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村民

一

我有一位老鄰居，他姓劉，我們都叫他老劉。在這個城市，有人叫他農村人，而在農村，人們都叫他城里人。

自認為對他很熟悉的我一直在心里這樣默默地稱呼他:城市村民。

城市便是城市，農村便是農村，城市村民是什么樣的人呢?

所謂城市村民，這里是指生活在現實的城市中，卻又生活在心中的鄉村里的人。這種提法其實很牽強，但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能說明他的一些特點，所以便生硬地將城市和村民這兩個毫不搭界的詞硬拉在一起，用以在人群中界定出我想說的特定的人。我所在的城市就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都很早便來到這個城市，確切地說，他們是移民。他們來到城市的原因各不相同，其中大部分是解放前從家鄉逃荒來到東北的，由于那時東北肥沃的黑土地很容易養活人，他們就到這里找到了自己賴以糊口的活計。

改革開放后從農村涌入城市的勞動力并不是我想說的城市村民，他們是到城市尋夢和淘金的人。他們用種過莊稼的手在城市鋼筋水泥的叢林里收割野草般瘋長的希望，他們赤著走慣鄉間土路的雙腳在都市的柏油路上放牧著理想的牛羊，他們，其實是在工業化的過程中一定會出現的城市建設者。在城市化的進程中，會有越來越多的村民從農村涌入充滿欲望和機會的城市;與此同時，也會有越來越多的城市居民想從城市的圍城里走出來，他們憧憬著逃離樊籬、回歸自然，渴望到鄉村享受夢幻般的田園化詩意化的生活。

很多年前有一個很響亮的口號，就是“以農村包圍城市”，這在當時是極偉大和現實的想法，直到現在仍在某些領域適用。可現在，城市和鄉村之間各方面的差異正在縮小，很難說誰能包圍誰。若干年后，也許就會有城市里的農村或者農村里的城市，或者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再按城市和鄉村來劃分，城市和鄉村到那時都消失了，大家都是地球村的村民。

二

我從小就住在院子里，當然，我住的并不是北京的那種幾戶合住的四合院，而是那種獨門獨院的院子，從會走路直到現在都住在這里。我家旁邊就是鄰居老劉頭兒家的院子，從我懂事起我就認識他，可以說，他是看著我長大的，連我哪年上小學，哪年頭上磕了個大包，跟哪個孩子打過架他都知道。之所以稱他為老頭兒，絕對沒有不尊敬的意思，大人們都這樣叫他，久而久之，人們也便淡忘了他的名字，但對于我來說，我還是稱他老劉合適，這樣我心里會覺得舒服些。

老劉是從山東來的，從我有記憶起他就是一個老人，這么些年來他的外表似乎變化不大(至少沒我大)，只是皺紋見多，頭發胡子也越發白了起來。他說一口十分清楚而我又聽不懂的山東話，只是由于相處的時間久了，我才無師自通地學會聽他略帶鼻音的方言。他雖不健談，但很喜歡我，經常同我聊天，很多人都不明白這一老一小有什么可談的，可那時我們確實有很多可談的東西。

老劉身材高大，他走在街上遠遠地就能認出來。他一年四季都穿著同一件寬寬大大的灰藍色上衣，只是三伏天才肯脫下來穿件背心或者襯衫，等天冷時便在上衣里面加穿一件毛衣或棉襖，至于褲子，跟上衣是同一種風格，也是以不變應萬變。他是那種過慣了窮日子的人，即使現在家里經濟條件好了仍然很節儉。一茶一飯當思來之不易是他數十年不變的信條，大蔥蘸大醬是他一生都吃不膩的佳肴，小蔥拌豆腐更是他菜譜中的首選。他的兒女們多做幾個菜給他吃，他就會生氣，說他們糟蹋糧食，菜做多了吃不了太可惜。

他是個閑不住的人，如果看見他閑著，準是在菜園子里干活兒累了坐在椅子上打盹。他家中有個小院兒，地方并不很大，可是在他眼里那分明是一個小型的蔬菜基地。于是，他先是找人拉來兩車適合種菜的黑土，然后便精心地種起菜來。別說，他種的菜還長得真好，西紅柿一個比一個大，黃瓜一個比一個長。可真到吃的時候他又會有些舍不得，只讓家里人摘一兩個嘗嘗，他要像別人養花一樣留著這些菜當花兒看。

不知為什么，我很喜歡聽他說話，和他聊天。同我聊天時，他通常都要從當年或解放前講起，而我那時正喜歡聽這些，因為那些故事離我很遙遠，那因遙遠產生的距離感強烈地吸引著我。我一邊聽，一邊在心里默默地做著筆記，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經歷這些事情。童年時的很多事情都已經忘記了，但他講的很多故事我卻直到今天還依稀記得。作為一個好的聽眾，我日積月累地了解到他的很多事情，了解到他何以來這兒以及何以在這兒待了這么些年。

據他說，他家里很窮，小時候的事情他能記得的不多，只是記得挨餓。他說他吃過野菜，吃過樹葉，還吃過很多我想都想不到的可以充饑的東西。有一年地里收成實在不好，差不多是顆粒無收，再不走就真的會餓死，于是他的大哥便帶著他來闖關東了。他是坐在大筐里被哥哥用扁擔挑到東北的，扁擔的另一頭是個大包袱。多年以后我在電影里看到了類似的鏡頭，也加深了對于逃荒和要飯的印象。當時雖然有火車，但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錢坐，而且很多地方也不通鐵路，很多路都要步行，所以我認為民歌《走西口》中的“走”字實在用得鮮活，用得貼切。

老劉的哥哥改變了老劉一生的命運，單靠他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斷然走不出來。他是幸運的，他走出來了。為了生存，老劉來到東北，不是為了活得更好，而只是為了活下去。

三

我很喜歡看老劉走路，對我來說，那是一種享受。

老劉已上了年紀，像大多數老年人一樣，他睡眠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天剛亮他便起床。他早晨很愛散步，如果有一天正趕上刮風下雨沒能出去活動活動，那簡直是要了他的命。他喜歡早晨，早晨空氣好，到山邊轉上一圈對他是極大的滿足。他這樣散步已經有很多年了，從我很小的時候他就保持著這樣的習慣，直到最近幾年他身體不太好才不得不減少一些活動。他的生物鐘早已調好，根本不需要公雞報曉，他散步回來，剛好就是我上學的時間。等他轉了一大圈回來，我便會急急忙忙地從背窩里爬起來，被母親追著吃早飯去上學，而這時，他已經回來吃完了早飯，靜靜地坐在院墻邊的條石上歇著曬太陽。

我經常在路上碰到他，遠遠地便能認出他來。他的背由于長期的體力勞動和衰老所以有些駝，走路便有些像在地上尋找弄丟了的東西，兩只手總是互相抓著背在后面，這使他的背顯得略直了些。老劉個子高，腿也長，走路很快。我小時候曾經同他賽過腳力，可是由于那時年紀小，體力不支，沒走幾條街便跟丟了其實無意甩掉我的目標。由于跟蹤過他，所以對他走路的節奏也便很了解，他走路的節奏就是從來沒有節奏，他就像是一輛只有一個檔位而且油門也被固定了的汽車，一出家門就是那個速度，一直到最后也還是那個速度，絕不會因為走得累了而慢些。

他走路固然快，可他絕不肯走冤枉路，他總是走最近的路，用他的話來說，只有用自己的腳丈量過的路才是最可靠的。有時他心情好，便會帶著我一同上街買些東西，這時候我便可以領教他走路的本事。每當我跟著他從胡同里穿來繞去到了快沒有路的時候，便會柳暗花明地出現一個窄窄的僅容一人通過的小胡同，而穿過這里就會比從大路上走近很多。老劉是帶我走路的人，他會領著我從城市的這邊準確地穿到那邊。跟他走得次數多了，我也便記得一些近路，雖然這些路現在已經有很多因拆遷而不存在了，但在我心底，穿行于胡同中的那種感覺還是很難忘。

那深深的胡同就像是一個迷宮，好像永遠都走不完，永遠都沒有盡頭。胡同里斑駁的老墻在晴天里會斜下很大的陰影，再加上道邊的楊樹柳樹遮下的陰涼，就形成一條涼爽的走廊，夏天走在里面非常涼快。冬天時更要在胡同里走，胡同里風會比較小，但這時就要走沒有陰影的路，好讓冬日里的太陽無遮攔地曬在自己的頭上、肩膀上、后背上，身上就會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暖和。

前些日子看到一些現代攝影家們的黑白攝影作品，那些作品同我記憶里的胡同是非常相像的。那時，我曾一次次按下記憶的快門，拍下了那斑駁的老墻，那稀稀疏疏的影子，那熟悉的背影，那行走的步伐……這些照片的底片都存在我的大腦里，也許時間久了就會以文字的形式沖印出來。而那些胡同，連同在胡同里行走著的人，早已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只在一些角落里看見些它曾存在過的淡淡的痕跡。

在我的記憶里，老劉在胡同里走著的樣子是那樣深刻，一閉上眼，我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他走路的樣子。他邁著大步走著，像他的哥哥帶他從老家走到東北那樣走著，像他世代住在黃河邊的祖先為躲避戰亂和洪水而被迫走在灑滿淚水的逃亡路上那樣走著。

四

對于這個城市，老劉其實愛得遠比我深沉。在這個城市還不能稱其為城市的時候他就來到這里，他在這里度過了自己生命中的大部分時光，他最好的日子都留給了這個城市，從他很小來到這里一直到年過古稀他從未離開過這里，而這個城市卻正年輕。

他是看著這個城市慢慢成長的，正如看著我慢慢成長，他是這個城市發展變化的見證人。他之所以熟悉這個城市的胡同，不僅因為他喜歡走路，主要是他住在這里時間太長了。可是他有時跟我說，他有些認不得這個城市了，現在城市的變化太大，簡直是一天一個樣兒。他不愛逛街，嫌人太多，就是上街也從來不坐公共汽車。他說還是走路好，走路可以鍛煉身體，不過現在走路比以前要累得多，水泥路走起來硌得腳生疼，還是走土路好，雖然會揚起些塵土，可是腳底下舒服。相信所有的汽車司機和很多不是司機的人都不會同意他的觀點，可他還是這么看。

現在很多老劉熟悉的地方都拆了，他也少了很多好的去處，更覺得心里憋悶。那些住人住得好好的房子被拆了蓋些不住人的樓他很想不通，其實我對那幾年過度開發的所謂房地產也很反感，但我不像老劉那樣能罵出來，他說那些兔崽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瞎折騰。我沒有罵，可我聽他罵，心里卻很舒服，舒服便不愿回家看電視里的肥皂劇，就繼續邊乘涼邊聽他說話，不肯早些睡覺。我知道，他說幾句就會回到解放前的，他再說幾句我就會跟著他的回憶像從時間隧道里穿過一樣回到從前的那個年代。那時這兒還沒有幾幢樓，沒有滿街排放刺鼻尾氣的汽車，沒有冬天踩著梆硬又硌腳夏天踩著稀軟又粘鞋的柏油路，沒有過于嘈雜的街市和過度擁擠的交通，沒有……

五

一位鄰居養了只漂亮的白色叭兒狗，老劉在院外見到這個寵物，就會去逗弄這個其實很像貓的狗東西。他是個喜歡動物的人，也許這同他退休以前的職業有關，在退休前他當老板——車老板兒，俗稱車把式。其實他的這種駕駛方式很現代，他總跟我說他的馬很懂事，一般不用鞭子，通常是靠他的大嗓門兒聲控的。我見識過他的嗓門兒，那時他身體還好，底氣還很足，只是他慣于吆驢喝馬的嗓門兒的用處卻有些怪。它的嗓子通常被用來招呼他的孫子，喊的內容通常是:小胖子，回家吃飯了。他便這樣在胡同里邊走邊喊，一聲比一聲高。這時即使我待在家里，也知道小胖子又不知道跑到哪兒瘋玩兒而忘了回家吃飯。

老劉的馬車其實是相當智能化的，據他說，他年輕時有一次在外面趕車趕累了，便到一家館子喝酒，酒不好，喝了沒多少就有些頭暈，從店里走出來便倒在車上睡著了，醒來一看，馬已經拉車到家了，拉車的馬可能餓了，正悠閑地嚼著院子里散落的草。由此看來老馬識途這句成語真的很有道理。

他趕車年頭多了，也就落下些職業病，一到陰天下雨，腿和腰的關節就會疼。可他還是喜歡自己的營生，退休后還想買車買馬大干一番，要不是家里人都攔著他，沒準兒他真的會在院子里蓋個牲口圈。那時候在城市里已經開始限制畜力車，喝汽油柴油屁股后面會冒煙的汽車和拖拉機成了城市里的主要運輸工具，再以后拖拉機也從大街上不見了蹤影。老劉常說，現在好些地方都不認得了，修了好多他原來沒走過的路，有些地方不熟悉還真會傻眼。想想也是，原來慢慢悠悠的如京劇慢板的生活突然變成了流行歌曲式的快節奏，還真不好適應。

這些年來老劉的生活基本上沒什么變化，幾十年來，他都是以馬車的遛遛達達的速度不緊不慢地過著他的日子。人們常說“不怕慢，就怕站”，他仿佛從來都不會停下來完全地放松自己，他做著他該做的事，而該做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六

也許因為我喜歡聽，老劉常跟我提起他還記得的童年的事情，雖然那些記憶已大多被歲月的急流湮沒，只剩下些記憶的碎片。

常和老劉聊天的是那些跟他有著同樣經歷的老人，他們像大多數老人一樣，都喜歡縱向地看問題，常拿現在和當年比，他們說的話像他們抽旱煙時從嘴里吐出的煙霧一樣讓我找不著北。而老劉跟我談的，更多的是他的童年。

在他心里一直想著一出戲，一出從童年就一直在演的戲——《大鬧天宮》。這是一出所有孩子都愛看的戲，他是家鄉遭災的前一年看的，他因要去地里幫大人干活兒而沒有看完，這是他的一大遺憾。多年后他仍愛看拍成電視劇的《西游記》。孫悟空是他心目中的英雄，這從他說起看戲時高興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也許在他的家鄉，現在仍然流行唱大戲，仍然會請一個戲班子演。可臺下看戲的人呢?還是那些眼睛瞪得一個賽一個大的孩子嗎?在逝去的半個多世紀里，不知有多少人看過多少戲班子演的多少次《大鬧天宮》，可老劉卻再也看不到當年那個戲班子唱的戲了。既然過去了，就不能回去，凡事都是這樣。

老劉走了，那天早晨我上班時沒有看他坐在條石上，可我沒有在意。他在那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晨走了，那日天氣晴好。他走時只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據說有人看見了他，說他根本不像出遠門，更像是早晨出去散步。老劉給家里人留了個字條，是他讓一位識文斷字的老朋友給代寫的，說他要回老家看看，興許就不回來了。這是關于他的最后的消息，此外再也沒有了，我一直盼著他平安的消息。

我真的想象不出他離開時是什么樣的感受，我想他不會感到孤單和凄涼，雖然他走時孑然一身，雖然沒有人送他。不知道他這一去會待多久，是否真的永不回來。

他是帶著他的包袱走的，還帶著家人的牽掛。而我呢?我覺得他把我的一部分記憶也裝進包袱帶走了，要不然我怎么會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被人把心割走了一部分，而我再也感覺不到那部分的存在。

其實，直到他走了，我才覺得我其實根本不了解他。他的生活和我的本不相同，他的世界同我的本不相同。雖然我認識他這么久，可對我來說，他卻依然像是一個陌生人。我所了解的，其實只是我想知道和有興趣知道的東西。如果把老劉比作一本深不可測的書，那么我只看了這本書的一小部分目錄，書里面究竟寫了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關于他的記述，都因經過我這個無知者的異化而失去本來的面目。其實，我根本無法分寸感極強地把握像他那樣的人的共性，盡管我可以在他們身上看見一些難以磨滅的時代的烙印。

其實，他才稱得上一個真正的城市人。他是最早在這個城市里生活的城市人，這個城市的泥土里，混著他的血水、汗水、淚水，對于泥土，他應該有著很深的感情。關于這個城市他最有發言權，他是獨立于所謂的主流之外的另外一種聲音。在長期的城市生活中，他似乎從來就沒融入，好像始終游離于城市和鄉村之間，生活在兩者的情感結合部。這些年來，他始終以邊緣人審視的目光注視著身邊這個城市的改變。他的外表看起來有些土氣，他的思想也過分保守。但仔細想想，也不難理解他今天何以這樣。(下轉第56頁)

(上接第54頁)雖然這個城市沒有按照他喜歡的形式來塑造，但他卻始終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樣看著它成長，盡管他并不完全喜歡，但他會默默承受，因為他相信，孩子總會長大的。

其實，最初的城里人大多是從農村來的，我的祖輩便是農民。他們開墾、播種、鋤草、澆田……他們在土地里收獲著好日子，日子過不下去便不得不離鄉背井，遷移到適合他們生存的地方。也許那里滿眼都是黑色的泥土，也許會是黃土，不管是何種顏色的土，那都是他們的希望所在。他們找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第二故鄉，而那里也成了他們子女的故鄉。

在他們離開家鄉時，小小的包裹里裝著他們能帶走的一切，那里面有他們的家譜，他們僅有的干糧和盤纏，他們舍不得穿的娘做的布鞋，還有一捧用布一層層包好的家鄉的泥土……

要問他們隨身還帶來了什么，應該是無盡的鄉愁。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