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梅娘 女性意識 地域文化
摘 要:梅娘是東北女作家當中值得給予充分關注的一位,尤其是其文學作品中傳達出的強烈的女性意識,曾一度引起研究者的興趣。本文擬從東北地域文化因素(如“群居”、“裸睡”的習慣,婚姻貞操觀念,女性特點等)、家庭影響,受教育經歷,時代思潮等方面探討梅娘女性意識的成因。
在20世紀40年代,因一次報刊發起的“讀者最喜歡的女作家”的評選活動,上海的張愛玲和北平的梅娘名列榜首,從此,便有了“南玲北梅”的說法。這成就了一段文壇佳話,也給兩位女性作家——尤其是梅娘帶來巨大的聲譽。但用女性主義批評的視角來看,“南玲北梅”的光環背后卻隱含著女性解放過程中的尷尬:一方面是參與評判的讀者基于對她們作品中滲透出來的明顯的反叛男權、蔑視傳統的性觀念、不依附于男性的獨立意識的認同,基于對特殊的時空中女性掙扎與毀滅的同情與憐憫;另一方面是女性作家的創作被舉辦方所代表的商業社會利用,來滿足從女人小說中窺探女人秘密的小市民的獵奇心理,我們從40年代大批女作家在“淪陷區”文壇崛起就可見一斑。一些作家迎合了這種心理,比較低俗地“賤賣”個人隱私;一些作家以個人身世和情感為背景,寫盡女性悲涼的生命史、掙扎的心靈史,高揚獨立的女性意識,如張愛玲和梅娘。雖然,二人都具有較強的女性意識,以“南玲北梅”并稱,但與張愛玲相比,梅娘更近于冰心,一生都在關注女性的獨立、解放。而她的這種強烈的、終其一生而不悔的對女性解放的追求是地域文化、家庭環境和時代思潮共同作用的結果。
一、地域文化因素的血緣
地域文化是影響作家創作的重要因素,魯思·本尼迪克特在《文化模式》一書中說:“每一個人,從他誕生的那刻起,他所面臨的那些風俗便塑造了他的經驗和行為。到了孩子能說話的時候,他已成了他所從屬的那種文化的小小造物了。待等孩子長大成人,能參與各種活動時,該社會的習慣就成了他的習慣,該社會的信仰就成了他的信仰,該社會的禁忌就成了他的禁忌?!眥1}依照這種說法,梅娘就是東北民性、民風的承載者與再現者。首先,東北女性狩獵、采集、捕魚、種植,甚至和男子一樣上馬打仗的“獲食模式”以及在薩滿跳神、東北二人轉(大神和主角皆為女子)等民間巫術、民間藝術中體現的遠古生殖文化中遺留下來的集體無意識對梅娘不依附于男性的獨立、堅韌的品格影響很大。東北特殊的生存環境及文化傳承孕育了像蕭太后、百花公主、文襄王夫人阿顏覺羅氏等杰出的女性,這些人受后人敬仰的一個共同特點是獨立、能干、不依附于男性。梅娘也是一樣,從小就多次幫父親做事,管理家務,尤其是在1948年丈夫柳龍光遭遇海難后,梅娘獨自一人支撐家庭,養育一子二女,在此后的一系列政治運動中,梅娘一個人承受著兩個人(與已離開的丈夫)的“罪孽”,屢受磨難,被誣為“右派”、“日本特務嫌疑”、“現行特務”等罪名,被抄家、勞改、開除公職,她的兒子和一個女兒也在生活的磨難中不幸夭折。整整30年,梅娘以一種堅韌、達觀的東北女性性格,以一種特殊的堅守挺了過來,并以積極的態度投入新的生活,這和張愛玲形成鮮明的對照。
其次,東北民性中女子的勇敢與大膽、野性與自由的天性在受到外力的擠壓時所表現出的叛逆與反抗精神的影響,可能是更為重要的。東北特殊的“獲食模式”養成的“群居”與“裸睡”習慣是破壞男女之大防的土壤,是產生婚外性行為的催化劑,再加上遠離中心文化區域,受正統的儒家文化影響較弱,所以,東北女性身上深蘊著野性與自由的因子,貞操觀念相對較淡(東北的“貞節牌坊”少見與此有關)。這可以在東北民間歌謠中流傳的青年男女幽會、偷情的故事(如《鬧五更》、《會情郎》、《十二月嘆》、《五哥上工》等,故事的主角都是女主人公)中得到印證。
自金代以降,在理性的儒家文化與非理性的東北文化的碰撞過程中,激蕩了東北女性的叛逆性、蔑視禮教傳統的意識。如果說20世紀以前這種文化上的沖突體現為中原文化與漁獵文化的沖突的話,那么,進入20世紀以后,就體現為本土文化與外來思潮的碰撞。梅娘蔑視禮教傳統的女性意識就是在中西方文化沖突中逐漸加強和凸顯的。梅娘的天性中流淌著東北女性野性與自由的血液,從小就做過很多“出格”的事:自由駕馭一輛從法國買來的“郊游車”在長春城郊的路上馳騁,成為人們駐足而觀的風景;也曾踩爛了狐仙堂里泥塑的狐仙尾巴,為此遭到后母“泄恨”式的懲罰;在上中學的時候,跟日籍副校長“搗蛋”等。但在個性解放、戀愛自由的思潮的影響下,她的叛逆性、蔑視約束女性的倫理觀念的意識、對男權文化的質疑逐漸凸顯。突出表現在對待婚姻上,選擇了自由戀愛,而沒有遵從家里的意志嫁到四平街闞家,去做“錦衣玉食的拴在男人腰帶上享受榮華的偶人?!眥2}在后來的文學創作中,梅娘更是回歸自己的經驗世界,通過一系列女性的故事來展示東北女性的反叛、掙扎的主題,探索女性的解放之路。在她的一系列被稱作是“水族系列小說”的“系己”小說《蚌》、《魚》、《蟹》等作品里面,除了通過女主人公的拒婚、婚外情揭示女性人生道路上的傷感、哀怨、彷徨、掙扎與苦悶以外,總是要借小說中的主人公反復質問:“為什么女人在新婚之夜應該是處女,而男人就可以不是童男,”體現了較強的平等意識。在男權社會里,“女人是低能的”,“女人的路是窄的”,她們想要讀書、做事,爭得應有的自由,但是,每走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這仍是女性在進入20世紀以后的現實景觀,也是梅娘在特殊的史境中的體認。面對強加的婚姻,梅娘借小說中的人物之口發出了郁積于心底的驚世駭俗的最強音:“與其賣給一個男人去做太太,去做室內的安琪兒,還不如去做野妓,不如去做馬路天使呢?!眥3}梅娘的這種吶喊與東北女性的反抗精神不無關系。《寄吳瑛書》是一篇很多選家都忽略掉的書簡隨筆,在文末,梅娘說:“寒冷的故鄉卻使我比對美麗多花的北京更加眷戀。我不能忘懷沙漠中的豪放磊落的民氣。北京,我總嫌做作。……北京底女兒們表面上比起來比故鄉的女兒們秀麗,標致,而且彬彬有禮;實際我覺得正跟她們住著的都市一樣,多做作而少純樸。”{4}從中可見,梅娘對故鄉民性、民風、民氣、民俗的一種偏愛。
二、女性意識的啟蒙
如果說梅娘的女性意識的張揚源自于故鄉的民風、民性的話,那么,其個體的生命體驗(尤其是早年的家庭生活和求學經歷)也是催發劑。梅娘出身于“封建兼資產階級的大戶人家”{5},她是父親功成名就后在海參崴發生婚外情的“私生女”,后被帶回長春的家中,生母被梅娘稱為“娘”的后母逼走,不知所終。在這樣的家庭里生活,梅娘要面對的是后母由嫉妒轉化而來的泄恨。如果說蕭紅從小受到父親凌虐是男權文化的罪惡的話,那么,在梅娘身上,這種男權的壓迫轉移到了“娘”的身上,這導致了二人在后來的人生旅途上對待男權的態度與做法不同,蕭紅因從小缺乏父愛,所以在反叛男權的同時又總是尋找她精神領域里缺失的那部分,這導致她不假思索地投入到另外男權的懷抱。而梅娘比她幸運,父親將無力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的內疚以及滿族家庭習俗中對女兒的珍視,全部轉移到梅娘身上。再加上梅娘從小聰明伶俐,甚至會使用稀罕物件縫紉機,{6}所以被視為掌上明珠,父親也像對待男孩一樣培養、發展她的個性,經常帶她參加一些社交場合,在上中學以后,又曾多次讓梅娘參與家庭中的大事,如過年時分發賞錢,甚至在“娘”患病期間一度管家。梅娘在1997年給女兒柳青的信中回憶說,在上學的時候,父親給她寫信總是以“瑞兒如握”開頭。{7}在父親身上,梅娘學到了“經歷大難時的從容與鎮定”,女人要“像男人一樣,敢于獨立,敢于自己掌握走向”{8}。
從梅娘受教育的經歷來看,除了四歲時的私塾式啟蒙教育以外,梅娘念書的學校:長春縣立女子高等小學、吉林省女中、吉林省女子師范高中部、日本東京女子大學、神戶女子大學,幾乎都是最好的女子學校,她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尤其是在吉林省女中求學期間。梅娘在這里受著松花江的哺育,每天清晨唱著“白山黑水,女權肇始,我校夙清芬……”的校歌,{9}和同學一起看《娜拉》,還在王沐春、孫曉野等老師的幫助下,研讀冰心等人的新文學作品,組織讀書會閱讀高爾基的《柯爾巴喬夫》、果戈理的《死魂靈》等外國文學作品,她還接觸到周作人所譯的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文中提出的“貞操應該是兩性共守的道德準則”對梅娘產生了重要影響。{10}這種受教育經歷使得梅娘從小就觸及女性問題,她10歲時的作文《論振興女權之好處》就是一例,而最開始的社會工作——主編《大同報》一周一次的婦女版副刊,又是一例。此后,她更是終其一生關注女性。
三、女性解放的語境
法國文學史家丹納提出種族、時代、環境是決定文學的三大要素。時代思潮的影響在梅娘女性意識強化的過程中也同樣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在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在京滬等淪陷區,由于原有的殖民勢力尚未根除,而新的殖民勢力又開始進入,所以,使這些地方的都市化進程加速,迅速與世界接軌。舞廳、寫字樓、電影院、咖啡館、酒店、百貨公司、賭場、跑馬場、妓院等成為新的“都市風景線”,各種音、色、味刺激著還沒有準備好的市民的神經,標志著畸形繁榮都市的喧嘩與騷動。而都市新女性的出現更是一道亮麗的街景,封面女郎、街上游走的摩登女郎似乎在富有誘惑的眼神中告訴讀者,女性成了摩登都市的主角,她們已有了還手之力,開始從行為和心理上盡情展現他們的生命熱力,身體和色情。梅娘1942年創作的短篇小說《春到人間》、《黃昏之獻》很少受研究者注意。兩部作品從一開始都將讀者引向“男戲女”的故事模式,但是到了最后,卻轉向“女戲男”,小說中的男性和為女性擔憂上當受騙的讀者都處于被欺騙的地位?!洞旱饺碎g》中的小陳跟兩位玩膩了妓女的闊少為覓得良家女子而大搞演員招募,機關算盡,但結果卻成了被“她們”戲弄、俘獲的“幾只傻鳥”?!饵S昏之獻》,以一則“征男友”的征婚啟事開篇:“某女士新孀,年輕貌美,富有資財,愿征門第高貴未婚體健之中年男士為友,愿者請至胡同二號張宅面洽。”{11}“征婚”{12}的濫觴,據劉新平考證始于1902年,但都是“男征女”,而《黃昏之獻》卻出現了“女征男”。這則征婚廣告到底是作者的藝術想象還是實有其事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故事最后,富家小姐戲弄了企圖幻想獲得浪漫婚外情的詩人李黎,而那位神秘的、聰慧的女子以及作家的才情已深深地印在了讀者的腦海之中。
這些并非偶發的有趣現象,似乎在證明女性的解放。但是,事實怎樣的呢?“馬振華哀史”仍然上演,{13}婚姻自由、戀愛自由仍是“血染的時尚”,嫁人仍是女子最好的職業。對此,20世紀40年代集束在文壇上出現的女作家都深有同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張愛玲喜歡引用蘇青的一段名言:“我自己看看,房間里的每一樣東西,連一粒釘,也是我自己買的??墒?,這又有什么快樂可言呢?”{14}這是既自豪又無奈的心境。與上海的張愛玲、蘇青遙相呼應,身在北平的梅娘,帶著“娜拉”和“子君”的精魂創作了富有象征性的一系列“系己”小說和《夜合花開》、《小婦人》等社會言情小說,描寫女性不計后果地企圖通過沖出家庭、婚外情等方式去尋求獨立自由的幸福生活,擺脫圍著丈夫轉、圍著孩子轉、圍著鍋臺轉的歷史宿命,但結果都面臨著“夢醒了無路可走的悲哀”,只能留下靈魂和肉體的創傷,她們未來的命運也可想而知。這些作品揭示了“淪陷區”女子的生存境遇:“什么地方有給女人留著的路呢?”這和蘇青小說所揭示的:女性走上職業道路后所面臨的無奈和失落是何其相似。但好在“女人的環境在逐漸改善,你放心吧”{15},“北梅”對遠在天國的“南玲”如是說。
本文系吉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08Bwx13成果
作者簡介:肖振宇,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東北文學研究。
{1} 魯思·本尼迪克特著,張燕、付鏗譯:《文化模式》,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
{2} 梅娘:《我的青少年時期》,見江嘯聲選編:《梅娘》,文匯出版社,2002年版,第278頁。
{3} 以上引文出自江嘯聲選編:《梅娘》,文匯出版社,2002年版。
{4} 梅娘:《寄吳瑛書》,轉引自劉曉麗:《異態時空中的精神世界——偽滿洲國文學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91頁。
{5}{11} 張泉:《梅娘:她的史境和她的作品》,見張泉選編:《梅娘小說散文集》,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609頁,第211頁。
{6} 梅娘:《長春憶舊》,《吉林日報》“東北風”???992年5月9日。
{7}{10}{15} 梅娘著,侯健飛編:《梅娘近作及書簡》,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277頁,第167頁,第156頁。
{8}{9} 梅娘:《我的青少年時期》,見江嘯聲選編:《梅娘》,文匯出版社,2002年版,第251頁、254頁。
{12} 劉新平:《婚姻中國》,中國工人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第13頁。
{13} 20世紀30年代初,上海有一名叫馬振華的女子被“始亂終棄”,孤立無援下,絕望而跳樓自殺,年僅21歲,1931年東北作家蕭軍曾根據這一事件創作了評戲《馬振華哀史》。
{14} 張愛玲:《童言無忌》,《張愛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一),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
(責任編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