好大的勁,終于睜開眼睛,守候在床邊的林茵疲憊地松了一口氣:“旭東,你終于醒了。”
原來不是夢,真的是林茵。她風塵仆仆,顯然是剛剛回來。
才三周不見,她瘦了,本來就嬌小的臉更顯蒼白瘦削,她將手放在我箍著石膏的左腿上,眼淚一滴一滴砸在紗布上,幽怨地問:“為什么不照顧好自己?我差點兒被你嚇死了,還好,幸虧只是骨折。”
我掙扎著撥開她的手。
憤怒像一枚重磅炸彈在我的胸腔里炸裂,辦公室里肆無忌憚的笑聲在我腦海里群魔亂舞,閉上眼睛,仿佛有成百上千的人指著我,齜牙咧嘴地譏諷我:“李旭東,你有病,你不是個真正的男人!”我捂著腦袋,喊:“不,不,不!”
林茵被我的樣子嚇住了,連聲問:“旭東,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我不能容忍外人用看一個廢物的眼神看我,不能容忍別人八卦我為何沒有孩子,你知道嗎,大家都在議論我生理有缺陷!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那是怎樣的侮辱!我在意的婚姻很簡單,亦是人之常情,那就是一妻、一子、一個安于平淡卻洋溢幸福的家。”
腿鉆心地疼起來,林茵按住我,不讓我歇斯底里地亂動。她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表情瞬剎轉換無數,多么虛假的女人!
曾經,我以為她只是不愿意承擔婚姻里的責任,現在,我恍然大悟,只有當一個女人熱愛一個男人的時候,她才會心甘情愿為他生孩子,才不會顧及生產的疼痛,哪怕死亡,都不能阻止她去做一個母親。我悲哀地想,或許,她根本就不愛我,白發到老只是我的一廂情愿。
沒有孩子維系的婚姻,根本就是脆弱的。長此下去,遲早有一天,我們會分道揚鑣,而沒有任何牽絆。我仿佛溺水過久的人,連最后的那根浮木也抓不住,我沒有救了。我的婚姻沒有救了。
傷心絕望中,我又昏睡過去。
4
在林茵精心照料下,我的傷腿康復,可以拄著拐杖自己散步了。殘陽如血的黃昏,我常常羨慕地看著院子里的那對老人,他們總是十指相扣在斜陽里散步,安靜得似一幅絕美的油畫。
離婚的事情暫時擱置,生活依舊波瀾不驚。8年的婚姻,并不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我做不到,林茵也做不到。三個月后,林茵告訴我她懷孕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向我點頭確定。我沉浸在巨大的幸福眩暈中,清掃廚房,每天買回新鮮蔬菜,為她煲湯,做各種營養餐,林茵笑著說我偏心,愛寶寶,才因此愛她。
8個月孕檢,我陪著大腹便便的林茵去醫院,檢查完畢,我被醫生叫到辦公室,她臉色凝重地問我:“你愛人的身體如果生育會有危險,你考慮過嗎?”
“什么?”我一頭霧水。
真相,終于在那個陽光晴好的日子浮出水面。原來,林茵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曾在5歲的時候做過心臟缺損手術,如果生育一定會有危險。因為愛,因為婚姻,她想盡辦法隱瞞我,并且逼著我答應做丁克一族。
她哽咽著說:“對不起,旭東,其實我比你更想要個孩子,做夢都想,我欺騙了你,你狠狠地罵我吧!”
她的臉紅白交替著,我的心,像一艘瞬間失事的船只,一點一點沉下去。原來,是我錯怪了她;原來,她在忍受著比我更深的內心的煎熬;原來,我一直都是個自私的男人!我誤解她,以為她愛我不深,卻沒想過自己愛她夠不夠深。
眼淚在瞬間決堤。我真想掌摑自己。8年了,我竟然不了解自己的妻子,不了解她經常服用的藥品并不是所謂的維生素。可是,來不及了,即使不要孩子,也來不及了,那個小小的生命,已經在林茵的肚子里拳打腳踢,每次,當她拉過我的手讓我去撫摸寶寶的蠕動時,我都會淚流滿面。
一個多月后,產房外,漫長的等待。分娩前,我在手術單上簽字,選擇了若有危險,先保大人。
走廊里的掛鐘慢吞吞地向前爬著,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那兩個小時,我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能夠拉著林茵的手……當醫生出來搖搖頭,讓我做好思想準備時,我靠著墻壁溜了下去:“不要,不要!”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嘗到咸腥的血。
終于,一聲響亮的啼哭打破了走廊里的寂靜,我跳了起來,向手術室撲去,醫生擦著滿頭的汗:“還好,母子平安。算她命大,要好好待你愛人,她很堅強。”
趴在她面前,趴在我那剛從死亡線上爬回來的妻子面前,凝視著她蒼白的臉龐、被汗浸透的濕發,我的心臟像被絲線一圈一圈纏繞住,撕心裂肺地疼。臉頰上,有兩行滾燙的液體,肆虐而下。
疼痛本來就是婚姻的常態,只是當我們被婚姻里的不滿硌疼時,就會放大疼痛而忽略愛。婚姻里只有兩個人水乳交融,真正把心掏給對方,真正了解對方,才會少一些疼痛,多一些甜蜜,在婚姻里才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責編∕陳 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