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牧羊人

牧場沒了。村莊里的牛羊群，也幾乎快被宰光，只剩下長順家的最后一群綿羊了。

天剛蒙蒙亮，羊販子老五就又駕駛著運羊的卡車，堵在了長順家的大門口。老五坐在駕駛室里，伸出五個粗短、油亮的指頭，亮在長順眼前，見長順許久仍然是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老五膩煩了。老五說:“還猶豫什么?這可是全村的最高價!等到羊都瘦成了皮包骨，你想處理，我還不要呢!”

“咣”的一聲，老五關上了車門，隔著車窗玻璃，見長順仍沒有什么反應，于是就駕車揚長而去。

“還愣在那里干啥?”妻子翠花瞥一眼長順，說:“像一截枯木樁似的!”說著，翠花就去打開了羊圈門。餓了一夜的羊，便蜂擁著擠出了柵欄門。長順就緊跑幾步，迎在頭羊的前面走。長順身板單薄，又有水蛇腰，走起路來，總像在扭夾生的東北大秧歌。翠花守在羊群的后面。翠花也有殘疾，左腳有些跛，走路總是臀部往一側用勁兒。平素，村里人見倆人一起走，就總愛開玩笑，說:“這兩口子，小日子過得挺瀟灑呵，天天上演‘二人傳’。”倆人保持沉默，也不生氣，只是笑。可是，這會兒，倆人的臉上卻沒一點兒笑模樣，悶著頭，一個在前、一個居后，那神情像似還沒睡醒的樣子。就連中間的羊，也似乎被傳染了，一只只忽然間變得萎靡不振、無精打采的，偶爾發出幾聲“咩咩”的叫聲，聽起來也是有氣無力的。

出了村莊，前面就是一大片的莊稼田。青苗剛剛一尺來高。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在田野里延伸，窄窄的，只能容得一輛小四輪拖拉機通過。剛走至田塍路口，羊兒像突然間就被充足了電似的，一只只剎時精神抖擻、活力大增，蜂擁前躥爭搶青苗。長順和翠花也仿佛一時養足了精神，人手一鞭，一個居左、一個在右，邊吆喝，邊連連甩著羊鞭。羊群也于是失控一般，在狹窄的路面上，越跑越快。長順的水蛇腰，也終于扭到極限，嗓子也幾乎要喊破了，鞭子雨點般地落在羊身上。翠花被橫壟溝接連絆倒幾跤，也顧不得被擦傷出血的雙手，爬起來，又去哄趕啃青苗的羊……

終于走出了莊稼田。羊群停止了奔跑，長順和翠花也終于松了一口氣。倆人這才氣喘咻咻地騰出手來抹了把額頭上的汗……

牧場到了。這是村西柳河邊的一處小甩灣地帶，不大，也就二三十畝的面積。連年干旱，甸子田搶手。只一春一夏的工夫，大片的甸子就都被開墾成農田。頭年秋，村人們爭搶開墾這西柳河兩岸的最后一點兒草原時，這小甩灣子里還很潮濕，進不了拖拉機。也正是因為這樣，長順也才得以搶占了這一處地方。但是，長順卻并沒有準備日后開荒的打算。就在村人都紛紛處理牛羊時，長順卻聲稱:他就在這小甩灣里，還放他的羊!

也難怪，誰讓長順都已經放了大半輩子的羊了呢!才四十多歲的人，卻已經整整放了三十年的羊。十二三歲時，長順的父母就雙雙離世，祖父年邁，無奈，從那時起，長順就開始給別人家放羊。長順放羊，不要工錢，只要羊，一來二去，長順就有了自己的羊群。靠養羊，長順后來取了妻、蓋了新房，日子過得越來越滋潤。村人都說，長順發“羊財”了。長順嘴上不說，可也心中暗喜:只要接著養好他的羊，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然而，誰能料到，形勢說變就變，草場說沒就沒了。有人也曾勸長順，說:“腦瓜活點兒，別死守著羊群不撒手。如今，活路寬，干點什么不行?”長順聽了笑笑說:“你看我這樣，除了放羊，還能干啥?”那人就說:“哎?這是哪里話!全村子那么些人，都不養牛羊了，不也都活得好好的么?”長順就不再言語，伸手去一遍遍地撫摸著身邊的羊……

長順每天就在這西柳河畔的小甩灣處，放牧著他的羊。場地小，看羊難，可總比沒有強啊。長順把這里取名為“雞翅”草場。翠花聽了，就瞪圓了一雙疑惑的眼睛。長順就說，以前，這西柳河沿岸，美得像一只五顏六色的大花公雞。可如今怎樣?樹光了，草沒了，花公雞變成了禿毛“老鴇子”，只有這“翅膀”處，還零星留下幾根“羽毛”。翠花聽了，就“噗哧”一笑，用手指點著長順的禿腦門，說:“這幾根‘羽毛’啊，在你眼里簡直就成了‘鳳凰翎’，看得比我還重要啊……”

然而，持續的干旱、無雨，如今，這昔日潮濕的“雞翅”草場也變得干爽了。草兒無精打采地勾卷著枯黃的梢頭。羊兒整天地啃，也撐不起肚皮，眼瞅著毛管的顏色在一天天變暗。這段時間，長順每每一看到眼前的情景，就總是回想起許多往事。長順想，這西柳河沿岸的水草，以前那是多么的茂盛啊，催生得牛羊個個那才叫個肥呢……

“快，羊吃青苗了!”翠花在對面突然高聲叫喊道。長順這才發覺，自己不覺間又走了神。長順轉身把羊往河邊攏了攏，河床里，水流細細的，沒有一點兒聲息。河灘上，鵝卵石在熾熱的陽光下，發散著刺眼的白光，仿佛已被榨成了石干。長順就想起，這西柳河的水，以前那是多么的豐沛，水流又是多么的湍急。那時，長順放羊中午很少回家，他最愛下網捕魚，在河灘上支起鍋灶，時常是用柳河水清燉柳河魚，那鮮香味，才真稱得上是個絕呢……

這邊，長順正面對著柳河水發呆的時候，那邊，翠花卻與村子里的王二爭吵了起來。王二的田，緊靠“雞翅”草場，每每趟地，犁頭總是往草場抻個沒完，真不知他還要拱到哪兒去!無奈，翠花就用自己的身體，堵在了小四輪拖拉機前。翠花說:“這么一大群羊，就剩這么一小塊牧場，你們還不收手，還讓不讓人活了?”

小四輪上的王二雙眼一瞪，說:“允許你養羊發家，就不允許別人種田致富?這偌大的一片草甸子，咋就成了你一家的專利品?”

翠花爭吵不過王二，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兒，索性就坐在小四輪前的草地上，一副誓死捍衛的架勢。

長順聞聲趕來，由于走得急，長順說話就有些氣喘，音發顫。長順說:“剛剛包產到戶的那幾年，人們眼睛都盯在周圍的山坡上，到處濫砍，能開墾的地方都開了，可結果怎樣?水土流失，到處是溝、到處是石，別說種莊稼，連蒿草都長不起來;如今，大伙的眼睛又都盯在這草甸子上，將來幾場大水過后，這里不也都得變成沙石灘!那時，人們眼睛還奔到哪里去?”說到這兒，長順顯然有些激動，他穩了穩情緒，又說:“我長順今后放不放羊，是小事，關鍵是，咱們還是給咱的子孫后代留下點兒長草的地方吧!”

長順在說這最后一句話時，聲音近乎于祈求。

但是，車上的王二卻絲毫未動，他一甩煙蒂，說:“別凈說好聽的，你以為你是誰?我跟你說長順，也就是我王二，看你兩口子是個殘廢人，換別人，早開車從身上軋過去了!”說著，王二忿忿然將車倒回一段，然后調頭開走了。

這會兒，翠花再也克制不住，委屈的淚水刷刷流出眼眶。她拍打著長順的肩頭，說:“你個窩囊貨，就不能不養這個羊，不受這個氣?嗚嗚……”翠花哭出了聲，邊哭邊數落著長順，“還聲稱要養一輩子羊呢，就連這最后一小塊甸子都守不住，拿什么養活你一輩子的羊?”

翠花愈說愈傷心。長順只是不語，默默地替翠花擦抹著臉上的淚水，目光中卻充滿著憂郁的神情。

在羊兒“嚓嚓”不停的啃食聲中，天色又漸漸地黯淡下來，站在羊群的對面，已經辨不清羊的鼻和眼了。羊兒也終于啃食累了，有的已經開始歇下來。長順和翠花又開始圈攏羊群，準備往回趕。剛要踏上田間路，卻聽得對面傳來了大型拖拉機的轟鳴聲。循聲望去，朦朦朧朧地發現，有一個龐大的黑影沿著田間路緩緩駛來。長順立時一驚，慌忙幫翠花攏住羊群，然后，長順就迎著拖拉機走去。

的確是一輛大型的旋耕拖拉機，沒有開燈。長順剛要接近田間路口，拖拉機已然加速開進了“雞翅”草場，在距長順身前半米的地方，拖拉機戛然而止，轟鳴聲驟停，而大燈卻猛然一亮。燈光刺得長順雙眼一陣疼痛，揉了好一陣，長順才看清，駕駛室里昏黃的燈光下的一張豬肚子臉，是農機大戶杜老六，村里人送他綽號“新地主”。

“新地主”杜老六并未當即下車，而是先悠閑地點燃一支高檔香煙，又津津有味地吐出一口煙霧，然后才“嚓”的一聲，推開了駕駛室的門，跳下來。杜老六說:“長順，你兩口子挺累呀，這時候了還不往回趕，莫不是放羊放傻了吧?”

長順默不做聲。

杜老六又說:“不是我說你長順，整天地守著這腚大塊的甸子，用不幾天還不把你這群羊一個個的都餓死啊?趁明白，趕緊也把羊群挑光，把這塊甸子也開墾成農田，是不也能弄倆錢來養老婆孩兒?”

長順這才說道:“老六，你是個明白人，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這甸子真的不能再開墾了。”

“哎?誰說不能再開了?沒關系，你若不敢開，讓給我!這么著，看你兩口子瘸了巴嘰的，搶占一回地方也不易，我也不虧你。”說著，杜老六隨手從衣袋中抽出一樣東西，亮在長順眼前，燈影里紅光閃閃，是一沓人民幣。杜老六說:“整整三仟元，回家數去吧，差事兒回頭找我。”

長順將頭扭向了一邊。

“呵，那你可別后悔。”杜老六將錢揣起，聲音冷冷地說:“我跟你說長順，這塊地，我可是要定了!”

長順也聲音堅定地說道:“你要敢動，我就告你!”

然而，長順說完這話，心里也覺得后悔。“新地主”杜老六這兩年開荒毀壞草原，也沒少被人舉報，草原管理站的執法人員，也曾將其人機俱獲，可結果呢，還不是交了罰款就了事。只有一次，是因為被上級聯合檢查組遇上，“新地主”杜老六這才被森警逮走。最初，村人皆以為，杜老六這次可真的是法網難逃，定被處以重刑。可是，誰能料到，僅僅半個月的時間，杜老六就又開著他的旋耕機，耀武揚威地出現在村街上。看那神情，一點兒不像剛剛從拘留所出來的，村人都說，杜老六上邊有人，這點兒事根本不算啥。長順方才的話，非但不能鎮住他，反而會激惱他。

果然，聽了長順的話，杜老六冷笑一聲，“噌”地跳上拖拉機，車門未待關上，拖拉機就轟然起動，旋耕犁落地，拖拉機加大油門便像一只龐然的大甲蟲一樣，向前駛去。尾燈光里，揚起一溜濃重的灰黃色的煙塵。在拖拉機明亮的燈光的撕扯下，夜色顯得愈益濃重而深沉，遠山、近村，都溶入一團漆黑里。拖拉機的巨大轟鳴聲，打破了山村之夜應有的寧靜。羊群顯然是受了驚動，黑暗中，傳來了羊的“咩咩”的叫聲和翠花竭力的控制羊群的吆喝聲。但，聽不到長順的聲音。

拖拉機行駛到柳河岸邊，調頭開始沿岸向南行駛。行至百米左右，前方燈光里，突然橫穿過來一個歪歪斜斜的人影，邊趔趔趄趄向拖拉機迎面跑來，邊不停地向拖拉機左右揮舞著雙手。是長順。但是，杜老六卻毫未減速，依然高位油門，車近人前，杜老六猛地一打方向舵，拖拉機就地一轉，擦著長順的腳邊飛旋而過。尾燈光里，旋耕犁掀起的土垡子將長順掀翻在地……

駕駛室里，杜老六欣賞著自己所導演的成功的一幕，露出愜意的笑容。可是，調轉車頭，長順的身影竟又固執地出現在前方的燈光里，杜老六不屑地一撇嘴，方向舵向右轉，又輕松逾越。這之后，杜老六采取相同的方式，相繼又躲過長順五、六次同樣的阻撓，一次比一次玩得驚險，一次比一次玩得輕松、自如，就像特技演員在搞特技表演一樣。

動作重復得太多，杜老六便失去了最初的那份新鮮與刺激感。駕駛室里，昏黃的燈光映照著他一張倦怠的冷臉，眼瞼低垂，似乎睜得很吃力。他開始不停地打著呵欠。當杜老六再次接連打兩個呵欠而后睜開雙眼時，卻突然發現，車前燈光里，竟又出現了長順的身影。然而，晚了，這一刻，杜老六已然來不及采取任何措施。杜老六眼前突然一黑……

長順死了。死在杜老六的拖拉機的膠輪下。

杜老六被警察逮走了，也沒再回來。

柳河甩灣處的那一小片“雞翅”草場上，多了一座黑黑矮矮的土冢，是長順的墳。

轉年的春天，草木萌發，黑色的墳頭竟也和周圍的草坪一樣，呈現出一片耀眼的新綠。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