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陽光

正雨

漢族，本名劉醒初，1951年出生于甘肅隴南文縣。系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中華散文》《青年文學》《散文選刊》《上海文學》《散文百家》《人民日報》《21世紀年度散文選·2002散文》《2002中國年度最佳散文》《中國當代散文排行榜》等報刊及選本。出版有散文集《逝去的裕河》《懷念那棵樹》、圖文集《加美手記》和自選集《正雨散文》等。作品曾獲2005年、2008年中國散文排行榜提名(《散文選刊》雜志評選)，“2009中國百篇散文獎”。

1

伸出手，把掌心朝向蔚藍的天空，又緊緊地攥住，你就會真實地感覺到，這燦爛無比的陽光，已經被你捏在手里了。

捏在手里的陽光溫暖、充實、飽滿，散發出清純的味道，讓靈魂和意念有一種漂浮于世界之上的心靈感念。

捏在手里的陽光堅實、自信、純潔，沒有任何欺騙和虛偽，它實實在在就在你手里。

一雙堅定的手，舒展在你的面前，真實而有力量，一點也不感到畏懼。手心迎著太陽，迎著美麗純粹的太陽，迎著沒有黑暗和罪惡滋生的太陽，迎著這草原上沒有被污染、破壞、侮辱、欺凌的太陽，你，就握住了高尚和永恒。你就會得到和接受一種真實。你的靈魂就一步一步地走向神圣。

這就是太陽的光。是陽光。

是燃燒的陽光。

是燃燒的太陽對我的恩賜和饋贈。

它贈與我的是對偉大、純潔和美麗的接受和認同。

我獲得的是對生命的認定和證實。

這就是陽光。

草原的陽光。

2

光明蕩滌了我心靈里的一切丑陋和無聊，我的靈魂闊大和榮耀了起來，胸中充盈被陽光美麗了的廣袤草原。

廣闊的草原將我的眼睛、心靈塞滿，狹窄、自私、貪欲、妒嫉遁怯而逃。深情地吸一口圣潔的草原風，任魂靈在神圣無欺的大草原上自由馳騁，和草原融為一體，讓自己成為草原的兒子。

放眼望去，從腳下一直浩浩蕩蕩洶涌而去的草原，猶如一望無際的碧綠湖水，起伏不停，生命無限。此刻的陽光，如佛祖的精靈，將紛紛揚揚的燦爛，遍撒在一直伸延至天邊的草地上。飄浮于草地上面不可言狀的綠，讓你的心房在顫動，不能自已，一種巨大的力量消融了這世界上的一切。當我將野化的思維緊緊地拴住，牽牢在自己手里的時候，我才頓悟，是因為這廣袤無邊的綠，將你的靈魂和精神溶入，陡然升騰起無邊的感動，神圣也降臨至你的身邊。在這個世界里，草原和草原的陽光，完全能夠戰勝人內心出現的所有罪惡欲念和無趣，光明引導你走向至高無上的天堂。在這明亮、純潔、美麗的草原上，魂靈會釋放出無羈無絆的暢想，你將跨入燦爛的天堂。你會掙脫曾經降至靈魂的陰影，步入神奇和圣潔。你會清蕩一切私欲，遵循神靈的引導，接受永恒的無欺。

3

陽光生活在燦爛之中，沉默在純潔里。草原詩一樣美麗。潔白的風將我的魂靈遙送至九天之上。我把每一縷草原的風，吮吸至我靈魂的懷抱。把每一株小草，高高地捧至我對草原的崇拜。陽光的偉大塑造了我，我感謝造物主和草原的神靈。我面對藍天，放飛自由的思想，一路走去。我走向孤獨，走向獨立，走向思考，走向充實，走向自由，走向神圣。我被陽光感化，被草原感化，我超脫了塵世的一切，走向了屬于自己的世界。只有這時侯，我的魂靈才真正純潔無暇、完美無私。我默默地感到，產生這種心靈意念的緣由，是我在草原的陽光里，經歷了心靈洗禮的別一番認同。寂靜無垠的草地，孤獨無念的草地，純潔肥美的草地，被一種意念化了的思維占據，被一種人格化了的定式渲染，被一種神圣化了的寄托賦予。孤獨遙望靜謐的草原，任其心情自由馳騁，清除陰影，迎接自由和神圣。在這種情態下，我似乎觸摸到了上蒼的腳趾。我仰望到了莊嚴和圣潔，進入了忘我境地，世界變得如此渺小，人生竟然如此美好。風輕輕地從身邊拂過，我和草原、陽光、土地融為一體。我的信仰、自由、追尋、崇拜結合為一統。時光默默從我身邊走過，所有存在都凝化為一個晶點，我虔誠地將它珍藏。這，就是我的草原之行。

4

置身于朗木寺莊嚴華麗的殿堂上，我仍然在尋覓陽光的身影。在每一尊佛像凝視的眼神里，我尋得了莊嚴。陽光的身軀進入大殿，投射在我的身上，我分明感受到它的原則和力量。賽爾·龍仁桑蓋活佛款款移動虔誠的腳步，用他不太流暢的漢話，吐露著神圣的故事，而我們必須用虔誠來領會。

宗教的力量，將草原的陽光、虔誠、崇拜、信念、理想和追求聚集在這里。草原上每一頂帳篷里的虔誠和膜拜，都在這座殿堂里，匯聚成為一種有形或無形的神圣和莊重、信仰和追求。置身在這座充滿神圣意義的殿堂之上，我們的神情為之嚴肅而莊謹。自從釋迦牟尼創始佛教，兩千多年前把這些思想傳入中國之始，草原上的陽光就融入了一種無形力量，將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歸納成為一種整體，并延續著人的精神理念，使得這個民族，在這片陽光下不屈不撓地生存和發展。

人的偉大在于用精神和思想創造一切，幾十萬年以來，凡屬于用思想進化的人，他們都不斷完善自己，從遠古的艱難跋涉中走向今日之文明。而后，宗教的力量，信仰的力量，思想的力量，精神的力量，構成了這一過程的推動力。不同的思想信仰，不同的精神結構，讓這個世界變得多彩、豐富和活力，還以無可抗逆的行進，走向世界的未來和死亡。而這一行程，卻使得人類的光明和黑暗，創造和破壞，偉大和罪惡如此喧囂，并加速了這一進程。

走出大殿，燦爛的陽光從蔚藍的天空如瀉而下，將我們包圍和淹沒。清風吹拂的陽光里，凝望大殿前面那片黝黑的松樹林，我心生感動，若隱若現的佛塔，仿佛尋得了靈魂的歸宿。在與龍仁桑蓋活佛依依道別的時候，心里被他那溫暖的聲音感動。活佛倚身站在車門旁，俯著身子，對車窗里握著方向盤的小王一再叮囑:“路上小心一點啊，車開慢一點。”他的神態真摯無欺，感動了我和在場的所有人。

溫暖讓我把草原的陽光深深珍藏在虔誠的心里。

我不禁問:難道這就是宗教的力量?

5

走進若爾蓋大草原，我被一望無邊的美麗融化。八月的陽光，鋪展開來的碧綠草地，盡情接納著草原的盛裝。無邊無際的潔白羊群、生動有序的黑色牛群，與漂浮在湛藍天空上各種動物形態的白色云朵，共同在燦爛陽光的導演下，演繹著草原的闊大生動之劇。我的心情和思維，根本容納不下這一幕一幕的美麗之圖。如果你竭力將每一幅圖畫都要裝進自己的靈魂和崇拜里面，只有用一個理念和行為表示，那就是:將草原的陽光高起在生命之上，用信仰的力量塑造世界。

用寬廣和忘我認讀廣闊草原;用純潔和無私理解綠色草原;用高尚和自信進入陽光草原;用獨立和追尋熱愛純潔草原。

進入草原的我，將會從你人格的構成中，不被變異而倒下。置身草原的我，從這溫暖純潔的陽光里，共同享得一株小草一樣的殊榮。草原會讓我的靈魂由此更為純凈，更人格化，更屬于自己。

我的心情，完全融入草原的寧靜和寂寥。凝望車窗外迎面而來、隨風而去的白色的羊群，黑色的牛群，碧綠的草地，潔白的云朵，湛藍的高天，高尚的陽光，我沉浸在不能自拔的凝思和莊嚴以及孤獨之中。是對大自然的敬重，對廣闊草原的敬重，對充實飽滿、寬厚燦爛的陽光的敬重。仁慈的陽光，給了草原無私的愛和生命。在無邊無際的巨大陽光里面，我被大自然的造化溶解，將人類發展行徑中表現出來的黑暗和丑惡蕩滌一空。我憎惡人類的自私，憎惡自然界里所有生靈中自私可鄙的一面。我高高舉起在這片圣潔陽光之下的魂靈，讓光明洗滌穢垢和陰暗。在狹隘自私的靈魂里，裝盛草原的闊大和陽光的個性，讓自己成為這草原上一棵自由的草。

這片陽光下的我，此刻具有了獨立精神，有了自由思想的條件;是自由的云、自由的風、自由的陽光、自由之我、自由之孤獨。

6

若爾蓋縣城，在廣袤孤獨的草原上，是一座真實的海市蜃樓。平坦蕩漾的草地上，突然在你眼前呈現出一座畫圖里的城郭，并且，在燦爛陽光下，顯得那么自信、矜持、不欺。我除了心里暗暗地驚訝之外，同時用一種喜歡的心情擁抱它。

陽光里，走進寬闊整潔美麗的街道，具有濃郁民族風格的嶄新樓房，鮮艷的色彩，新穎的造型，夸張而熱烈的風格，青翠的樹木，好看的花朵，充滿活力的草原人，等等，深深鑲嵌在我永遠的記憶中。在遼闊無際的草原上，在熱烈陽光的愛撫中，我深深感受到，是時代注入草原力量和創造。

在我少年的記憶中，我就知道若爾蓋這個地方。我的奶奶，經常講一位鄰居在若爾蓋草原上見過紅軍，后來又給紅軍帶路，后來，他又在那座小城參加了革命。再后來，他又帶草原上的人去北京參加新中國十周年慶典，見到了毛主席，獻了哈達。三十年后，我回到家鄉探親，一次朋友的聚會中，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人物。那時侯，他已經七十多歲了。我當時凝望著他高大、消瘦、硬朗的身軀自問:這就是我記憶中的傳奇式人物嗎?是他給紅軍帶過路，是他帶上藏族同胞上天安門見到了毛主席。

我們的午飯是在縣城里的一家餐館吃的，頗具四川特色的飯菜，讓我們胃口大開，飽餐一頓。匆匆離開這座城市時，我不時地回頭張望，竭力將我曾經深深印刻在記憶中的若爾蓋縣城，跟眼前這座美麗的城市相比較，尋找紅軍曾經的身影和足跡。我明白，這僅僅屬于我精神上的一個美麗。也是語言文字中的一個表述。

若爾蓋，你的榮耀，屬于中國共產黨的光輝歷史和中國革命中永遠驕傲的歷程。

7

這片闊遠的草原上，我的心情始終牢牢地牽記著一個永恒的情節，那就是長征。被稱作人類歷史上一次奇跡般、史詩般，由精神、信仰、力量、意志、行動等等凝鑄的傳奇事件，在一部新中國的歷史里，是不朽的一頁。在這一頁燦爛的歷史中，我們將會汲取和認讀到更多的，永遠取之不盡的一種精神思考，一種力量啟示。

當年，毛澤東和一群在危難中矢志不移的共產黨人、紅軍隊伍，懷著崇高理想，冒著槍林彈雨，走進這片茫茫草地的時侯，是何等的艱苦卓絕。如今，我更多地深切體會認讀到，是信仰和追求造就了偉大精神和力量。這是一位和一群獨具特質性格、精神造化的人，出演的人類歷史上前無古人的活劇。

一條很不起眼的小山溝，從南至北伸延過來，有一片茂密的叢林覆蓋著，從茫茫無際的草地進入這條山溝，是一種不可言狀的際遇。山溝的東南坡，有一塊臺地，矗立著一座寺院，它的名字叫班佑寺，距若爾蓋縣城東三十多公里。也是由一種虔誠和信仰，支撐著這座寺院和寺院里的人們從久遠的時空一路款款行來。

當毛澤東率領著這支被稱之為不速之客的隊伍到達這里時，班佑寺的洛桑活佛用寬厚和仁慈接待了他們。他為毛澤東和這支隊伍祈禱。夜間，莊嚴沉重的大殿上，毛澤東和洛桑活佛關于信仰的一次談話，是在尊重、信賴中進行的;毛澤東從母親的拜佛到信仰馬克思主義、救中國，與洛桑活佛一段至真至誠的談話，如今，被電視劇《長征》活靈活現地再現在屏幕上面。毛澤東那雙寬厚的大手和活佛的手相握，洛桑活佛的心靈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他的靈魂有了從未有過的折服，是不易用語言表達的那種。

后事為證。

一九五九年，西藏發生叛亂，洛桑活佛義無反顧地收拾行裝打點上路，向著遙遠的拉薩進發，他有一種力量支撐，有一種自信支撐，他要去說服西藏的高層人士，不幸在路途被人暗殺。

然而，事情到此并沒有結束。

當毛澤東率領著這支隊伍，匆匆地離開這座大殿，繼續北上，向草原深處的北方進發，信仰和信仰之間，在這座殿堂之上，閃現出火花，使得這座為煙火繚繞，為一種信仰踞守的大殿之上，閃現了一道耀眼的光。而這道光亮照亮了草原，也照亮了活佛的心。

后來，不可思議的事情讓人大惑不解。就在毛澤東和他的隊伍離開此地約三四公里之后，大殿突然起火，熊熊大火頃刻間使這座寺院化為灰燼。

這是一個永遠的謎。

我們一行人，乘著靜謐的風，在明亮的陽光里，進入這條如詩似畫的山溝，心中別是一種感受。是對往事依依的懷戀，是對這里曾經發生的故事的探奇。當我默默地佇立在大殿的廢墟前面，凝望著藍天下、陽光里、清風中沉默的高高的土墻，別是一番滋味，心里充滿了寧靜和感慨，我竭力調動心靈的追尋，想去復原曾經的畫面和往事。

一塊很大的鐵黑色原石，在廢墟前面的空地上默然矗立。“巴西會議遺址”的紅色大字，深深鑲嵌在堅硬的石頭里面，頑強有力量。

一九三五年九月二日至九月九日，在班佑寺內匆匆召開的中央政治局緊急會議，力挫了張國燾分裂黨和紅軍，抗拒中央北上的圖謀，將紅軍從危難中解救出來。“巴西會議”無疑又是一次決定紅軍命運，在中國革命進程中一次里程碑式的事件。

我將思維重新拉回到眼前這塊土地上來，我的雙腳，實實在在站立在這片土地上，盡情地享受著這里的陽光，深深地吮吸著這里清新圣潔的空氣，靜聽著盤旋在寺院上空烏鴉悠長的鳴叫，我貪婪地用心情、眼睛、照相機，把眼前的一切珍藏。

周圍的青山上，五顏六色的經幡獵獵飄動，瓦藍瓦藍的天空下面，我的心情格外感動。

8

站立在草原上的我，此刻，切實、完美、快樂、自由地獲得了陽光，是草原的陽光。

草原的陽光，驅除了一切黑暗，在天宇間坦蕩無私地播撒。生活在這片陽光下的土地、小草、風、牛羊、人們，完全被草原的陽光擁愛。由此，構成了這世界里獨一無二的博大和闊遠，生成了靈魂的獨立和真實。

我獨自一人靜肅地站立在陽光撫慰的曠遠草地上，心靈無限酣暢地感受著燦爛陽光的洗禮。在屬于一個人的心靈世界里，和陽光對視，和陽光交流，和陽光擁抱，讓陽光進入我的身體和意念，任由草原的陽光將自己融化為一株小草，一粒土壤，一縷風，一朵云，一只羊，一頭驃悍的牦牛，一個飄戀于草原的精魂。

草原的陽光，驅除了黑暗和陰謀，我滿目光明。

草原的陽光，消滅了寒冷和孤獨，我在燃燒。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