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音炮
他并不知道自己播放的音樂在空曠的草原中回響的時候意味著什么?
這種時候,卻華多杰總是用雙手扶緊摩托車車把,由此可以感覺到雙臂上的肌腱隆起得分外堅(jiān)硬,像兩砣鐵疙瘩。然后,他會騰出一只手,扶扶罩在眼睛上的黑色遮風(fēng)鏡,讓視野中的道路在眼中像一根繩索一樣聯(lián)系著命運(yùn)的彼方。這種感覺的確很好。低音炮,是他在前天,在鎮(zhèn)子里的一家叫做“任你行”的摩托車修理部安裝的。當(dāng)時,他看著摩托車技師將四個超薄型、海綿包裹著的圓柱體喇叭,分別安裝在摩托車的左右防護(hù)桿和后座托架上時,他就感覺到作為一個正在哀悼駿馬逝去,從今后無心騎乘別的馬匹的傷心牧人,他會迷戀上這個吃油而不吃草的鐵牲口。
鐵牲口發(fā)出的轟鳴聲,曾經(jīng)使他聽了感到思維里一片空白。
現(xiàn)在不了!低音炮里傳出的音樂使他浮想聯(lián)翩。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尚處在多夢的少年時代。
卻華多杰就這樣騎著摩托爬過了一段上坡路。
摩托車輪子后激起灰塵象征著一段時光的逝去——灰塵總有被風(fēng)吹散的時刻,那時心緒將顯露無遺。
“是的,那段時光的確失去了!”
馬!
我的馬!
多么漂亮的白馬,卻華多杰曾經(jīng)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飛鳥。飛在綠色草原上,白色的附著神鳥魂魄的精靈。那種帶著熱氣的嘶嗚聲,是絕對有別于摩托車發(fā)出的轟鳴聲的。可是,它卻死了。死于一場疾病。這種疾病幻滅了卻華多杰騎馬站在高崗上的憂郁形象。這種疾病奪走了卻華多杰對馬的熱愛,也奪走了他騎乘別的馬匹的欲望。
“很可怕!”
卻華多杰內(nèi)心閃過這三個字時,他自己都不知道所指的是哪件事:馬匹死了!或是自己開始騎上這個鐵牲口了!
現(xiàn)在,卻華多杰騎在摩托車上,聽著低音炮里傳出的音樂,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微微揚(yáng)起,誰都看不出他臉上顯現(xiàn)的表情說明著什么!
這時低音炮里傳出一個歌手操琴彈唱的聲音:“走啊,到陽面的冬窩子里去,用雪水熬一壺奶茶,用河水煮一鍋牛羊的肋巴!”
卻華多杰猛然一轟油門,摩托車嗚地嗚叫著穿過了幾棵死樹。那個歌手繼續(xù)深情地在低音炮里歌唱:“哭過以后,就將過去埋葬。好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攤開雙手,手心里自然會落滿陽光。唉呀!唉呀!呀青索!”
卻華多杰特膩味這歌詞,于是他停下車,一伸腳取下支架撐住車身。
關(guān)閉錄音機(jī)。
低音炮立時啞然。
寂靜在草原中現(xiàn)出了空洞的意味。
那個歌手銀質(zhì)的聲音就成為了過去。
他開始環(huán)顧四周的地形。像一個迎風(fēng)但嗅覺靈敏的早獺——道路旁的水溝挖得不怎么深。這不合乎情理!卻華多杰知道高原夏季多雨的天氣,沒有理由不使造路的工程師采取將水溝挖深的防護(hù)措施。可是轉(zhuǎn)念一想,也許設(shè)計者當(dāng)初就是這么干的,只是后來從山上沖刷下來的泥土慢慢在水溝里淤積起來,造成了今天這樣的局面。這樣一想就合乎情理了,就像低音炮里傳出的一首歌、一支曲子一樣得順理成章了。卻華多杰往右看,看見道路旁廢棄的一間土屋,門窗破爛,時光的居客早已搬走。內(nèi)中的一面被煙火熏黑的墻壁從窗子中露出一角,使他開始想象道班工人的生活。
道班工人的生活很苦。
他們的靈魂就像被風(fēng)吹歪了的一株羊茅草。
卻華多杰總是這么認(rèn)為。
早晨。當(dāng)他騎著摩托車穿過巴桑草原中的羊群,驚走普巴湖里嬉戲的天鵝,返回到道路上的時候,就遭遇了一幫道班上的養(yǎng)路工人。一共七個,有男有女,陰陽平衡。男人們的臉色一律是菜色。而女人們則一律帶著大口罩,使你看不見她們的面目。
卻華多杰一見到他們,不知怎么手上松勁使摩托熄了火。
他再次踏著火,低音炮里的歌聲也就恢復(fù)了。
這些道班工人拿著鐵锨圍了過來。好像是圍住一支悠長起伏的藏歌。
一個男的聽著這歌便說道:“好久沒聽歌了!”
又有一個男的說:“我昨天晚上就唱來著,難道你沒聽見!”
“你那是噪音,還不如聽月夜狼嗥!”
女人們聽了便嘰嘰嘎嘎地笑了起來。
卻華多杰從袍子里掏出一盤漢語歌帶,在空中揚(yáng)了揚(yáng),他說,“那聽聽這個咋樣?”
顯然他的提議必定會得到他們的許可。
于是,一支流行歌曲便被他們圍住了……
直到現(xiàn)在一想起他們,卻華多杰的心情便柔軟起來。柔軟得使他想躺在摩托車的陰影里睡覺。
他嘴里嚼著一根青草,草原的苦澀或者甜蜜就在嘴里泛濫。
然后,打開低音炮:讓一支悠揚(yáng)的曲子纏綿。音樂撫摸著他躺在陰影中的身子。他感到肌膚便有了大地般的質(zhì)感。毛孔擴(kuò)張吸收著地表的氣息,微癢、微涼、微微地使骨骼里傳遞著什么……
他很愜意。
他睡著了!
他真的睡著了!
他夢見了自己的坐騎飛鳥。他在夢里想到其實(shí)白馬飛鳥的靈魂是附在了這個鐵家伙身上了。
禿鷲開門
老人說:讓開!
禿鷲的回應(yīng)顯然是沉默的。
老人沒有辦法,只好背著糌粑口袋,腰間系著一個小鋁壺,壺蓋系在壺嘴的底部,碰撞時發(fā)出鐺啷鐺啷的響聲。他在它們的眼前走來走去,步子剛開始顯得頗有力度,腳步觸碰地表,使禿鷲也微微地感覺到了,只是后來的步伐凌亂得使腳步聲根本就聽不成。
禿鷲不會捂住自己的耳朵。
禿鷲不會像神話故事中所描述的,當(dāng)天葬師以鈴鼓聲召喚它時,擬人化的禿鷲會急匆匆地提著一只尚未穿好的靴子飛來……
可老人的耳朵里傳進(jìn)的卻是從埡口刮過的風(fēng)。把它們的翎羽吹得嗚鳴作響,好像它們在哭泣。
它們?nèi)齻€擠在只能并排通過兩匹馬的埡口,這使急著趕路的老人倍感無奈。而眼下,老人看出禿鷲沒有絲毫要飛離的意思。
先前,老人硬闖來著。因?yàn)椋咂渌缆窌顾嘧邇商斓穆烦獭.?dāng)他側(cè)著身子試圖從它們軀體與軀體之間的縫隙中擠過時,禿鷲們就會同時伸出帶鉤的尖喙啄他。這不,他的手背上已留下了一個紫紅的痕跡。
老人來氣了,說,吃了我吧!
禿鷲對此置之不理,好像在說,你還沒死呢!
這樣,無奈的老人只好坐在一旁等待。
他覺得在等待中自己會變得更老的。
他嘆了口氣:都八十六了,你們還想怎樣折騰我!
剛說完,他就看出禿鷲斂翅喘息的模樣。于是,他就估摸著禿鷲是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飛過來的。遙遠(yuǎn)得讓你的心靈都無法感觸。比心靈更遙遠(yuǎn)的地方,老人還沒有想像過。那么,是從哪里飛過來的呢?!這個心里的疑團(tuán),最后顯現(xiàn)在了他的眉頭間。過了好久,他才覺得自己其實(shí)沒必要想這么多的問題。問題多了,會讓自己覺得很累。
現(xiàn)在,他就感覺累了。
他盤腿坐在禿鷲的對面。
這樣的對峙必定會使言語從喉嚨里冒出來。
“你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嗎?”
禿鷲沉默,顯得無動于衷。
老人有些氣急敗壞地說:“我必須明天趕到達(dá)吉寺!”
禿鷲依然如故。
老人有些歇斯底里:“后天,我兒子就要閉關(guān)修行了。這一閉關(guān)不知會是幾年。等他出關(guān)時也許我就不在了。”
老人的神色多少有些黯淡。
“禿鷲老爺,求你們讓個道好嗎?”
禿鷲們眨著自己的眼睛,歪著頭像是在探測風(fēng)向。
老人只好繼續(xù)無奈。在這種無聊的等待中他聽到自己的肚子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于是,他取下系在腰間的小鋁壺,在斜對面的小溪里接了水,搬來三塊石頭弄成三石灶。就近在地上一抓便取來大把的枯枝,點(diǎn)燃了。茶燒好了。取出懷中的碗喝茶,吃糌粑團(tuán)。這時,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用食物引誘禿鷲。哈哈,我咋就忘了誘惑法則。他拍掌大笑,但笑聲根本就嚇不住禿鷲,它們甚至連頭都沒動一下。
老人坐起身來,走近禿鷲。
他把糌粑團(tuán)扔到它們跟前,說:“禿鷲老爺,請用食吧!”
一只禿鷲稍微動了一下身子。
老人心里就說:“嗨,有門。”
可是,這聲心里的呼喚像是被它聽到了,它又縮回了身子使埡口顯不出一絲的縫隙。
老人又把一個糌粑團(tuán)扔在遠(yuǎn)一些的地方。
他繼續(xù)說道:“禿鷲老爺請用食。”
這次,三只禿鷲一致地采用了不予理會的倨傲姿態(tài)。
沒辦法,繼續(xù)無奈吧!
三石灶里的火快熄了,他一伸手又在身邊抓了一把枯枝添加了進(jìn)去。頓時,煙霧升騰起來。老人的手感覺到后面抓來的枯枝顯然有些潮濕。他用力咳嗽了幾聲,好像要把吸進(jìn)肺里的煙都逼出來。果然。咳嗽幾聲之后他就不再咳嗽了。緊接著他看見火焰再次升騰起來。稍傾,茶水就喝完了。他把碗又收回到懷里。起身,在小溪里把茶壺涮了涮。然后,把它又掛在了腰間。他覺得很累。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醒來后,他朝埡口那邊一看,三只禿鷲還在!于是便滿心失望起來。
他沖三只禿鷲喊道:
“禿鷲老爺求你了!”
三只禿鷲卻相互擠得更緊了。
沒辦法!
老人在無奈中便取出了懷中用黃綢包裹的經(jīng)卷。
他顫巍巍地打開。
藏文畢現(xiàn)。
他的誦讀由此開始。
誦經(jīng)聲感染了自己,使他暫時忘卻了目下的處境。
三只禿鷲用自己的翎羽感覺到埡口的風(fēng)勢漸弱。
它們什么時候離去已變得不重要了。
日落時刻。誦經(jīng)的老人沒有發(fā)現(xiàn)埡口的禿鷲之門已然洞開。三只禿鷲的飛離好像太陽的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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