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爭檔案:劉心武的《班主任》大約在1977年夏天構思成熟并開筆,1977年,還在講“兩個凡是”,真理標準大討論還沒開始。劉心武自述說,《班主任》寫得很順利,但寫完后心里直打鼓——這不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嗎?這樣的稿子能公開拿出去嗎?據他說,《班主任》寫作是出于對文化大革命的“積存已久的腹誹,其中集中體現對‘四人幫’文化專制主義的強烈不滿”。在發表欲的支配下,他終于鼓起勇氣把它投給《人民文學》雜志。
《班主任》在編輯部引起了震動,責任編輯認為小說提出的問題是現實的,暴露了社會的真實問題和陰暗面,似乎屬于暴露文學,難以發表。復審編輯認為,小說提出的問題及時、新鮮,小說并不全是暴露社會陰暗面,還通過張老師等人物形象寫了積極的生活因素,并從深層揭發了“四人幫”的罪惡,符合文教戰線“撥亂反正”、恢復實事求是優良傳統的精神。編輯部負責人對是否發表這篇小說“沒有把握”。于是,交當時的代理主編張光年定奪。張光年看過后,召集編輯部三級編審人員在他家開會。張光年綜合了大家的意見后認為,“不要怕尖銳,但是要準確。”他基本肯定了《班主任》。經過再次修改,《班主任》發表在1977年第11期小說的頭條地位。小說發表后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強烈反響,編輯部收到了來自全國的數千封讀者來信,《文學評論》雜志還召開了《班主任》座談會,許多評論家肯定了小說在創作上的意義,有一位評論家還將《班主任》與魯迅的《狂人日記》做了對比,認為兩者的主題都是“救救孩子”。
當時的《人民文學》是唯一的中央級文學刊物,發行150萬份。《班主任》引發了巨大社會反響,讀者來信多得天天得用麻袋裝,表明了人民群眾對思想解放的渴望。后來在全國首屆短篇小說評獎中,《班主任》榮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榜首,作協主席茅盾親自向劉心武頒獎。
劉心武的《班主任》是“傷痕文學”潮流中公開發表得最早的一篇,發表后,群眾反響強烈。《班主任》所講述的悲情故事,觸及了被長時間的階級斗爭和政治運動所摧殘的人間親情,喚醒已經厭倦了緊張斗爭的中國人內心感情中久遭壓抑的一面,被認為是新時期文學的發軔作,在當代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1}
《班主任》{2}是劉心武發表在《人民文學》1977年11月號頭條位置的小說,有“新時期文學第一朵報春花”之稱,被載入文學史,這篇小說開了新時期文學思想解放之先河,在中國當代文學發展歷程上具有劃時代意義,時隔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看來,之所以被如此高的評價,正在于其發出了“時代的聲音”。
據劉心武自訴{3},《班主任》的構思成熟與開筆大約在1977年夏天,但是寫完以后,他自己產生了懷疑,“這不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嗎?這樣的稿子能公開拿出去嗎?”這樣的詢問實際上正是當時他內心疑慮的聲音,我們從他自訴中談到的一件事可驗證他內心的疑慮,“在發表欲的支配下,我終于鼓起勇氣,有一天下了班,我到離編輯部最近的東單郵電局去投寄它,要把它投給《人民文學》雜志;柜臺里的女工作人員檢查了我大信封里的東西,嚴肅地跟我指出,稿子里不能夾寄信函,否則一律按信函收;我心理上本來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冒險的事,她這樣一‘公事公辦’,毫不通融,令我氣悶,于是我就跟她說我不寄了”,對于此時的劉心武來說,郵局工作人員的行為給了他一次猶豫的機會,但是,他并沒有向這次機會妥協,他說到:“從東單郵局我騎車到了中山公園,在比較僻靜的水榭,我坐在一角,想做出最后決定:這稿子還要不要投出去?還是干脆拉倒?后來我取出《班主任》的稿子,細讀,竟被自己所寫的文字感動,我決定,還是投出去吧,大不了發表不出來,還能把我怎么樣呢?過了若干天,我到另一家郵電所寄出了它。”在投寄與不投寄之間,兩種聲音的交鋒展示了作者的思考,那么,為什么寫這篇小說呢?據劉心武說,這是出于對文化大革命的“積存已久的腹誹,其中集中體現對‘四人幫’文化專制主義的強烈不滿”。這一段心路歷程最好地說明了《班主任》中聲音的重要性——這里的聲音顯示出了鮮明的時代色彩。
同樣,在編輯部,面對《班主任》產生的爭論也頗有意味,《班主任》在終審時,引發了編輯們的不同意見。正方認為:塑造了張老師正面形象,作為揭批“四人幫”的小說,應該發表。反方覺得:似屬暴露文學,恐怕不宜發表。對于小說是否發表,粉碎“四人幫”后《人民文學》的第一任主編張光年的意見起到了關鍵作用:“這篇小說很有修改基礎:題材抓得好,不僅是個教育問題,而且是個社會問題,抓到了有普遍意義的東西。如果處理得更尖銳,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以文學促進關于教育問題的討論。”張光年的評價顯示出了更加深入的政治思考,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在中國,尤其是在1977年左右,文學與政治的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說,文學是政治的晴雨表。這也可以說明,《班主任》為什么會有這樣高的評價?假如從當時的社會大背景談起便可以迅速地獲得清晰的說明,1976年10月,“四人幫”垮臺,但他們那套理論基礎和思想支柱并沒有隨之送進墳墓,文藝事業仍然被所謂的“黑線專政論”左右著,嚴冬雖過,乍暖還寒,人民群眾內心深處殷切期待著真正的春天及早到來,《班主任》發出了這樣呼喚春天的聲音。
《班主任》眾多人物中,真正推動小說前進的是思想和聲音,而不是人物,在這部文本中,人物更多地還在承擔著思想傳聲筒的作用,小說中的問題青年“宋寶琦”起到的是“提起話頭”的作用,對他的“小流氓”的定位是展開故事的核心事件,但是,它并不代表聲音,對他的不同態度才代表“聲音”,這些聲音在文本中則分別由一些人物來代表“出場”,小說中圍繞“如何教育宋寶琦”實際上出現了四組聲音,組織和連綴這四種聲音的是張老師,他代表著反思的力量,是敘述者聲音,文本的四種聲音分別以曹書記、尹達磊、謝惠敏、石紅為代表,其中曹書記代表著沒有出場的“黨的正確的思想”、尹達磊代表著“不夠清醒的群眾的猶疑意識”(包括宋寶琦的父母、女同學代表著對宋寶琦“小流氓”概念肯定的聲音)、謝惠敏代表著“被‘四人幫’愚弄的意識”和盲從行為、石紅(包括石紅父母)代表著“正確的人生觀”和清醒的意識,這四組力量之間的錯綜復雜關系構成了小說文本的結構。
小說第一句話就寫到:“你愿意結識一個小流氓,并且每天同他相處嗎?我想,你肯定不愿意,甚至會嗔怪我何以提出這么一個荒唐的問題。”這句話是曹書記說的,起到的作用也很明顯,為整部小說提出話題,但是細讀會發現,實際上這句話在聲音上具有雙重意味:肯定的意味,“小流氓”;疑問的意味,“你愿意嗎”。“小流氓”的定位在小說中是貫穿始終的,即便代表“黨的正確思想”的曹書記在表達中也沒有質疑,在《班主任》中“救救孩子”是以“孩子實際犯錯”為前提的,在后文中,尹達磊、學校的老師、宋寶琦的父母、女同學都無一例外的在使用“小流氓”這樣一個界定。尹達磊說“全年級面臨的形勢是要狠抓教學質量,你弄個小流氓來,陷到做他個別工作的泥坑里去,哪還有精力抓教學質量?”家訪中,女同學問張老師:“張老師,您見著宋寶琦了嗎?跟這本書的小流氓比,他好點兒還是壞點兒呢?”“小流氓”的定位成為展開故事的核心事件。值得注意的是,曹書記這種雙重意味的提法在小說的結尾部分給予了另一種肯定性的回答,小說寫到張老師“決定明天一早就去請示黨支部,會獲得支持嗎?他眼前浮現出老曹在支部會上目光灼灼地發言的面影:‘現在,是真格兒按毛主席的思想體系搞教育的時候了!’他正是要‘真格兒’地大干一場啊,一定會得到組織支持的!”從敘述的角度說,小說的結構是完美的,首尾分別以曹書記的話連通,從意味的角度說,小說的敘述也是頗具匠心:以問題開始,以回答結束。
毫無疑問,尹達磊的聲音代表了猶疑的群眾,首先是對“小流氓”稱謂的肯定和不屑,在張老師的言說下,漸漸有了不同的認識,發生了變化,但是在小說中,由于敘述的原因,并沒有充分展開,實際上只起到了襯托的作用。宋寶琦的父母、女同學也屬于這一類聲音系列,作者基本沒有寫到他們的反思能力,和尹達磊一樣,同屬于面目模糊的背景。
謝惠敏是這篇小說真正的主人公,也是作者著墨最多的人物,但是正如前文所說,作者主要還是想借助這個人物表達某種聲音。與另一個對比性的人物石紅相比,首先在形象描寫上,謝惠敏就毫無魅力,“謝惠敏的個頭比一般男生還高,她腰板總挺得直直的,顯得很健壯……她彈跳力很差,手臂手腕的關節也顯得過分僵硬,一問,她根本對任何球類活動都沒有興趣……的確,謝惠敏除了隨著大伙看看電影、唱唱每個階段的推薦歌曲,幾乎沒有什么業余愛好。她功課中平,作業有時完不成,主要是由于社會工作占去的精力和時間太多了……因此倒也能獲得老師和同學們的諒解。”值得玩味的是,在寫到宋寶琦時,小說中寫道:“張老師已在心里對宋寶琦有了如下的估計:缺乏起碼的政治覺悟,知識水平大約只相當初中一年級程度,別看有著一身犟肉,實際上對任何一種正規的體育活動都不在行。”在談到體育活動時,謝惠敏、宋寶琦竟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謝惠敏有著極高的“政治覺悟”,但是,謝惠敏的“政治覺悟”又恰恰是她的悲劇,她的政治覺悟是被灌輸的,并且已經到了懷疑老師,不相信個人判斷,只相信“報紙”和上級的傳達這樣的地步:“她簡直不能理解張老師在提倡什么作風!班上只有宣傳委員石紅才穿帶小碎花的短袖襯衫,還有那種帶褶子的短裙,這在謝惠敏看來,乃是‘沾染了資產階級作風’的表現!……謝惠敏感到張老師神情有點異常,忙把那本書要過來翻看。她以前沒聽說過、更沒看見過這本書,她見里頭有外國男女談戀愛的插圖,不禁驚叫起來:‘唉呀!真黃!明天得狠批這本黃書!’”小說寫道:“在謝惠敏的心目中,早已形成一種鐵的邏輯,那就是凡不是書店出售的、圖書館外借的書,全是黑書、黃書。”小說在寫到對《表》是否是一本好書,搞一次讀書活動時謝惠敏說:“報上推薦過嗎?”石紅回答:“沒推薦呢。”謝惠敏:“讀沒推薦的書不怕中毒嗎?現在正反腐蝕,咱們干部可不能帶頭受腐蝕呀!”“謝惠敏一臉警惕的神色警告著石紅,不僅自己拒絕參加這個活動,還勸說石紅不要‘犯錯誤’”。謝惠敏所發出的聲音失去了個人的判斷,完全以“報上”的意見為自己的意見,小說以張老師的口吻寫道:“這實在也不能怪她。她開始接觸圖書的這些年,恰好是‘四人幫’搞法西斯文化專制主義最兇的幾年。可愛而又可憐的謝惠敏啊,她單純地崇信一切用鉛字新排印出來的東西,而在‘四人幫’控制輿論工具的那幾年里,她用虔誠的態度拜讀的報紙刊物上,充塞著多少他們的‘幫文’,噴濺出了多少戕害青少年的毒汁啊!”作品把問題歸因到“四人幫”頭上,這是那個時代“傷痕文學”普遍的解決辦法,至于其后面的深層原因不是本文討論所能解決的,要而言之,謝惠敏代表了被蒙蔽的聲音,成為“四人幫”路線的傳聲筒。
作品中的石紅是作者著力描寫的正面形象,無論是形象描寫,還是對讀書的態度,都可以從中看到作者的情感所在,作者把石紅這一正面形象的成因歸因于她的父母和正確的教育:石紅的父母“從入黨前后起,他們形成了一種很好的習慣,就是堅持學習馬列、毛主席著作,他們書架上的馬恩、列寧四卷集、毛選四卷和許多厚薄不一的馬列、毛主席著作單行本,書邊幾乎全有淺灰的手印,書里不乏折痕、重點線和某些意味著深深思索的符號……石紅深深受著這種認真讀書的氣氛的熏陶,她也成了個小書迷。……石紅是幸運的。‘晚飯以后’成了她家的一個專用語,那意味著圍坐在大方桌旁,互相督促著學習馬列、毛主席著作,以及在互相關懷的氣氛中各自作自己的事……爸爸有時是讀他愛讀的歷史書,媽媽批改學生的作文。石紅抿著嘴唇、全神貫注地思考著一道物理習題或是解著一個不等式……有時一家又在一起分析時事或者談論文藝作品,父親和母親,父母和女兒之間,展開愉快的、激烈的爭論。即便在‘四人幫’推行法西斯文化專制主義最兇狠的情況下,這家人的書架上仍然屹立著《暴風驟雨》、《紅巖》、《茅盾文集》、《蓋達爾選集》、《歐也妮·葛朗臺》、《唐詩三百首》……這樣一些書籍。”站在今天的角度看這段描寫,我們會發現它是不充分的,在1977年那個時候,文學寫作還不能完全擺開政治的束縛,在石紅的描寫上,作者還主要是把它作為謝惠敏的“比較對象”來進行,在全國上下必須保持一致的情況下,石紅父母的存在依據是什么呢?這不是《班主任》要考慮的問題。事實上,我們在小說中也發現了問題,在寫到如何教育宋寶琦事件上,石紅媽媽對來訪的張老師說:“石紅一回家就把宋寶琦的事跟我說了。吃晚飯的時候她一個勁眨巴眼睛,洗碗的時候她跟我商量:‘媽媽,要是我約上謝惠敏,把那些害怕、賭氣的同學們都找來,讀讀《表》這本書怎么樣呢?’我很贊成。我跟她說:‘有黨的領導,有社會主義制度,只要老師、同學們發揮集體的作用,小流氓也是能轉變的啊!’”這段表述除了表達母親對女兒的支持以外,我們會看到一以貫之的對宋寶琦的定位“小流氓”,這位母親并沒有深入地去問宋寶琦的情況,當然,石紅父母在文本中僅僅是模糊的背景元素,并不是故事敘述的主要內容。
除了人物之外,小說中還有兩類象征,一是“書”、二是“春天”,事實上,他們也是兩種聲音的代表。關于小說中的書名,劉心武在《文匯報》、《〈班主任〉里的書名》{4}一文中談到為什么在小說中寫了很多書名,他說:“我嘗試只遵從自己內心的認知與訴求寫‘來真格兒’的作品。我此前在中學任教十多年,長期擔任過班主任,有豐厚的生活積累,從熟悉的生活、人物出發,以中學生和書的關系,來形成小說的主線,質疑‘文革’乃至導致‘文革’惡果的極‘左’路線,從而控訴‘四人幫’文化專制與愚民政策對青年一代的戕害,發出‘救救孩子’的吶喊,以期引起社會的關注。要完成這樣一個主題,在小說里必須寫進一些書名。”這些書包括中國古典文學作品、1919年至1949年的現代文學、1949年到1966年前半年的文學和外國文學,劉心武尤其提到了《唐詩三百首》、《辛稼軒詞選》、《茅盾文集》、《暴風驟雨》、《紅巖》、《青春之歌》、《戰爭與和平》、《蓋達爾文集》、《表》、《歐也妮·葛朗臺》、《牛虻》等作品,小說中特別強化了《青春之歌》和《牛虻》,這兩部作品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初曾經對青年人產生過巨大的影響,在劉心武的闡釋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些書目實際上代表了不同的聲音,他們參與了作品的構建和控訴。
“春天”在小說中則有著很深的現實意義和政治意義,也代表著小說的訴求。“在這1977年的春天,尹老師感到心里一片燦爛的陽光。”在勸說尹達磊時,張老師說:“現在是1977年的春天,這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的春天啊,可它又是要求我們迎向更深刻的斗爭、付出更艱苦的勞動的春天,因而也是要求我們更加嚴格的一個春天!朝前看吧,達磊!……”“1977年春天的晚風吹拂著這兩個平平常常、默默無聞的人民教師……”小說以一個春天的意象結束:“這時,春風送來沁鼻的花香,滿天的星星都在眨眼歡笑,仿佛對張老師那美好的想法給予著肯定與鼓勵……”春天預示著希望和生機,這個意象不僅是《班主任》中的亮色、也是“傷痕文學”普遍追求的亮色,是那個時代的亮色,它與時代相關,由控訴的聲音轉化成希望的色彩。
《班主任》發表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又把它改編成廣播劇播出,出版社收到的讀者來信多得天天得用麻袋裝,表明了那個時代對階級斗爭和政治運動的厭倦和思想解放的要求,時至今日,當文學回歸到正常軌道,《班主任》作為小說文本,實在是粗糙笨拙,但是,在那樣一個時代,劉心武借助《班主任》展示了其不凡的識見和勇氣,控訴了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悲劇,發出了“救救孩子”這樣的時代強音,這便是這篇小說歷史性的貢獻。
本文系廣東商學院引進人才科研啟動項目《怪力亂神:中國小說話語傳統的異在精神研究》課題的研究成果(項目編號07YJRC16)
作者簡介:李淑霞,廣東商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1} 劉心武:《〈班主任〉發表前前后后》,燕趙都市報,2008年11月30日。涂光群:《五十年文壇親歷記》,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2} 選自《人民文學》1977年第11期。
{3} 劉心武:《〈班主任〉發表前前后后》,燕趙都市報,2008年11月30日。
{4} 劉心武:《〈班主任〉里的書名》,文匯報,2009年1月7日。
(責任編輯:呂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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