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清:一個可悲可憎的父親

張紅娟 復旦大學中文系2007級博士、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

《延河》2009年第一期刊載的周煒短篇小說《嗩吶萬清》，講述的是一個悲劇，一個婦女婚姻不能自主的悲劇，但它又絕不僅僅是這樣的一出悲劇。婚姻不能自主，在中國文學的歷史長河中，它是一個古老的話題。父母包辦婚姻，兒女自尋短見。對于彩紅而言，只不過少了梁山伯而已，但她的抗爭力度一點也不比祝英臺弱，最終為之付出生命的代價。從這一角度看，小說以文學的筆觸寫出了婦女婚姻不能自主的悲劇命運。

彩紅深知軍成是個怎樣的男人。在看露天電影時，軍成乘亂摸彩紅的奶子，彩紅反抗，軍成說道:“你私下問一下你村里的女娃，誰的大，誰的小，誰的上邊有痣，我都能給你說上來，摸你是看得起你呢，我高興了還要摸下邊呢!”這些言語展現了軍成厚顏無恥、仗勢欺人的好色嘴臉。彩紅已看清了軍成的德性，她不想嫁給這樣的男人。面對婚姻，她只能以死解脫。我們不能苛求她去進行積極的反抗。從作品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彩紅是一個性格軟弱的女子，在軍成非禮她的時候，她嘴上說:“你個流氓，我要喊人了”，但當軍成無賴式地威逼她時，“你不嫌丟人，你就喊，XX摸我奶頭呢!”彩紅反而軟了下來。對于不情愿的事情，彩紅不知如何進行抗爭，她以忍辱的方式把這件事壓下去。彩紅的軟弱一方面來自母親的言傳身教，另一方面則基于父親的獨斷專行。這兩點在小說中多有描寫。彩紅母親在知道女兒不愿嫁給軍成時，她開導女兒講:“瓜娃些，人一輩子圖個啥，還不是過上個舒心日子。我看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你爸年輕時，娶我進門后，在外過喪事時，有幾個女的找到家要跟你爸，為此媽經常被你爸罵了、打了卻不敢吵鬧。女人一輩子嫁個人容易嗎?再說離開這個家到另一個家又會是個啥樣子呢?我媽活的時候經常讓我坐在她懷里，說:‘娃呀!女人一輩子鬧著活不如過著活’，想想這，媽啥都就不在乎了。”這是受盡屈辱的母親的心靈小史，她認為“離開這個家到另一個家又會是個啥樣子呢?”天下男人一個樣，面對丈夫的專斷她忍氣吞聲。母親的處理方式對女兒的性格直接會產生重要的影響。父親在家中儼然一個專制帝王。知道彩紅喝藥后，為了不讓村里人知道這件事，他不準老伴哭，將準備送妹妹去醫院的兒子大龍罵回家。并且威脅家人說“全部給我窩到家。誰的屄嘴放出消息，把誰屄就砸爛”，一個蠻橫專斷的家主形象躍然紙上。這樣的專制家庭對形成彩紅軟弱的性格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如此高壓的氛圍令軟弱的彩紅無力抗婚，她也無法找到現實合理的解決方式。她下意識地求助于母親，“媽!我不想活了”，她想以此向母親表達她內心的哀傷和絕望，但她的母親根本無法幫她，反而讓彩紅從母親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今后的悲苦人生，“她只是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必要活下去了。連一天都不想了”。軟弱的彩紅無法找到想要的活路，以死解脫。

至此在為彩紅的婚姻悲劇嘆息之余，我認為這篇小說絕非僅僅在悲悼彩紅式女子的婚姻悲劇，它還別有深意在其中。

小說的題目是《嗩吶萬清》，注意到這個細節后，我們就會對文中的一些情節設置的疑點有釋疑的可能。如果本文主要是講述一出婚姻悲劇，作品為什么要詳寫彩紅喝藥后、喪葬過程中萬清的反應?原來這一切都是為著力描寫“嗩吶萬清”服務的。萬清是一個社會地位低下的貧苦的吹嗩吶的民間藝人。他嗩吶吹得很好，“嗩吶的口口高高在空中一揚‘嘟——’一聲，眾人便無不為之動情”，但勞動得到的報酬不多，“平日里在哪家過事，吹得頭頂冒汗、兩腿打顫，主家才往桌上撂上個五元，遇上了干部家最多十元”。如能安貧樂道，對于萬清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但他卻是一個見錢眼開的人。楊大頭一下子甩出的“一大沓扎得緊繃繃的人民幣”，萬清就“真想當著楊大頭的面把自己婆娘親上兩口”，“瞇著眼，點頭哈腰”，一副見錢眼開的奴才相。在強勢的楊大頭提親時，在錢的刺激下，萬清同意了這門親事。在此我們看到了一位愛財的父親。萬清之所以能答應下這門親事，這也與他在家里地位有關。在楊大頭提親時，他想都沒有想到女兒是否贊同，只要他同意了，這門親事就成了。如果說楊大頭為兒子提親或許與軍成有關，是軍成主動要求也未可知，但對于彩紅，這件親事她是從頭至尾都一無所知，這種互定婚約的方式與封建時代父母之命毫無差別。

在彩紅喝藥后，萬清老伴、大龍、大龍媳婦都手忙腳亂，找回萬清后，他為了顧全面子，不“叫人看熱鬧”，不準兒子找人幫忙，不準有人哭泣，對村里人謊稱女兒生病去醫院，一個人推著坐著女兒的車子在田野中走著，彩紅死在了路上。為了不讓人看熱鬧，顧全自己的面子，萬清置女兒的生命于不顧，面子比女兒性命還重，他的冷漠令人心驚。在田野里“萬清把手伸到女子的鼻子底下，手涼涼的，和外邊的空氣一樣冷。他給自己說:不用去了，就勉強轉了個頭，把彩紅推回了家”。在這段描寫中我們能感到萬清非常鎮定，血脈親情一無所見，就連回家的哭，也顯得非常做作，是應景之作。“‘哭——’接下來就是他:啊啥哈，彩紅，你個沒良心的”。萬清的冷漠我們只能說他有違常倫，女兒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驟然逝去，怎能會有不心痛之理?更何況女兒的死直接是由他造成的。萬清為何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我們從作品中知道萬清之前不讓兒子驚動村里人，一個人推車送女兒去醫院，是因為怕別人“看熱鬧”，為什么怕別人“看熱鬧”呢?這其中萬清的心理應該更有探索的價值。在萬清答應楊大頭為兒子提親后，村里人認為“萬清把女兒賣了”，現在女兒喝藥自殺的事，若被村里人知道了，他認為別人一定會看他的笑話，認為是他逼死女兒的，他為了不讓村里人譴責他，他不顧女兒命垂一線，獨自送女兒去醫院，錯過了寶貴的拯救時間，萬清自私冷漠的一面在此盡顯無遺。

我不能講萬清“眼睛也腫了”毫無親情在其中，但我可以肯定地認為這是在不危及他自身的利益之時，哪怕這種利益很可笑，他才會如此的。他內心的冷漠自私源自他愛面子，他的面子欲并不是無厘頭，這完全是長期的家長制作風釀就的。他在家中說一不二，惟我獨尊，盡管在外面并非如此。這種封建專制式的作風使萬清養成了目中無人的習慣。哪怕女兒的生命與他的面子相沖突，他也會關心自己。在萬清身上，我看到了封建思想對人的摧殘，它不僅能扼殺無辜的生命，同時也能使身受其毒的萬清扭曲了人的天性。萬清也有愛女兒的一面，但這種愛是有限度的。他會在夜晚獨自到女兒的墓地去，但他不能承受別人看熱鬧，從中我們也可感受到萬清可悲的一面。

時至二十一世紀，或許有人認為農村的進步很大，封建余毒也消失殆盡，但這篇小說為人們敲響了一聲警鐘，它形象地告訴人們在新的時代里，封建思想仍然根深蒂固，仍須與萬清們展開斗爭，所幸已有“大龍”站起，“萬清不自在地去看兒子大龍，正好大龍也在看他，萬清平時的兇狠全然沒了，就像一只斗敗的公雞一樣耷拉著腦袋。嘿嘿就知道你的心里虛著呢，大龍給自己說”。這種新生力量讓讀者看到了一線希望。我們更應警惕在新的時代里，金錢和封建勢力結合的可能性并由此帶來的危害。楊大頭就是用一沓鈔票擊倒萬清的，本篇小說的深層意義或許正在于此。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