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藝術人生

編者按：

藍天野(王潤森、王皇)，1927年出生于河北饒陽。1944年入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油畫系學畫。同年開始演話劇，先后在沙龍劇社、祖國劇團、演劇二隊任演員。1945年入黨。1948年秋赴解放區，參加華大文工二團，解放后在北京人藝先后任演員和導演。曾演過幾十部、導演過十幾部話劇，參演過7部電影及約400部(集)電視劇。1961年起師從李苦禪、許麟廬學中國畫。近十多年主要從事中國畫創作。

難忘的告別演出

借調濮存聽來演的《秦皇父子》是我導的最后一個戲，為什么最后一個戲是這個呢?因為到了1987年的時候，那年我60歲，辦了離休手續。我也不想再拖下去了，雖然他們有的人拖了幾年，可我還是在1987年整整60歲的時候辦了離休手續。到這時，就只剩下一個《茶館》有時候還演，這個劇組不能不去，大家也都回去了，1992年，我們原班人馬進行了最后一次演出。盡管演出前并沒有說是告別演出，但很多觀眾都知道，舞臺上的這些演員都老了，他們的演出看一場少一場。通常情況下只有主角出場才會聽到掌聲雷動。可是這次演出，每個演員出場都贏得了熱烈掌聲。我們這才慢慢感覺到，似乎和平時演出有些不一樣了。謝幕時，我忽然發現臺下有好大一片白色。仔細看，才發現那是身穿白色圓領T恤，上面印著“茶館1992”字樣的鐵桿“茶館迷”。那天我負責演員的謝幕順序，我覺得這次謝幕的時間特別長，其間幾個小伙子突然從臺下躥上舞臺，拉出一條橫幅，上面寫著“戲魂國粹”。向舞臺上的這些老藝術家致敬。我記得那天演出結束后，我在后臺慢慢平復自己的心情后才開始卸妝。當我從后臺推著自行車準備回家時，發現熱情的觀眾仍然沒有散去。焦菊隱先生的“焦版”《茶館》從此以后再沒有演出過，這一天的演出竟成了絕唱。

角色帶給人的感動

從這以后我就是干了兩件事，一個是拍了點影視劇，其中有大家比較熟悉的，一個《渴望》，一個《封神榜》，還有幾個戲，像1984年拍的《末代皇帝》等幾個，戲本身的影響不大。《渴望》、《封神榜》，說實在的，我并不是演的怎么好，只是這些戲本身的收視率比較高，所以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來我還寫了一篇文章記述過后來的一些事情，那時候我經常到外地去拍戲，但時時有很多觀眾給我寫信，有的小孩子還給我寄成績冊。有一次我到湖南湘西土家族的一個地方，那是大藝術家黃永玉的故鄉。忽然那天，他們學校的校長跟一個班主任來找我，說：藍老師，請你給我們中學上一堂政治思想課吧。我說你們找我就是因為看了一部戲，我就是一個演員，我沒有資格給你上政治思想課。但是后來他們堅持說_定要我去。我說這樣吧，你們正常上課；我去跟大家見個面，你別說安排我去上課，要不然我絕對不會去的。那個學校離縣城不遠。他們就拿車接我去了，一進操場，全校的學生，老師整整齊齊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他們說：從建校以來。沒有秩序這么好過。’當時我跟大家說：你們著了戲喜歡嗎?你們從這個戲里邊受點啟發，或者說受到一些教訓，也就是希望生活中善良多一些，好人多一些。我希望你們第一做好人，第二做好人得有本事，你得好好上學，好好讀書，將來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至于我就是個演員。只是因為演了這個戲，造成很多人給我寫信。有的人寫信一寫十幾頁，把自己一些不太好的身世都告訴了我，目的就是認準了，想認我做父親。我沒辦法，我給他回信，說：你看得那就是戲，我演了一個戲，不是我。

往早里說還有一次，那是我去上海演出，有一天演完了，我在后臺跟他們聊點事，當我回到住的地方的時候就晚了一點，當時我一個人走在街上，在一個車站那兒站著一個女孩，她走過來說：你是藍老師吧?我說：是啊。原來這是一對雙胞胎姐妹中的一個，她說我們在這兒找你怎么也找不著，別的演員都走了，我們請俺簽名的那個紀念冊交給你們院里的其他演員了，我姐姐剛剛走了，我在這又磨蹭了一下，正在這兒等車呢。正好見著你了。那時候我還很少拍電視劇，《渴望》和《封神榜》都沒拍呢。兩個女孩，她們從各種報紙剪下來有關我的材料。‘我在北京，她們在上海，這種觀眾就是讓你非常感動的。我后來寫了一篇文章；標題就是《你好，觀眾》，因為一開始我就說，我們中的很多人把觀眾比成上帝，可我又不信宗教：也有人說觀眾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但我也不是為了這個，我覺得觀眾最好的稱呼就是觀眾。觀眾看重你，是因為你演的角色給他們帶來了觸動，并不是你這個人在觀眾眼里成了什么，所以，你千萬不要自己覺得自己不得了，要感謝的話是感謝觀眾對你角色的認可。

因李苦禪與國畫的深交

我從1987年辦了離休之后，劇院基本上就不去了，那以后拍的電視劇多一些，包括《封神榜》、《渴望》、《中國商人》，還有其他的一些，都是這幾年拍的。這以后就開始集中畫畫。很多人都是通過舞臺知道我的，但是在搞表演之前。我最早其實是學畫畫的，陰錯陽差才去演了戲。我從小就喜歡畫畫，對各種能人畫的東西都有興趣。那時家住白塔寺附近，每逢逛廟會時，總會把琳瑯滿目的民間工藝品一一畫下來；我還常去戲園子，臉譜、戲裝、兵器都是我畫畫的對象；還自己畫過小入書、插圖、連環畫等等。

但是在我的心里，對于書畫的喜愛之情卻絲毫未減。1961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碰上了國畫大師李苦禪先生。我就借機會問苦禪先生，您能不能也教教我畫畫?李苦禪先生一生都是一個很熱心腸的人，他說好。于是我就重拾畫筆，隔一段時間把我的畫拿給他看，有時他直接給我講。有時就在我的畫上補幾筆，讓我自己慢慢去理解。文革后期，一批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們又被重新請回來畫畫，那段時間也成為了我在李苦禪先生麾下學畫時間最長、最為集中的一段時期，70年代后期。我每星期至少要去苦老家三次，那段時期我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了跟苦老學畫上。說起這么多年跟隨苦老學畫的感受，我既感慨學畫當中，更是在學苦禪先生的做人。苦老常說“必先有人格。爾后才有畫格，人無品格，下筆無方”，這句話我是終生難忘的。有一年教師節我寫過一篇文章。其中很大篇幅是談苦老的，我這篇文章的題目就叫做《人品、畫品、師品》，首先就是做人。苦老能夠成就一代宗師，這一點是很重要的。這也是苦老那一代藝術大師們的時代特征。我們現在站在這個展廳里，能夠感覺到一種氣勢，這反映了苦老一生的功力，反映了他一生美學的觀念，反映了他的人品。

雖說也畫了這么多年，可成就真是不敢說。我的畫畫是怎么回事?因為我這個人隨意性比較大，原來吧我也畫，但是老得控制自己。因為什么呢?就是興趣很濃，但是究竟我已經干了演戲，所以你再整天畫畫顯得有點不務正業，所以就老得控制自己。

1994年，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有一個專門搞畫廊的朋友，他幫一個外地的畫家在北京搞了個展覽，也約我去看，看了中午在一起吃飯，那個朋友說了一句，他說：大家在文化方面有什么需要的。我能做的，我就幫大家做。我當時也沒過腦子，就說了句：我要辦一個畫展你能幫我嗎?他們都愣了，當時在座的有演藝界的。有畫家，他們說平時動員你畫你都不畫，現在怎么有了個這樣的想法?我說是開玩笑的，我根本不畫，搞什么畫展啊。這樣吧，如果真的要辦畫展，得容我準備三年。就從那兒以后，我才開始在家里把畫案支起來，但是我很快出去拍戲，回來準備了兩年，1995年。在中國美術館搞了次個人畫展，那次我感覺還是太隨意性了。到了1998年。我在中國美術館辦了第二次個人畫展，我這次是有意識的，既然畫了，過了兩年。看看自己有沒有長進，再搞一次。

戲里戲外的交融

在我的經歷中，演員的角色畢竟占了大多的時間，這個經歷給予了我很多的東西，我感慨其中，也享受其中。就說《茶館》吧，開始聽老舍先生寫這個戲。那是在1956年。有一天，郭沫若請老舍和北京人藝的眾多演員去北京周口店玩。一路上，老舍饒有興致地和大伙談起他正在創作的一個劇本，就是《茶館》。后來到了1956年的年底，老舍先生把這個劇本《茶館》寫完后，他自己拄著拐杖，到我們首都劇場，到我們那兒會議室念劇本，念完之后我們大家都特別興奮，感覺太好了。

當時的人藝實行“角色申請制度”，每次排新劇，建立劇組時，首先不是導演來挑演員，而是由演員自己提出書面申請，內容包括自己扮演角色的條件，以及對角色的理解。有趣的是，一個演員可以填好幾個志愿。《茶館》那里邊的人物三教九流，我演什么合適呢，我沒想起來，我沒申請。當時有的人說：如果我要能演什么什么角色，我就請大家吃飯，哪怕我在這個戲里一句話都沒有，我都演。后來演員的名單一公布，里邊有我，而且在里邊還占主要的位置。他們說：哎呀，這么一個好的角色。我有點不太相信，因為我對分配給我的這個角色“秦二爺”不太理解，我對這樣的人物不了解，也接觸的不多。我從來沒有問過焦菊隱先生為什么找我演‘秦二爺’。但我想他一定有他的道理吧。這種情況下我不能先拍戲，必須要先體驗生活，導演很重視這個。當時辦那個演員訓練班的時候，學員們把體驗生活中見到有興趣的事情，過幾天就在臺上演出來，雖說這跟戲沒關系。但只要你去體驗生活，再回來就跟戲有關系，跟人物就有關系了。就這樣經過體驗生活，后來我接觸了這樣的一些人，包括他們這樣的一些人家里的人，我覺得這樣的人啊，他有很多一部分是我原來。是我的家或者我的親戚的那種封建大家庭有很一致的地方，這些人是從內部家庭出去的，所以慢慢的比較從不理解到比較明白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他就是從體驗生活、研究劇本開始的。就這樣我真的琢磨出一個秦二爺。這是當時大家看得最好的一個。

《茶館》的演出上演了很多年，1958年演了一次，1963年演了一次。文革后期1978、1979年又開始演，后來演到1992年，我們總共演了將近300多場。開始演的時候基本上都是那樣，但是最后有很多自己的感受，包括《茶館》第一幕出場。開始演的時候30歲，這是第一幕，后來到了七幾年的時候，那時候都已經奔60的人了，這兩個時間段的表演感覺那是很不同的。總之，話劇《茶館》讓我一生受用。

說到這還有一個小插曲，有一次，我到北京電視臺做一個節目。有一個觀眾說，小的時候他媽媽老帶他去看話劇，他不愛看，到了劇場就買一個糖葫蘆到外邊吃去了，從什么時候看話劇了呢?他說就是看了《茶館》，藍天野從后臺。怎么跑著三步。又怎么向前邁了兩步。怎么著撩這個辮子。從那兒就把我給鎮住了。他說我從這兒就喜歡看話劇了，后來他成了影劇院看戲比較多的一個觀眾。就是說這個東西是隨著時間、隨著你的生活經歷，你對人生的理解又多了一些。

你光說找個方法那不行，演員是什么?演員就是演人物，你要對這樣的人物生活體會升華了，懂了。還有一個，我原來當演員、當導演的時候，曾經學過畫畫。有很多畫畫的東西作用到我的導演中。我腦子有人物是什么樣。我不是隨便畫。年輕人畫老了就完了。我有～個具體的模樣。包括第一幕一出場，這個人行動坐立什么樣，其他時候怎么樣，我都會有一個印象。后來導演拍一個戲《吳王金戈越王劍》。其中中國古代四大美女西施出場，江南水鄉的背景全部都是虛擬的。不僅僅是演。從舞臺最深的地方，有一個最實的一條船，撐著槁劃船，從舞臺最深的地方一直劃，把纜繩扔到岸上，眺到岸上，草帽一摘一回頭。這半天觀眾第一次見，但是他還沒有完全看清楚。這都是虛擬的。她從水中的影看見對岸有一個人，一抬頭。范蠡。所以這些東西就營造一個江南水鄉，就是一個普通的江南水鄉的漁村女孩子，她挽起褲腿就可以下河。這些東西都是美術，畫畫能畫活一些，演戲也能把它演活一些，這些藝術門類都是互相交織和感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