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告狀

霍竹山 中國作協會員，曾出版有詩集、報告文學集等多部作品，在國內各大文學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作品幾十萬字，還有作品獲《中國作家》等國家級獎。

大順店的李二寡婦說，她親眼見山羊擂鼓鳴冤，跟著衙役進了大堂。而后，鬼使神差似地帶著牛老爺和衙役們，在山坡下挖出那三具尸體。李二寡婦還分析地說，山羊是冤魂附體，要不怎能站立擂鼓?山羊一定是冤魂附體了，一路凄慘地叫著，就像人在喊著“冤枉”，帶著牛老爺一行人刨出三具尸體，山羊就口吐白沫清醒了撒腿跑進了山坡上的羊群。

李二寡婦的話，人們似信非信。

但縣衙認領三具無名尸體的告示貼下來了，分別就甲人、乙人、丙人的年齡、穿戴及體貌特征作了說明，并且斷言，死者是走西口的腳夫，籍貫應是東路人，“如有知情者，賞銀元五十;知情不報者，與元兇同罪。”

李二寡婦心里不由一驚:“這不是去年住過店的四個綏德腳夫嗎?怎死了三個，那一個呢?”李二寡婦卻害怕受牽連，裝作什么也不知道，沒敢去衙門報案。

過了些天，大順店來了一位算命先生，李二寡婦便請破解。算命先生看了李二寡婦一眼:“縣衙告示上，東路遇害的腳夫，可在你家店里住過?他們的冤魂纏上你了，還不趕緊到縣衙報案。”李二寡婦頓時慌了:“那牛老爺會不會判我知情不報的罪?”算命先生說:“你不是不知道告示嗎?牛老爺不僅不會治你的罪，還要獎賞你呢!”李二寡婦應著算命先生的話說:“就是、就是，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曉得他們被人害了!”

算命先生前腳離店，李二寡婦后腳便跑到縣衙，叫衙役稟報牛老爺，“告示上的三個死者，住過大順店”。李二寡婦被帶到大堂，抬頭一看，不由大驚，這牛老爺怎像剛才的算命先生?“說吧!”這牛老爺說話卻比算命先生溫和多了，李二寡婦就細細說出了詳情:去年十月，我們大順店住過這三個死者——住時是四人，敢情那一個埋在另外的地方了!聽他們口音像是綏德人，一問真是綏德西川的，趕著六頭牛馱著糧食——不像平常見的腳夫，拉著駱駝和騾子，說是去鹽池換鹽;他們天擦黑住下，吃了一頓蕎面圪坨羊腥湯，都說吃好了;還說他們回來時，就住我們大順店，可再沒來住，沒想到他們讓歹人給害了。

牛老爺牛慶譽是有名的清官，一到靖邊任上，就智破前任留下的搶奪案;接著假借城隍托夢，破獲了一起撲朔迷離的奸殺案;而后巧設連環計，偵破被民眾稱作陳谷子爛芝麻的骷髏案……放糧賑災救民，義工修城防匪，深受民眾擁戴——《靖邊縣志》在人物志關于“牛慶譽”，有“騎驢離任時，民眾十里相送，并贈萬民傘……靖邊有史以來第一個為民稱頌的清官”記載，最后，還有這樣庸俗的評語:“牛慶譽是民國時期，災難深重的陜北大地上的福星。”

聽完李二寡婦嘮嘮叨叨地敘說，牛老爺心里有譜了。

牛老爺叫來捕頭張三，讓他扮作貨郎，去綏德西川地面明察暗訪，尋找死者家人。并囑咐三死者應該是農人，農閑時節走西口馱鹽——不會難找。捕頭張三還想問什么，但欲言又止。尋思這牛老爺辦案，從未失察，既這樣說，自有道理，就順著大理河道，踏上東去的路。

到了綏德西川，張三搖響撥浪鼓，走村串戶，一邊賣日用雜貨，一邊四處打探消息。在崔家仡佬，張三果然打問到，村里的四個農人，去年秋收忙完，趕了六頭牛去鹽池馱鹽，卻只回來了一個崔麻子，稱自己病得不行了，就讓他們三個走西口馱鹽，他一人半路上折回。沒過幾天，崔麻子就一命歸天，說是死于傷寒，沒請陰陽，半夜里就抬埋了出去。過了頭七，崔麻子的婆姨帶著娃娃，回了瓦窯堡娘家。

怪的是那三個人一去未歸。他們的家人，捎書帶信，并托走西口的人打聽消息，卻杳無音信。后來有人捎話，有三個綏德腳夫，說是銀川生意好做，賣了馱鹽的幾頭牛，去了銀川，也許就是他們三個。他們的家人也認為，那三人一定是他們，要不他們早該回來了。

捕頭張三滿腹狐疑，怎么這么奇巧?他謊稱是崔麻子的熟人，借了崔麻子的幾個錢順路來還。鄉鄰都說，崔麻子得了傷寒病，死了!一個老漢還說，年輕輕怪可憐的，撂下婆姨娃娃就走了，有三分奈何，走什么西口?老漢說得唉聲嘆氣，抬埋崔麻子，他還貼補了三升糕面。

“這般如何是好?”張三甩著雙手，喊了一聲秦腔劇里的臺詞，實在想不出辦法了。身為捕頭，張三跟了牛老爺幾年，沒少獨自辦案，卻還未遇過如此離奇的事兒，自己半輩子的精明捕頭，難道就讓這死鬼崔麻子給毀了不成?張三思考了半夜，決定再去崔麻子婆姨娘家瓦窯堡一趟，尋找破案的線索。誰知張三到瓦窯堡一問，得知崔麻子死后，婆姨已在年初改嫁到口外了。

張三無計可施了，只好返回縣衙向牛老爺復命。

聽了張三回報，牛老爺眉頭緊鎖，張三跟著牛老爺登上中山臺，問:“要不，我再到口外走一趟，找一找崔麻子的婆姨?”“不用，我親自去一趟瓦窯堡，會找到線索的!”牛老爺似乎成竹在胸:“從現場看，兇手應該就是這個崔麻子。”“可崔麻子已經死的埋了，我問得很詳細，用門板做了一口薄棺材，害怕傳染，棺材蓋也釘了木釘，我還到墳上察看過。”捕頭張三又補充說:“牛老爺，這死人總不會跑出棺材作案吧!”牛老爺拍了拍捕頭的肩膀:“就怕這崔麻子沒進棺材。”“怎么可能?”張三瓷猴似地半天站著不動:“不可能啊，也許，也許……”

牛老爺扮成一個富商，騎了一匹高頭棗紅大馬，讓捕頭張三扮作跟隨騎了一頭黑燕皮騾子。到了瓦窯堡崔麻子老丈人家的窯院門口，沒等拴好馬匹，一條大黃狗便叫著撲了過來，張三掄著馬鞭喊:“可是崔麻子老丈人的家?”出來了一位老漢，后面跟著跑出來一個八九歲的娃娃抱住狗腦，老漢問:“你們找誰呀?”張三指著牛老爺說:“我們掌柜是你女婿崔麻子的朋友，你女婿有銀錢讓我們順路捎帶來了。”老漢愣了片刻，說:“我就是崔麻子的丈人。”牛老爺從懷里掏出十塊銀元說:“老叔啊，春耕開始了，你女兒、女婿惦記家里，讓我順路捎了十塊銀元，補貼家用。”說著將銀元雙手遞給崔麻子的丈人。老漢接過錢說:“那你倆回家坐坐啊!”牛老爺回頭說張三:“正好，你不是渴得要死，咱就在老叔家喝上一碗水吧!”張三點頭:“是啊，是，走了這半天，累死了，正好也歇歇腳。”

糊了粗麻紙的窗戶本就不亮，又貼著紅紅綠綠滿窗子的窗花，窯洞里顯得黑乎乎的，一進去，都找不到邁腳的地方。“寒門小戶的，讓你們笑話了!”老漢邊說邊叫老婆生火燒水，將牛老爺讓進后窯的炕上。牛老爺笑著說:“黃土埋人，哪達兒還不一樣。”“大同也住窯洞吧?”老漢話出口了，似乎又愣了一下:“黃土埋人好，真是黃土埋人——”“大同跟咱這兒其實一樣，一道黃河隔住了，但隔不住傳統習慣啊!”牛老爺很專注地看著窗花，頭也沒回地說著話:“崔麻子的生意做得還好，說是等掙錢了，接你們過去養老。”“倒煤販炭，能掙幾個錢?八抬大轎來抬，我們也不去!”老漢好像不再擔憂什么了，說話直截了當:“游手好閑，種莊稼的硬要做生意掙大錢，吃狗屎的命哪能拾到元寶!”牛老爺轉過頭，若有所思:“老叔啊，你可不要小瞧了崔麻子，本事大著哩!你看這錢不是都捎回來了?”老漢長嘆一聲:“他有幾斤幾兩，我曉得!”

水端上來了，牛老爺一邊喝水一邊問那個碎娃娃:“想不想你大你媽?跟我們走吧!”娃娃說:“大同遠不?我大不引我，等長大了才讓去。”牛老爺說:“不遠、不遠，過了黃河就到了。”張三接過話茬兒:“我把你捎在騾子后嘟蛋上，兩天就到了，你就能見到你大你媽了。”娃娃還要說什么，老婆過來拉娃娃說:“栓栓，出去掏些苦菜，明兒格好吃。”老漢掃了牛老爺和張三一眼，疑惑地問牛老爺:“我女兒女婿可好?”“好著哩，好著哩!”牛老爺說著下炕，回頭又對張三說:“喝好了吧?咱倆該走了……”

下了崄畔，牛老爺哈哈大笑，“張三啊張三，你怎就不能多動動腦子?剩下的事交給你了!”張三感嘆說:“牛老爺啊，你真高明，我只是想從崔麻子婆姨那里尋找線索，你卻找那個死鬼崔麻子!”

捕頭張三帶著獄警在山西大同抓到了崔麻子。

路過綏德崔家灣，張三帶著崔麻子到他的假墳頭上，挖開墳堆，開棺一看，里面是一個與崔麻子一樣大小用糕面捏成的糕人，糕人的頭上腳下枕了兩圪塔石，抬起來感覺就和死人一般重了。

牛老爺升堂，崔麻子在自己捏下的糕人面前，交待了犯罪事實。

原來崔麻子平日不務正業，做夢也想著走路一腳踢出一個金元寶，家里光景自然過得是捉襟見肘，年年不等過完大年，便吃了上頓沒下頓，婆姨只好東家借西家湊地勉強度日，一個村子里沒有他家不欠的。村里有三戶人家趁農閑了，想走西口賣些土特產品換些鹽回來，崔麻子厚著臉皮死纏硬磨，硬是要跟著走西口。

住進大順店后，崔麻子發現三個同鄉還帶了不少銀錢，他們還說出了打算——順路有好生意就做，便頓生歹意。第二天，走到飯時，崔麻子跟三個同鄉商量說:“肚子餓了，咱就在這里起灶吧，吃飽飯好有勁趕路——再說讓牛也歇歇腳，不要累得回來馱不動鹽。”三人聽崔麻子說得有理，就停下來挖灶支鍋，崔麻子又指使一個放牛，一個做飯，一人到河灣打水，他自己去周圍摟柴，三人聽了崔麻子的話，各行其事。崔麻子瞅著機會來了，假借撿柴火，分頭找到三個毫無防備的老鄉乘機下了黑手，搜了三人身上的銀錢，并將尸體拉到一塊掩埋了……在寧條梁鎮賣了牛和糧食。而后，獨自裝病返鄉，一路逢店就住，并故弄玄虛地見人就問:“聽說西面生意好做，我三個老鄉賣了牛，去銀川做生意了，你見沒見過?”

回到家里，崔麻子給婆姨說了殺害三個同鄉的事，并讓婆姨四處散布流言謊稱崔麻子走西口得了傷寒……沒過幾天，又說崔麻子病死了，連夜就叫人抬埋出去。

崔麻子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了!

不曾想來年春三月，饞嘴的山羊跑青——咬上兩口就跑向前邊，再咬兩口再跑到更前邊，一直跑到山坡下崔麻子埋人的地方，山羊嗅到死者身上崔麻子沒搜的干糧熟米炒面的香味兒，山羊不停地用蹄刨土，山羊刨出了三具尸體……

而牛慶譽牛老爺也是半個中醫，對崔麻子死于急性傷寒，一聽便知是假，因傷寒屬于傳染病，在醫療條件極差的陜北，一旦有人得了傷寒病，就不可能不傳染開，可當地并沒有發現傳染的傷寒病。因此斷定，這個已經死的埋了的崔麻子就是謀財害命的兇手。

崔麻子被送上刑場。

捕頭張三給牛老爺說:“我張三這輩子，不論你走到哪里——就是到了天邊邊，也跟定你了!”

陜北說書人把這樁離奇的兇殺案，編成了“山羊告狀”的“古朝”。至今，三弦一響，一個村莊里的人們，就跟著瞎眼書匠走進這段民國的陜北歷史……

責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