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鋒
達斡爾族,1972年出生,內蒙古呼倫貝爾人。呼倫貝爾市作家協會會員。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曾在《讀者》(原創版)《草原》《駿馬》《中國教育報》《呼倫貝爾日報》等報刊發表。曾獲內蒙古呼倫貝爾市文學藝術創作政府獎(駿馬獎)、《草原》文學獎。
一
黑狗的“半截子”剛過雙牙山,二麻子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黑狗,黑狗,你還不快來!這邊兒出事兒了,有人提價!”
黑狗一走神兒,差點兒撞到一頭橫過路的牛。黑狗一個急剎車,后面的沙土“呼”地一下撲過來,沙塵把車子都蒙住了。
“麻子,告訴村民我也提價,你他媽的能不能辦點兒事兒?”黑狗氣。
二麻子說:“黑狗,人家給出16一斤的價,咱能行嗎?”
黑狗猶豫一下,立即回答他:“我馬上到,我也給16,先叫栓柱他們別賣!”
“那你不早給令兒,我這就告訴他們?!倍樽臃帕穗娫?。黑狗又撥回去說:“你聽著,干的16塊,濕的12塊!”黑狗怕二麻子分不清檔次。
二麻子好像邊跑邊打電話,氣喘吁吁地說:“行了,我知道了,放心吧!也不知哪路的神仙,連咱們的買賣也敢插手!”
黑狗放了電話,心里安穩了些。他相信三十九間房的村民會給他這個面子。黑狗搖開車窗,沙土都落定了,還了他一個干干凈凈的艷陽天。黑狗點了根煙,深吸了一口,瞇著眼看前面的黃土路。黃土路拐了幾個彎就隱到山后去了。黑狗知道,過那山頭再往右一拐,就是三十九間房。放牛的漢子這時候才從路基下爬上來,吆喝著牛。黑狗罵:“你他媽的再不好好看著牛,牛早晚會被車撞死的!”鄉下人怕城里人,“囁嚅”地應了幾句,小跑著過了路,把一肚子氣都撒在牛身上。幾鞭子下子去,牛“哞哞”地喚了幾聲,三下兩下又跑到路那邊的野甸子上去了。黑狗順著牛跑去的方向看,河水早瘦得沒了神韻,像被孩子吸干了奶的娘!黑狗心疼,這十幾年的工夫,河水日益干涸,有的地方幾乎都斷流了,早沒了往日的浩蕩,沒了那股子汪洋的霸氣!想當年的河水,哪年不吞去幾個娃、幾個尋短見的男女?而今雨季一過,放牛娃一個箭步就能躥過去。黑狗嘆了口氣,沒心思想那陣子的事兒了,擰著火,車子又奔三十九間房去了。黑狗知道,去晚了,什么事兒都發生了。
車子剛進村,黑狗就望見一大堆人聚在村中央的土路上。黑狗知道不好,一路按著喇叭沖過去。車子還沒停穩,二麻子拎著根棍子跑過來,一臉汗地說:“黑狗,就是那伙人撬咱們的行!”黑狗下了車,冷靜了一下,把墨鏡摘下來,用眼睛瞇著那幾個不熟悉的男女,然后運了運氣,亮出一身疙瘩肉,順手從手兜里拿出盒軟中華,自己叨了一根,就把剩余的都遞給了二麻子。
二麻子拿煙給大伙兒分,一邊分一邊說:“都他媽的別抽瞎了,這可是軟中華!軟中華,硬玉溪,懂不?”幾個村人受寵若驚地接了煙,紛紛點了,狠命地吸上一口,閉了氣不肯出聲,好半天地才吐出煙兒來,都叫道:“黑狗這煙好,黑狗有錢了!”
黑狗拿眼找栓柱。栓柱正品中華煙呢,黑狗氣不打一處來。
“栓柱有錢啦?再不是生了孩子喂不起奶粉的爺們兒了?”黑狗冷不丁地來了一句。栓柱立即臉紅了,站直了傻傻地笑,說:“嘿嘿,黑狗你這說啥話?這不折煞老弟了?!?/p>
黑狗一時想笑,說:“你還會用城里人的口氣跟我講話了,咋地,這榛子要賣給外人?”黑狗瞇著眼睛看栓柱,栓柱立即不自在起來,回頭看自己的老婆,栓柱的老婆也低著頭。栓柱閉了口,嘟嘟囔囔地自己嘮叨。
黑狗接著說:“栓柱你好啊,你知道錢有用了,是不是?你知道那一紙箱一紙箱的奶粉是用錢換來的,是不?你也知道16塊錢一斤比14塊錢一斤能多撈倆子兒,是不?你他媽的還是不是人!”黑狗換了語氣,直盯盯地看著栓柱。栓柱拼了命地向后躲,卻被眾人頂住。栓柱臉漲得跟豬肝似的。
“不是,不是,黑狗你說哪兒去了,我不是那意思,這孩子要上學了,家里收成不大好,就指這榛子了,黑狗我沒別的意思……”
黑狗打斷了栓柱的話,又看“七斤半”,“我們的‘七斤半’也知道錢重要了,是不?”
“七斤半”正樂呢,一下子表情就僵住了。
黑狗說:“‘七斤半’不喝酒了?不是那個喝多了把屁股烤熟了到城里去看病的‘七斤半’了?”
“七斤半”想躲,卻也被眾人頂住了。
“‘七斤半’再不是連醫院的押金都交不起的‘七斤半’了?我真想把你的褲子扯下來,看看你那塊死肉還鮮活不?”
黑狗來氣了,指著這幫人開罵:“你們他媽的都是什么東西,用著我黑狗了,一天一個電話,到了城里就找我。我哪次虧了你們?用錢我給你們錢,你們說啥時候還,我就讓你們啥時候還,我哪回追討過了?哪次去城里我黑狗不是好吃好喝地招待?現在我黑狗做這檔子生意,都拆我的臺,你們還有沒有良心,你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黑狗這幾句話說得所有人都閉了嘴,滿場的咳聲。二麻子想添油加醋,黑狗卻做了個手勢,讓二麻子閉了嘴。黑狗知道這些人,都是跟他一小長大的,他知道他們的心理。如果今天換了自己,他黑狗是不是一樣地見錢眼開也難說。
這時候,有人扒開人群走過來,把一小袋子榛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說:“黑狗哥,我15一斤賣給你,是榛落兒,我杏花就這點兒能耐了?!?/p>
黑狗心里一驚,再看杏花,又是一酸,半年未見,杏花又瘦了,不知道說什么好。這時候有人說:“我們都15一斤賣了,你黑狗沒少幫我們,我們農村人也知道感激呢!”這下,人們紛紛從那輛車里往下搬榛子。那邊人不干了,說:“你們農村人怎么這樣!價錢都談好了,還反悔!”二麻子蹦著高兒喊:“你不還沒給錢呢嗎?”
那邊的女人就喊:“我現在就給錢!別往下扛!”
話音未落,黑狗大喝了一聲:“兄弟們,我知道你們的日子才好過,我黑狗不是黑心狼,今個兒我也16塊一斤收了!但現錢我先給不了,回頭我全都補上!”聽了黑狗的一番話,大伙沒一個猶豫的,紛紛把東西扛下來放到黑狗的“半截子”車上。黑狗看著那伙人憤憤地上了車,擰著火開走了。黑狗這才回頭看杏花。杏花一邊擦著汗,一邊幫大伙過秤。黑狗眼睛再沒離開過杏花。黑狗感激杏花,可是黑狗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感激。
一袋袋的榛子都碼齊了立在后車斗上。黑狗笑了,突然來了句:“杏花的榛落兒我可要多給錢,人家的成色好,你們同意嗎?”大伙兒知道黑狗在逗杏花,都起哄:“你給多少算多呀!把你也給了得了?”大伙兒一陣哄笑,杏花就羞紅了臉,跺著腳沖黑狗說:“黑狗哥,我幫你,你還戲弄我!”黑狗就愿意看杏花羞,可杏花真羞了,黑狗又打心眼兒里疼。黑狗立即收了自己的得意樣兒,正色地說:“今個兒咱比比,要是誰家的榛子能趕上我杏花妹子的成色好,我就20塊一斤收了,我黑狗留著自己吃!”說完打開杏花的袋子,把手深深地插進去,握了一把榛子出來,分給大伙兒。黑狗也拿出一顆放進嘴里,腮幫子一用力,“咔吧”一聲響,一個滾圓的、結實的榛仁兒一下子跳出來了。黑狗用牙找了,咬碎了,香得他人都酥了。
“我說有人的榛子比杏花的榛子香沒?”黑狗笑呵呵地問。
“杏花的啥子都香,我們比不了!”不知道是誰開了句玩笑,大伙兒都跟著笑。杏花眼淚就要出來,嗔怒地說:“誰再敢跟我杏花開玩笑,我可要罵人了?!毙踊ú粫R人,這誰都知道,杏花這一句,大伙兒更笑了。杏花的眼淚真就要掉下來,卻偏偏又不服氣地挺胸看著眾人。眾人知道杏花命苦,再不肯,紛紛說是榛子好吃,應該50塊一斤收。杏花這才轉怒為喜,說:“跟大伙兒一樣就行,我杏花再窮也不差這點兒!”黑狗不應允,問二麻子多少斤,就當場20塊一斤的價收了杏花的榛子。黑狗從包里拿錢給杏花,杏花死活不要,黑狗就嚇她,“你要是不要,那我就真給你50塊一斤!”杏花被嚇住了,捏著錢,說了聲:“那我先回去了,謝謝黑狗哥啦!”杏花一走,黑狗就看杏花的背影兒,越看心里越是喜歡。
可一想杏花不是自己的女人,心里就郁悶,黑狗一時想喝酒,就喝道:“喜慶家的,給我殺只羊,按城里的價兒給我,我黑狗要請大伙兒吃羊肉,喝羊湯!”一句話,所有人都笑了,大呼小叫地收了二麻子打的欠條,圍著黑狗轉悠。黑狗一擺手,說:“大伙兒先散了,我去孝敬老娘,就在喜慶家吃了,行不,嫂子?”喜慶家的女人是個豪爽的娘們兒,大咧咧地說:“那有啥,你睡我被窩里喜慶連個屁也不敢放!”黑狗正色地說:“只吃不睡!”大伙兒又是一頓哄笑。
黑狗止住了笑,從車里拿出一大包營養品,又囑咐二麻子把貨拉回去,就散了眾人,奔自家去了。
二
老娘正坐在門口的柳樹下納涼,見黑狗過來,娘便拄著拐杖敲著地面說:“你一回來村里就不消停!”黑狗賠笑,在老娘身邊蹲下,小聲地說:“娘,要是你跟我回城里享福,這村兒里可就消停了。”老娘被黑狗氣樂了,騰出一只手來打黑狗。黑狗也不躲,娘的手在黑狗背上“咚咚”地敲,就像給他捶背。娘打了幾下就咳,黑狗就說:“娘,你看你,我就是逗逗他們幾個,收了榛子再跟我回去住段兒日子吧?”黑狗把東西放在地上,找了塊空地也坐下來。
“算啦,你把女人都休了,我還敢去?娘不圖什么富貴,你的日子過得好了娘就放心啦!娘再去,你再休個女人,娘這輩子還咋見人!”娘說著說著就要掉淚。
黑狗說:“娘,那娘們兒不知道孝敬你,就該休她!要是兒再娶一個,先要給你倒兩年洗腳水!”
“兒呀,娘看出來了,這世道不是以前的世道了,咋還那么要求人家呢?人家死心跟你過日子就行了,一輩子就管一輩子,還挑什么呢?”娘說。
黑狗不言語,把營養品拿出來一一給娘看。娘連眼皮都不抬,說:“這些東西以后再別給我買了,我啥也不缺!”
黑狗不知道咋樣才能哄娘高興,就攙著娘回屋里?;氐轿堇?,把娘請上炕,黑狗給娘點了根煙。娘平時不吸煙,有時候湊熱鬧也來那么一根。娘點了煙吸了一口,對黑狗說:“以后要是給娘買煙,就要這個牌子的?!焙诠废霕?,心想這煙當然好,可他黑狗也只是辦事兒的時候才弄一條撐面子用的。但黑狗立即應了,當著娘的面兒給二麻子打電話,讓從店鋪里再弄條中華煙過來。娘不知道這煙是啥價,就說:“算啦,娘也不咋抽,你留著吧?!焙诠肪托φf:“娘你要啥,兒就給你弄啥!只要不讓兒摘星星,夠月亮就行!”娘笑了,用手點他,“你呀,就嘴甜,有能耐再給娘找個女人!”黑狗不吱聲兒了。
娘要下地做飯,黑狗沒讓娘動,自己去外屋地翻騰。黑狗在城里是個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手兒,可在老娘面前,黑狗卻啥都肯干。有時候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這份心氣兒是從哪兒來的。黑狗一邊淘米一邊說:“娘,我一會兒要去喜慶家吃,我給你弄條羊腿回來,我把飯煮了就行?!蹦镌诶镂莺?“算啦,你們年輕人樂和去吧,娘就吃茄子燉土豆,剛下來的土豆,娘愛吃!”黑狗聽了,知道娘的心思,去削土豆皮。這時杏花進來了,叫了聲:“黑狗哥,你快歇著,我來弄!”
在大庭廣眾之下,黑狗逗杏花是大大方方的,一旦就剩下倆人,黑狗就發木,不知道手往哪里放,人往哪里躲,蹲在地上仰臉看杏花。杏花沒接黑狗的眼神兒,叫黑狗起來。黑狗才起來,杏花就蹲下開始削土豆皮。黑狗就在旁看著。杏花麻利,不一會兒的工夫,土豆就削好了,找了盆用水泡上。
娘在里面喊:“黑狗,讓你妹子歇會兒,石頭爹得有人照顧!”
黑狗應了,去搶杏花手里的盆,偏偏握住了杏花的手。杏花掙了掙,黑狗卻死命地握著杏花的手不放松。杏花紅了臉,對黑狗說:“哥,你弄疼我了!”黑狗立即松了手,支支吾吾地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黑狗惱自己,喝花酒那時候的能耐都跑哪兒去了。黑狗說:“杏花,你回吧,這菜我還弄得來,石頭爹咋樣了?”杏花一聽就要落淚,黑狗又惱自己,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
“怕是捱不過今冬了,就只能吃點兒流食?!毙踊ㄒе齑剑坪跖伦约嚎蕹鰜怼?/p>
黑狗不敢再接碴兒,就說:“回吧,一會兒去喜慶家吧!”
杏花搖頭,說:“不了,黑狗哥,等二姑吃過飯,我再去山里轉轉,再揀些榛落兒回來?!?/p>
黑狗說:“杏花,用錢你吱聲,哥有,哥先借你,別把身子骨累壞了,那誰來照顧你?”
杏花搖頭,說:“那兩萬還沒還上呢,我不能再借了!”
黑狗急了:“杏花,你跟我還外,我有多少錢都能借你?!?/p>
杏花幽幽地說:“哥,怕不是錢的事兒了?!毙踊ㄟ呎f話,邊撲簌簌地掉淚。黑狗想把杏花的淚抹了,又不知道合不合適。一時間倆人怔住了。正好娘在里面喊:“黑狗,你放杏花回去,杏花可是正經人!”一句話說的黑狗滿臉通紅,也跟著喊:“娘,看你說的,你兒咋地了?”黑狗就不懂,這些人天天看著他,就怕他跟杏花單獨在一起。不過,黑狗自己也怕,怕倆人單獨在一起,黑狗他控制不住自己,把那事情強迫著做了。
娘一喊,杏花就吐了吐舌頭,沖黑狗笑笑,回里屋去陪黑狗娘聊天。黑狗掰茄子。黑狗一邊掰一邊聽著里面人說話。偏偏杏花說話聲不大,不知道這娘倆在聊什么。這時候外面栓柱喊:“黑狗,黑狗,喜慶家的娘們兒說了,東西都備齊了,就等你了呢!喜慶家的娘們兒還說了,今晚你有膽子就留在她炕上睡!”娘也聽見了,隔著窗戶罵:“栓柱,別亂講,我家黑狗是誰的女人都睡的嗎?”栓柱就收了聲,跨進門檻小聲說:“黑狗,那邊人都在等你。”黑狗沖栓柱擠眼睛。栓柱沖里屋喊:“嬸,我去你園子里弄兩顆沙果吃,你家的長得最好!”老娘也愿意聽表揚,大大方方地說:“去吧,去吧,別把樹傷了就行!”
娘還是不放話讓黑狗走,杏花從屋里出來,對黑狗說:“去吧,黑狗哥,這點兒事兒我還能做,放心吧,你不在,我總來給二姑做飯,二姑就愿意吃我做的飯?!焙诠凡缓靡馑嫉匦?,說:“別聽栓柱瞎說,我再怎樣也不能動喜慶家的?!毙踊ā皳溥辍币宦晿妨?,捂嘴。黑狗也跟著樂,看著杏花的模樣發傻。杏花穿了一件米色的長袖襯衫,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襯出一雙結實的長腿,頭發隨便地在腦后打了個結,弄成馬尾狀。杏花的脖子長,動起來特美。黑狗就小聲說:“真好看!”杏花似沒聽懂,一聽懂了就“呀”了一聲,想要說黑狗兩句,卻又怕被外人聽見似的,就用眼睛看黑狗。黑狗閃了,“嘿嘿”地笑兩聲,對屋里喊:“娘,我去喝酒,一會兒就回來,保證不喝多!”娘在里面罵:“回來就不著調,一喝準喝到后半夜去,以后別回來了!”黑狗沖杏花做了個鬼臉兒,把杏花逗笑了。黑狗就悄聲地出來,又回頭感激地看了杏花一眼。正好杏花也在看他,黑狗心里一顫,說:“今個兒保證不喝多!”杏花卻說:“別睡人家炕上,你也該長大了!”黑狗心里一暖。
黑狗回來的時候娘已經睡了。黑狗悄手悄腳地上了炕躺下,胃里卻如翻江倒海。黑狗躺下睡不著,下地到外屋喝了整整一大瓢涼水才覺得痛快些。
黑狗又重躺下,卻是滿腦子的杏花。黑狗知道,如果今天杏花不來那一出,這些村民們能不能把榛子賣給他,他不知道。杏花來得正好,正需要有個人發一聲喊的時候,杏花來了。黑狗不知道自己的命里怎么處處得這個女人的好!而偏偏的,這個女人卻不屬于他。
三十九間房的女人腿短、頸短、皮糙,額頭如面板般扁平??尚踊ǖ牟弊訁s不長不短,粗細得當。特別是皮膚,白嫩,一看就不是村里的女子。再有一樣就是額頭飽滿,眼睛閃閃地拿人。人說這樣的女人聰明,杏花果然考上了師專。誰承想,舅母硬是沒讓杏花去城里讀書。誰個也不知道舅舅、舅母的心思。
黑狗一直以為杏花真的是自己的表妹,從來沒往別處尋思。自從杏花回家務了農,黑狗便與她疏遠了。黑狗總怕自己有非分之想,見著杏花來了,就遠遠地躲了,怕生出閑話來。黑狗爹突然就病了,難纏的病,消耗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卻不見好。黑狗娘四處舉債,給黑狗爹看病??墒侨旰?,黑狗爹還是死了。那幾年年景又不好,不旱就澇,種啥啥不收。追債的主兒踏破了黑狗家的門檻。黑狗天天看著娘跟人家說好話,賠笑臉,背地里卻偷偷地抹淚。一日,黑狗實在忍不下去,對娘說:“娘,你忍得三年不?”娘不明白黑狗啥意思。黑狗說:“娘,我想出去掙錢,咱把地租出去,我出去掙錢,三年后兒保證回來,把那窟窿都堵上,咱娘倆好好過日子!”娘看了黑狗好半天,問黑狗:“兒,娘忍得,你忍得嗎?”黑狗一咬牙,說:“娘,再苦兒我也能挺,只是苦了娘?!蹦锇押诠芬粨?,摸著黑狗的頭說:“兒,你大了,要是掙不著錢也要回來?!焙诠氛f:“娘,三年不回來你就當兒死了!”
黑狗拿了五百塊錢從家里走了。沒人知道黑狗去了哪兒,也沒人知道黑狗怎么過的那三年。但三年后,黑狗回來了,威風八面,把娘拉下的饑荒全都還上,又把親朋好友請來大吃一頓。就是那天,黑狗才知道杏花嫁了人,嫁給了旺才,村長的兒子。黑狗沒說什么,就是喝酒,喝得天昏地暗。后來黑狗才知道杏花是舅母從城里的醫院揀回來的,舅母不能生養。黑狗瘋了,去找杏花。黑狗把杏花拉出來問:“你怎么不等我?”杏花不回話,就是默默地掉淚。黑狗說:“你現在跟旺才離了,我娶你!”杏花搖頭,捂著臉跑了。黑狗一氣之下回到城里,隨便地找了個女人就結婚了。
可惜杏花命苦,原本旺才干得好好的,本本分分地當個村里教師也就罷了。偏偏旺才是個命薄心高的貨色,非要學他老子想當個村長。旺才家上上下下地使錢,終于把旺才弄到村長的角色上了。誰承想一陪二陪,人變壞了。喝酒一斤不醉,跳舞一宿不累,耍錢整夜不回。沒幾年,身子骨就垮了,得了食道癌,剛剛39歲,手術都沒得做。說是擴散了,如今是動作稍大就“呼哧呼哧”地喘氣兒。要不是杏花伺候得細致,人早就沒了。去年剛剛做了第三次化療,骨瘦如柴,早傳聞挺不過冬的。
黑漆漆的鄉村夜晚只有蛐蛐兒在叫,一聲接著一聲讓人心煩。黑狗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杏花沒有城里那些小姐漂亮,卻有著說不出來的味道。“黑狗啊,又想人家了?”娘在那邊炕上問了句。黑狗裝睡,不想說話。娘幽幽地嘆了口氣說:“杏花懂事兒,知道禮數,旺才又喝又賭,壞了身子,但杏花她不離不棄,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看人家是有感情的。旺才不死,她是沒別的心思了,你就死心吧?!?/p>
黑狗的心一冷,知道娘說的不錯。自打旺才生病,黑狗先后借了兩萬塊錢給杏花,他黑狗一個“還”字都沒提。翻地時他讓二麻子花錢雇人給她翻地,鏟地時也花錢雇人鏟地。黑狗有幾次機會向杏花示愛,杏花都躲了。并且杏花每次都提還錢的事兒,黑狗心里不舒服。
娘說:“黑狗,這都是命!你知道你妹子死活不嫁旺才嗎?可人家出的彩禮你舅母動心了,你舅那會兒又不在世,娘一直以為你把杏花當妹妹看,不知道你的心呀!”黑狗不想再提舊事兒,說了聲:“睡吧,娘?!?/p>
三
黑狗自打做山貨這生意,一年要回三十九間房好幾次?;氐郊依锞筒幌牖爻抢?。在家里睡得香,太陽都照腚了,黑狗還在貪睡。二麻子從城里回來才把黑狗喚醒。
“哥,那榛子都送去烤了,剛到貨就有人訂了二百斤,南方的老客等不及了。”二麻子摸著鼓鼓的包沖黑狗樂。黑狗也樂,對二麻子說:“你去叫栓柱他們來領錢,帶夠沒?”二麻子點頭。黑狗說:“我在村里再待幾日,還有些人家存的榛子沒賣?!焙诠饭烙嬃艘幌拢行┥舻拈蛔舆€沒收上來,估計還能弄個千八百斤。二麻子點頭,樂呵呵地喚栓柱去了。
黑狗吃了娘留的飯就出了門,收奶車正好從他面前駛過,扔下了空蕩蕩的一條街。三十九間房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南北兩排,甚是規整。這幾年政策好,稅費都免了,家家的日子好過了,都蓋了大瓦房,牛棚羊圈、豬舍雞籠,樣樣不少。自來水、電話一應俱全,村人又喜歡在自家院子里種果樹,一樹半青半紅的果子在陽光下閃著光,風一吹過,滿樹的果子,晶瑩剔透。
黑狗就在街上閑遛,抬眼望,山坡上正好有牛吃草,黑白花的奶牛配上翠綠色的山,煞是好看。黑狗沖著放牛的吳承林喊:“林子,你家還有榛子嗎?我16一斤都包了!”聲音遠遠地傳出去,既給了吳承林聽,又給了全村人聽。吳承林哪曉得黑狗的用意,也喊著回應:“黑狗,我還有些,等曬干了就賣給你,那榛子成色好!”聲音再傳回來,全村的狗就吠了。黑狗笑,知道自己的心思達到了,又喊一句:“林子,快些賣了吧,過了這個時候,就賣不上價了?!眳浅辛忠埠?“知道了,放心吧黑狗,少不了你的?!焙诠窛M意了,全村人都知道他黑狗還會收榛子,還會知道這榛子再不賣就要折價了。
黑狗從村東頭溜達到西頭,不過幾百步的距離。正是農戶們睡回頭覺兒的時候。他們擠了奶,把牛交給放牛人,又是農閑的時候,正好睡個回頭覺兒。睡夠了,起來下地轉轉,東家扯扯,西家看看,愿意玩的就聚在一起打上兩毛五的麻將、五毛錢的撲克。一天也就混下來了。黑狗從村西頭向回溜的時候,遠遠地看見杏花橫穿過村子,向南山去了。
自打旺才病重了,杏花就把自家的房子賣了給旺才看病。舅母也是六十幾歲的人了,需要人照顧,杏花就搬回了娘家住,一起伺候兩個人。黑狗恨舅母!恨舅母眼里就是那點兒彩禮。每次黑狗回來都不懷好意地去看她。他要讓舅母看看,他黑狗今兒混出模樣來了。他要讓舅母后悔!黑狗就買了幾樣禮品去舅母家,他還要看看旺才病成啥樣兒了。黑狗不敢再想下去,怕把自己看得透了嚇著。
黑狗大大方方地進了院子。有人喊他:“黑狗,你來!”黑狗嚇了一跳,四下里看卻沒看見人?!斑@兒呢!”黑狗循聲看去,才注意到堆在椅子里的旺才。黑狗剛來時還以為那是晾曬的衣物呢。黑狗把東西放下,走到旺才跟前,看著旺才瘦得就剩骨架的臉,心里一酸,那股子幸災樂禍的心思早沒了。黑狗說:“旺才,我來看你!”旺才沒言語,腦袋快耷拉到褲襠里,也許是剛才話說得多了,氣兒出得不順,呼呼地喘。“旺才,你別說話,聽我說就行?!焙诠樊吘故呛诠?,雖然恨著旺才,可一看旺才已經這個模樣,心里又不忍了。
旺才費了好半天的力氣才把頭抬起來,說:“黑狗,我知道你的心思!”
“什么心思?”馬上,黑狗又跟了句,“旺才,你別瞎想,我真是來看你的,知道你吃不了硬的,就買了奶粉,你這身子骨該補補了?!焙诠氛\心誠意地說。旺才沒接話,黑狗更難過。
“石頭呢?”黑狗轉移話題。
旺才用眼睛瞄了瞄屋里,黑狗知道孩子還在貪睡。黑狗說:“我舅母也沒起?”旺才點頭,卻只點一下,輕輕地,怕重了就再也抬不起來似的。旺才做了三次化療,頭發早就沒了。年輕時的旺才最喜歡留長頭發,現在卻用一塊紅頭巾包著,不倫不類的自己卻不曉得。黑狗想把東西放在那兒就要回去了,黑狗見不得旺才這樣。于是,黑狗說道:“旺才,你保重身體,我先回去,待會兒我再來。”沒想到旺才卻伸出枯瘦的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小凳子,示意黑狗坐下。黑狗一時想走,一時又被旺才莫名其妙的舉動疑惑著。想了想就把凳子拿過來,坐到旺才身邊。
“黑狗,你有錢了!”旺才說。
黑狗說:“旺才,我沒多少錢!再說要那么多錢有啥用?”
旺才不語,頭也不抬,努了好半天的勁兒才又說:“黑狗,身子骨是最有用的,可惜你哥不行了!”
旺才一句話,黑狗動了感情:“旺才,你說這干啥?你還行,再化療一次保準行?!焙诠方o旺才鼓勁兒。旺才搖了一下頭,再抬頭,卻是眼淚汪汪地,“黑狗,你幫我!”旺才說。黑狗不明白這旺才是啥意思,就猛點頭。黑狗正想問怎么幫你,舅母從里面出來了,端了碗牛奶。黑狗立即站起來,叫了聲舅母。舅母頭也不抬,蹣跚著走向旺才,蹲下,把碗放在旺才嘴邊。黑狗看出舅母這幾年老了,是一下子老的。黑狗接過碗,說道:“舅母,我來!”舅母看著黑狗,好半天才把手松開。黑狗蹲下,把碗向旺才嘴邊送。旺才也探出頭來夠。黑狗叫舅母拿勺來。舅母這才醒悟,說了句:“看你舅母,平日里都是杏花伺候,都不會了?!本四富厝グ焉鬃尤恚诠芬簧滓簧椎匚雇?。旺才喝得急,不斷地示意黑狗往嘴里送。一碗牛奶一會兒的工夫就喂進去了。旺才喝了牛奶,臉上有些光彩?!昂诠?,我兩日沒進米水了,吃不下?!蓖胖钢约旱男卣f。黑狗知道旺才的病,那瘤子把食道堵得就剩下條縫。這樣的人弄好了能吃兩口,弄不好水都送不進去?!澳?,你去我二姑家看看,我跟黑狗說點兒事兒。”旺才坐直了身子,長長地舒了口氣,好像下水道被堵了好久,猛地被沖開了,嘩啦啦地響。
“有什么事兒還瞞我?”
“娘,沒啥事兒,你就去吧!”旺才一再墾求,舅母這才出了院門。出了院門又不放心似的回頭說:“石頭醒了,鍋里有飯,熱著呢?!?/p>
黑狗怕旺才說話,就主動應了:“舅母,你放心去吧,石頭醒了我告訴他?!本四缸吡?,黑狗的心就忐忑不安。旺才把舅母支出去,定是要說什么不對勁兒的話。黑狗就不知道怎么開口了。
倆人憋了半天,旺才說了:“黑狗,我知道你喜歡杏花!”
一句話,說得黑狗心驚肉跳,終于是說到這兒了。黑狗含糊地說:“旺才,你別瞎想,我黑狗不是那種人?!焙诠氛f是說,可心里卻覺得委屈。要是旺才是個健康人,黑狗連決斗的事情都做得出來??墒乾F在的黑狗只能順著旺才說。
“黑狗你別騙我,我知道你的心!”旺才說著抬起頭來看黑狗,黑狗卻把目光向村外望。
“黑狗,你看我!”旺才說。
黑狗不得不把頭扭過來。黑狗真想撇下旺才就走人。黑狗沒受過這樣的場景,氣也不是,不氣卻堵得慌。
“黑狗,借我三萬塊錢!我不還你!”旺才吐出一句就直盯盯地看著黑狗。
黑狗糊涂了,接了旺才的眼光問:“哥,家里缺錢了?”
旺才搖頭。好半天旺才不說話,黑狗不懂這旺才要這么多錢做什么用。黑狗又問:“哥,你跟我說實話,要錢看病還是干啥?”
旺才抬起頭來,眼睛看著遠處。旺才說:“黑狗,杏不容易,家里的虧空全憑她在補,我想……”旺才頓了頓,劇烈地咳起來,黑狗給旺才捶背,碰到根根骨頭,黑狗心里不舒服。先前那么好的身子骨,十幾年的時間就荒廢成這樣。黑狗心疼,也生氣!旺才止了咳接著說:“黑狗,我不是男人,我不能掙錢讓杏花過得舒坦,我知道我這病沒的醫了,可杏花還要我做化療,我就想,你給哥三萬塊錢,我給杏花,也讓哥做一回男人!杏花隨你了。”黑狗真恨不得一拳把旺才打倒在地。黑狗罵:“死旺才,你哪是男人!你說對了,你連個好老娘們兒都不如,你早知道有今天,當初當個什么村長,娶個什么杏花!”黑狗越罵越氣,“你硬是娶了杏花這么好的女人,卻把自己糟蹋成這樣,你對得起杏花嗎?你對起誰呀!”黑狗起身,從包里拿出三沓子錢來甩到地上,說:“旺才,你要是男人就挺過來,再做一次化療,還杏花一個愿,這你才是男人!這錢弟我不要了,你不用還,也別告訴任何人?!焙诠氛f完起身就走了。出了院門拐彎的時候,黑狗隔著柵欄看見旺才哈腰在拾那三沓子錢,錢捏到手里,卻像女人似的哭了。
三十九間房的村民們沒經得起黑狗的考驗,紛紛地把家里的藏貨都拿出來賣了,二麻子跟黑狗打保票,今年家家戶戶都沒留,保證他們吃不上一粒榛子。二麻子喜歡吹牛,黑狗信不過二麻子,把二麻子的話四六分聽。可黑狗還不想走,遠遠地望著山,黑狗知道,山里有杏花,杏花還在揀榛落兒。二麻子說:“黑狗,咱們先回去吧,那邊老多人等你結賬呢?!焙诠泛萘撕菪?,回去跟娘道了別,坐上“半截子”,一陣風地回城里去了。
回到城里,各路收山貨的都回來了。黑狗見著滿袋子的蘑菇、黃花菜、蕨菜、木耳,心里敞亮了。紙箱廠的包裝送來,二麻子早找好包裝女工,都是從市場門前那兒劃拉來的擦玻璃的。黑狗只要她們把這些東西過秤,按斤數放到包裝箱里封好,擺在柜臺上,然后去推銷,去送禮,等到年尾,大批量的山貨就從黑狗的店里賣出去,大把大把的票子就裝進了黑狗的包里了。黑狗等人齊了,把兩萬響的鞭炮一直甩到大街上,等到11:48分的時候,黑狗叨了煙卷,和二麻子一頭一個,對個眼神兒,把炮點了。頓時間滿大街的震響,行人紛紛避了這架勢。黑狗不避,山一樣地立在濃煙里,英雄一樣地喊道:“包山榛子!包山榛子!”這幾聲喊,喊得霸道,有氣勢,滿城的人都聽得見!
四
黑狗一個星期把事情搞定了。沒了事情做黑狗六神無主。正好幾個做生意的南方老客約黑狗去賓館打牌,黑狗發覺自己的心思不在錢上。牌打得亂七八糟。
南方老客留黑狗在賓館里住,說是要弄點兒新鮮事兒。黑狗明白這是做啥事兒,原來黑狗也是做過幾回的。可是,今日的黑狗卻猶豫了,黑狗覺得自己要做了這事兒,好像愧對什么人似的。于是推說自己有事兒就回了家。黑狗躺在床上睡不著,偌大的房間里只有鐘表咔嗒咔嗒地響,黑狗一時間感到這家里真是該有個女人了。黑狗就想杏花。他就是覺得杏花哪兒都好,想跟這個女人結婚,娶到家里來天天看著,天天跟她說話。醒了也不起床,想睡到啥時候就睡到啥時候,她想吃啥就給她做啥,不讓她干活兒,不讓她干一點活兒,就是她老了,也愿意伺候她,給她端水喂藥的。黑狗覺得驚訝,這一肚子話,怎么在杏花那兒就表達不出來?黑狗不明白這杏花是怎樣想的,明明是愛著自己,卻不肯給自己機會。黑狗想到這兒,就決定再回三十九間房,黑狗想,把這事情做了,旺才一死,杏花就是她黑狗的人了!
可回到三十九間房,黑狗卻沒見到杏花的影兒。黑狗在家里窩了半天,勸娘再跟她回城里住。娘這回心活了,沖黑狗說:“你要是再找個女人,娘就回去。”黑狗說:“娘,女人我是一定要找的,但這回兒不瞎找了,要找就找個孝敬娘的?!蹦镎f:“兒呀,你都快奔四十去的人了,女人就是女人,能生養,能干活兒,對你好就成了,別再貪圖什么樣兒呀,身板呀!”黑狗不應娘的話,抬眼看窗外。村里的路上沒人走過,不知道這些村人都干什么去了。
黑狗問娘:“杏花哪兒去了?”娘說:“到鄰村打倭瓜籽去了?!?/p>
黑狗說:“娘,杏花這么拼死拼活地干,能掙幾個錢?”
娘說:“你不讓她掙,她上哪兒弄錢去?”
黑狗說:“那我舅母呢?”娘說:“你舅母去鄉里你大姨家借錢去了?!蹦镎f著也嘆氣,“你大姨大姨夫一死,人家肯不肯借錢給你舅母也不知道!”
黑狗氣了,說:“舅母怎么不管我借?”
“你是裝糊涂還是怎地,你舅母不跟你借你心里不明凈?你舅母知道你恨她,死活兒也不管你借了!”
黑狗問:“娘,我這錢都是好道兒來的,怎么就不能用?”
“這是你舅母說的,是不是旺才跟你要錢了?”娘問。
黑狗猶豫半天,問:“你們都知道了?”
娘說:“你呀,你越是可憐旺才,你舅母越是不想落下這份施舍,你是死心眼兒?!?/p>
黑狗無語,看著娘把飯盛好,黑狗一樣樣兒的往屋里端。飯菜擺齊了,娘說:“你去把我涼的粥給旺才端碗,里面有雞蛋黃被我搗碎了,看旺才這頓能吃么,再不吃怕是要餓死了。順便把石頭喊過來吃飯?!?/p>
黑狗端著碗出來,再到舅母家,旺才還在那里蜷著,蟲子一樣。黑狗把粥放在凳子上,問旺才:“石頭呢,我娘叫他吃飯去!”旺才抬頭望了望大道上。黑狗明白了,站在院子里放聲喊:“石頭,石頭,去你二姑奶家吃飯!”遠遠地傳來石頭的回聲:“知道了,我這就去?!焙诠贩判牧?,就蹲下,端著碗,說:“旺才,看能吃點兒不?”旺才抬頭,黑狗趕緊把粥端起來,用勺子先弄了點兒湯,送進旺才的嘴里。旺才先是沾了唇,再把湯全吸進嘴里,然后努力下咽。猛地咳起來,把湯全都噴出來。黑狗連忙把碗放在一邊進屋找手巾,找到手巾回來給旺才擦。旺才說:“水,先喝點兒水!”黑狗又回屋里取水,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旺才喝了幾勺子水,黑狗就再喂些粥,旺才方能吃進去些,臉上也有了些興奮。
黑狗好不容易把這碗粥都喂進去,累得自己滿頭大汗。旺才吃過了,對黑狗說:“把我抱進去,我要睡一會兒。”黑狗起身,小心地把旺才攙扶起來,黑狗一用勁兒把旺才抱起來,自己嚇了一跳,這旺才輕得像床被,著實把他閃了一下。黑狗小心地把旺才放在炕上,給旺才蓋好被子。旺才說:“謝謝!”再不肯睜眼睛。不一會兒,旺才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旺才睡著了。
黑狗肚子也餓了,可經過剛才的折騰,沒了食欲。不知道自己這時該走還是不該走,走了怕旺才有個什么事兒,身邊沒人。不走,又不知道干點兒什么。這么猶豫間,杏花從外面走進來,小聲地喊:“石頭,石頭!”走到院子里,又去看那張椅子發呆。許是見了沒人,就幾步進到屋里,看見黑狗,先笑了:“黑狗哥來了?”聲音還是那么脆生生的。黑狗站起來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指了指旺才。
杏花小聲說:“睡著了?”黑狗點頭。杏花又問:“吃過了?”黑狗說:“喝了一大碗粥?!毙踊ㄣ读藭海瑓s默默地流淚了,抽泣著說:“我走的時候他已經一天沒進水米了?!焙诠分噶酥缸约海f:“我喂的他吃了!”杏花抹了淚,上前看旺才,把手放在旺才的頭上摸了摸,然后放心地抽回來。黑狗才發現杏花的手變得那么粗糙。黑狗不自覺地一下子握住了杏花的手說:“杏兒,別去干活兒了,我有錢,哥借你不用還!”杏花沒有掙開手,卻把頭低下來,眼淚紛紛地往下落。黑狗看著杏花的背一動一動地,自己不知道該怎么是好。過了一會兒,杏花起身對黑狗說:“哥,咱到院里說話?!焙诠窇?。
到了院子里,杏花讓黑狗坐好了,自己卻“撲騰”一下跪在地上。黑狗把杏花扶起來,問:“你這是干什么?”杏花說:“哥,這次旺才可能熬不過去了,我不想用你的錢,旺才都跟我說了,我想用自己的錢,可妹子掙不回來了,妹子試了,妹子掙不回那么多錢了!”說到這兒,杏花撲進黑狗的懷里,放肆地哭了起來。杏花邊哭邊說:“我娘說了,不讓用你的錢。我同意了,我三天三夜沒睡了,哥,可我還是掙不來那么多錢哪!這錢我用了,回頭我做牛做馬地還你,再過四天,旺才就能做第四次化療了,我還帶他去,好不好妹子我盡心了。”杏花邊哭邊跺腳,聲音卻仍是不肯放開。黑狗緊緊地把杏花摟在懷里,心都要碎了。
不知道何時,杏花掙開黑狗的懷,轉身去倉房,黑狗不知道杏花要干什么,愣愣地站著看。杏花再出來的時候拖著一面袋榛子出來。杏花說:“黑狗哥,這是我揀的榛落兒,你看值多少錢?”黑狗急忙把那袋子接過來,說:“有三十斤了!”杏花用手捋頭發,露出額頭來笑著說:“我行吧,我又揀了這么多!黑狗哥你知道嗎,我還以為今年的榛落兒多,可我現在才知道,人家都心疼我,都給我留著呢!”杏花笑,卻笑得苦楚。黑狗掏錢,把包里的錢都掏出來,遞給杏花。杏花接了,卻一張張地數。數過了,把剩余的錢都退回來,說:“黑狗哥,我說了,20元一斤賣給你,就值這些錢!”黑狗氣:“都拿去!”杏花抬眼看黑狗,說:“哥,一筆是一筆。全村就剩下‘七斤半’包的山我沒去過,太遠了,妹子拾不動了!”杏花還是笑,黑狗就不知道這女人怎么還笑得出來。就好像天大的事兒也壓不垮她,也打不倒她。黑狗不知道上帝是怎么捏拿出這個女人,竟比男人還要堅強!“黑狗哥,旺才跟你要錢我理解,這錢我先用著,我一定還!”黑狗知道這時候說什么也沒用,就說:“不急,哥記著!”杏花還要說什么,黑狗娘在院外喊:“杏花回來了,快回家吃飯去!”
黑狗跟著杏花往外走。娘說:“你哥都吃下了?”黑狗說:“都吃了,吃得好呢。”娘看了杏花一眼,愣了一下,馬上就把杏花的雙手握住,說:“孩子,別再折騰自己了,錢哪是幾日里掙足的?!毙踊ɡ诠纺锏氖终f:“二姑,我行的,我三天就掙了七百塊錢呢!”娘騰出一只手拍著杏花的背說:“苦了你了,快回屋吃飯,我看著旺才!”杏花不允,說:“二姑,旺才剛睡了,這病雖是纏人,但不是急病,沒事兒的。”杏花又四下里望了望,問:“石頭呢?”黑狗娘說:“吃飽了,跟那幫孩子玩兒去了!”杏花似放心了,嘀咕一句:“這孩子,就知道野跑?!?/p>
仨人回到屋里,飯菜都涼了,黑狗這時才覺得餓,坐在炕上狼吞虎咽。杏花“撲哧”一下樂了,看著黑狗說:“黑狗哥,慢點兒,吃快了不好呢,醫生說了?!焙诠妨⒓词樟俗欤葱踊?,杏花卻一口一口地吃,像模像樣的。黑狗才發覺這女人真能克制自己,換了任何一個人,早就沒命沒相地往自己嘴里塞東西了。
吃過了飯,杏花又去收拾碗筷,黑狗把這兩個女人都勸到炕上,自己去洗碗。黑狗在外屋里洗碗,聽著那娘倆隱隱地聊著天,感覺特是美妙!心里又琢磨,要是杏花嫁了他黑狗,他黑狗愿意天天這樣洗碗。黑狗把活兒干完,再回屋里,卻看見倆人都睡著了。黑狗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哪個都是他心疼的人。這時候杏花翻了個身,黑狗聽見杏花含糊地說夢話,聽不清。他看見杏花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小聲嚶嚶,不知道杏花夢見什么了。但黑狗想,杏花夢見的必定是些苦事兒。現在的杏花,還能有什么事兒。就這樣,黑狗坐到沙發里,不一會兒人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娘醒的時候杏花還睡著。娘輕聲地下了地,對黑狗說:“別吵醒她,我們去看看你舅母回來沒?”黑狗和娘出了屋,娘說:“這孩子真苦呀,累成啥樣兒了!”黑狗嘆氣,沒說什么,攙著娘去舅母家。
還沒等他們出了院子,杏花就從里面出來了,喊:“二姑,你們醒了也不叫我一聲兒?!焙诠坊仡^,看見杏花又恢復了以往的樣子。杏花跟上來,不好意思地說:“二姑,你看我,睡過頭了,真是的,我得趕緊去看石頭爹?!焙诠氛f:“我們去就行,你再睡會兒吧!”杏花笑:“夠了,我睡一會兒就夠了,習慣了?!闭f完捋頭發,精神精神,然后把黑狗娘拉回來,說:“二姑,你就別去了,我黑狗哥待不了兩日又要回去,讓他多陪您聊會兒!”杏花不容分說地把黑狗娘拉回來,然后就不急不火地走了。
回到屋里,娘倆一時不知道做什么好。黑狗唉聲嘆氣,娘說話了:“兒子,你不怪娘吧?娘當時真的沒錢,娘有錢就不讓你去打工了。”黑狗搖頭:“娘你說啥呢?我只是心疼杏花!”黑狗再不想吱聲,一時間又想去找酒喝,就跟娘說去轉轉。出了院子,直奔栓柱家去了。
黑狗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栓柱家的炕上。黑狗身邊躺著栓柱,栓柱女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只有兩個孩子在院子里喂雞,“咕咕咕”地喚。黑狗起身,頭疼得厲害。兩個孩子懂事兒,見黑狗出來都叫了聲“二大爺好!”栓柱家的院子砌了平臺,站在平臺上人顯得高。黑狗抬眼望,就看見杏花的身影在山路上。身子努力向前傾著,一步步地向山上走。山高,杏花小,卻分明是杏花要征服那山似的。黑狗問:“孩子,知道‘七斤半’家的山在哪兒嗎?”女娃子上了臺階,踮著腳給黑狗指,說:“過了這個山頭再翻兩座山,他家的最遠了?!焙诠访嗣⒆拥念^說:“回頭跟你爹說聲,我先回去了?!?/p>
黑狗沒往家里走,他想跟杏花在沒人的地方聊聊。他總覺得自己跟杏花有很多話沒有說開。他想告訴杏花,他是要娶她的。早晚要娶她。他是愛她的,一直都在愛著。可是這話卻偏偏沒有機會說。黑狗決定去追杏花,他知道杏花也是愛他的。他黑狗不能再這樣混沌地過下去了。他不缺女人,可他缺少愛。
黑狗徑直地奔那山頭去了。
黑狗攆了兩個山頭也未見杏花的身影。在城里住得久了,黑狗不適應這山路。他感到腿腳發軟,索性在山頭上坐下來歇著。雖然是秋天,可是日頭還很足,黑狗又走了一身汗,就把衣服敞開,任那風吹著,心里卻一陣陣地鼓蕩著。
忽地,黑狗就在萬綠叢中看見個小小的紅影兒在動。黑狗定睛望去,看得分明,不正是杏花嗎?黑狗衣服也來不及系,就奔下山來。黑狗是小跑著的,沒走山路,而是取了小路。兩邊的柞木葉刮得他臉頰發疼。越是疼,黑狗就越是來了血性,不找到杏花他黑狗今兒決不罷休。黑狗下得山來,再往上看卻沒了杏花的身影兒。又努力地向上爬,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等爬到半山腰,一眼看見愣愣的杏花,黑狗猛地坐在地上,呼呼地喘氣兒,牛一樣的。這憋足了的一股子勁兒猛地發泄了,人就要癱。
“黑狗哥!”杏花叫了一聲,“你怎么來了?”
黑狗支支吾吾地說:“杏花……我……想跟你說會兒話!”
杏花捂嘴笑了,身子卻顫顫地抖動。杏花一邊向黑狗走過來,一邊說:“我還以為是熊呢,嚇死我了,好半天都沒敢動?!?/p>
杏花走到黑狗跟前,從口袋里拿出塊手絹,給黑狗擦汗。黑狗卻一把抓住了杏花的手。杏花的手粗糙了,皮膚不似先前那么細嫩。黑狗心疼,就抓著杏花的手在自己的臉上摩挲。杏花小聲地說:“黑狗哥,松開吧!”黑狗哪里肯應,又去抓杏花的那只手。杏花一閃身,卻被黑狗拉倒在懷里。黑狗不顧一切地說:“杏花,我愛你,我要你!”黑狗就去吻杏花,杏花扭動著身子,不說話,只是拼命地躲閃。黑狗的力氣大,死死地抱住杏花的腰。黑狗喃喃地說:“我要你,你早晚都是我的女人,你就應了吧?”黑狗懷里的杏花一哆嗦,似乎要放棄了抵抗似的。黑狗就拼命地把杏花摟在懷里,胡亂地親著杏花的脖子。
“黑狗哥,不行呀!我不能!”杏花猛地推開黑狗,坐了起來??墒?,黑狗沖上前又把杏花摟住,這次,黑狗絕不肯再讓杏花掙開。黑狗的頭在杏花的懷里拼命地摩挲,可是,猛地,黑狗感到脖梗一涼,黑狗愣了,抬起頭來,卻看見滿臉淚水的杏花兒。黑狗松開手,說:“杏花,怎么了?你不愛我?”
杏花不出聲兒地搖著頭,使勁兒地搖著頭。黑狗問:“你嫌棄我?”杏花還是搖著頭。黑狗就不懂了,放開杏花坐在地上生氣。杏花說:“哥,我也想呢,可我不能呀!我現在不能呀!我還是旺才的女人!”黑狗就清醒了,說:“杏花,可旺才早晚都……”杏花捂住了黑狗的嘴,說:“黑狗哥,你不怪妹子吧?”黑狗不知所措,不知道杏花是什么意思,明明是愛著他,這事情卻為何辦不來。杏花哭了,說:“哥,當初妹子再堅決一點兒好了,可妹子卻不能,妹子是媽養大的呀!哥,我悔呀,要是我再堅持幾天,娘就不讓我嫁了。可是娘又是上吊,又是喝藥,妹子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呀!”杏花在黑狗的懷里嚎啕大哭。黑狗沉默不語,只是緊緊地摟著自己心愛的女人。
“哥,你讓我把心思盡完,到那時候,妹子堂堂正正地做你的女人,生生世世做你的女人,行嗎?”杏花抬眼看著黑狗。
黑狗點頭,狠狠地點頭,說:“杏花,我知道你,我不強迫你。”
“謝謝哥!”杏花靠在黑狗的懷里用手指輕撫著黑狗的胸膛。黑狗又要來勁兒,可杏花卻止住了,起身,在黑狗的額頭上輕吻了一下,然后對黑狗說:“哥,你看,‘七斤半’給妹子留了這么多榛落兒?!毙踊ㄖ钢厣系男∶娲诱f。
黑狗心思沒在榛子落兒上,目光還是尋著杏花的身子。杏花說:“黑狗哥,沒包山那會兒,咱們村自己人都吃不上成熟的榛子。這包山了,榛落兒卻滿地都是呢。成熟了,這東西才好吃呀?!?/p>
杏花說:“哥,這些都給你,不要錢的,我要你每天都吃一些?!?/p>
黑狗想推,可杏花卻硬是將袋子塞到黑狗的懷里。“哥,我先回了,成熟的東西才好吃,你能聽懂妹子的話嗎?”黑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杏花拾起手絹,把黑狗臉上的汗都擦干凈,又把黑狗敞開的衣服扣上,說:“哥,秋天了,別涼著,我回去收拾東西,給石頭爹再做一次化療,好壞就這一次了,妹子的心盡到了?!毙踊ㄟ呎f著邊把自己身上的落葉弄干凈,然后捋了捋頭發,定了定神對黑狗說:“哥,我先走,別讓人看見,壞了你的名聲。”黑狗傻呆呆地點頭,看著杏花下了山,又上了那座山。
黑狗拎著這袋子榛落兒失魂落魄地往山頭上來,邊走邊尋思著杏花的話。在山頂上,黑狗的目光盯在嬌小的,卻有著使不完力氣似的杏花身上。黑狗看著這個像榛落兒一樣的女人正努力地爬著那山坡。黑狗猛地就想通了,要不是杏花的堅持,他黑狗把那事情做了,他還算是個男人嗎?他連狗都不如。是杏花成全了他,成全了他這個人!想到這兒,黑狗把胸襟一敞,像個雄獅似的吼了一聲,這一聲吼,震得滿山的柞葉嘩啦啦地落下來。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