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水渡河的憂愁,船夫為你去除。
情人離去的悲傷,有誰幫你消解。
——倉央嘉措
送別情人的第二天。
整個城市空了一半。
城市怎么會空呢?
想是我的心兒空了一半。
這個幽寂僻遠的小寨里,無論誰聽到這首歌都知道是索郎多吉在唱。盡管寨子里愛唱能唱的小伙子也不少,但是喜歡用這種歡快、無憂無慮的調(diào)子哼唱這首滿懷相思、無限惆悵的倉央嘉措情歌的人就只有他了。
聽到歌聲,拉姆的臉色就變了。
中午,從夏河跑生意的次仁阿哥回來后,一見到她就神秘地說:“拉姆,你的索多(索郎多吉的簡稱)哥這次給你買了好東西,他說傍晚的時候要來。”
自從聽到這句話,整整一個下午,拉姆的心都沒有從慌亂中緩過來。現(xiàn)在,聽索郎多吉哼著歌來了,拉姆的腦海里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他的模樣:高而顯得有些瘦削的身影正一搖一晃地穿過小巷,那無憂無慮、略帶玩世不恭的臉上一定掛著壓抑不住的喜悅。
拉姆變得有些手足無措。
拉姆不敢看家人的臉色,其實不用看她也知道每個人的表情是什么樣的。從索郎多吉的歌聲一響起,家人就在擔心。可是該來的事情遲早會來,誰也擋不住,他們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祈禱事情不要變得更糟。
索郎多吉右手提著送給拉姆父母的禮物,左手插在懷里,他輕輕地撫摩著揣在懷里已經(jīng)變得有些溫熱的打算送給拉姆的禮物,反復哼唱著這首情歌,后來把這首哀婉的情歌唱得越來越快樂。晚風中,袍子空著的長袖在他的身側(cè)左搖右擺地飄動。
索郎多吉走進拉姆家的大門,拴在門口的大黑狗已經(jīng)在親熱地搖著尾巴等他。他親熱地叫了聲“色鐸”,用力地撫摩了幾下它的頭,拍拍它的臉頰,興沖沖地走上樓。跟往常一樣,索郎多吉一走進屋就得到了拉拇一家的熱情招呼。為什么不呢?索郎多吉可是他們家未來的女婿,他和拉姆今年春節(jié)就要結(jié)婚了!
索郎多吉招呼了阿爸、阿媽、次仁和嫂子勒么磋,把禮物送給兩位老人。他見拉姆低著頭站在那里不敢看自己,臉色有些不正常。他想兩個人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見面了。她可能是害羞了,就微微一笑,走到次仁給他騰出的位置上盤膝坐下,和往常一樣跟他們閑談起來。
索郎多吉坐在眼前,拉姆內(nèi)心更加煩亂了,她失魂落魄地繼續(xù)跟嫂子一起做家務,索郎多吉和家人的談話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忽然,拉姆“啊”的一聲驚呼,她扔下菜刀緊緊地捏著左手的食指,臉色蒼白。迅速滲出的血,染紅手指滴了下來。
“蓮花生大師啊!”阿爸低聲嘟噥了一句,覺得這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讓這口茶把煩躁的幾乎已經(jīng)跳到嗓子眼的心壓下去。
索郎多吉也“啊”了一聲,想過去看看拉姆的傷口,可是起了一半又為自己的失態(tài)羞赧地坐下。那只不過是點割傷而已,阿媽已經(jīng)放下念珠過去瞧了,就不需要再興師動眾了。他坐在那里關(guān)切地注視著。
勒么磋慌亂地找來一塊布頭、一截線和一包頭痛粉,見傷口不深,松了口氣,說:“不用怕,割得不是很深。”她把頭痛粉撒在傷口上,一邊給拉姆裹傷,一邊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呀——”
勒么磋的嘆氣聲落到了拉姆失落的心靈上。她知道這聲嘆息包含的意思,忍了很久的眼淚一下沖出眼眶,抽噎著哭泣起來。
次仁見妻子惹哭了拉姆,火冒三丈,咬牙切齒、惡狠狠地吼道:“女魔鬼,你不說話要死啊!”那本來就粗大威嚴的樣子這時顯得特別兇惡。勒么磋低下頭,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委屈的雙唇緊閉著,柔弱的眼睛里已經(jīng)在掉淚了,模糊中包扎傷口的結(jié)打了幾次也打不好。
阿爸在火塘邊的木墩上擂了一拳,瞪了次仁一眼,說:“吼什么吼,她是你的女奴嗎?”又沒好氣地對拉姆說:“丟人,你哭啥?你不是說你不后悔嗎?”
“都住嘴吧,一個個像是有仇似的,也不怕人笑話。”阿媽接過線頭打好結(jié),忍不住插嘴說。
阿爸看了索朗多吉一眼,眼神中閃過一絲憐憫和歉意,轉(zhuǎn)過頭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屋里突然一片死寂,索郎多吉陷入了莫名的尷尬中。他輕輕地咳嗽了一下,笑著說:“阿克(叔叔),阿嫫(阿姨),你們不要生氣,氣壞了身體可不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阿爸、阿媽和次仁都不約而同地看索郎多吉一眼,可是誰都沒有說話。
索郎多吉從他們的沉默中看出了這家人有不便讓自己知道的秘密,又見兩個女人在那里不停地抹眼淚,心情不由得郁悶起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就不失禮節(jié)地起身告辭。
走出大門,索郎多吉的心變得莫名地沉重。他們今天是怎么了?阿克為什么說拉姆丟人?那瞞著我,拉姆做的不后悔事情又是什么?看他們的眼神,難道和自己有關(guān)?想到這,索郎多吉變得慌亂起來,他停下腳步想返回去,可是又知道這樣做不妥當。他束手無策,站在漆黑的小巷里,仰望頭頂?shù)姆毙牵骋兄涞氖瘔Γ木w就像此時天空的星星,繁亂而閃爍不定。
索郎多吉在巷子里站了很久才滿懷心事地回去。
這一夜,索郎多吉失眠了,他感覺到拉姆正在從自己的心里慢慢遠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他睜著空洞的眼神望著天花板,木紋清晰的一條條木板早就消失了,他看到的只有自己和拉姆的身影:青梅竹馬的游戲,情竇初開的私語密言,私定終身的深情愛戀,正式訂婚后的浪漫約會。索郎多吉真正明了自己對拉姆的愛到底有多深,他也終于知道了自己快樂的真正原因:那是自己深愛的人也同樣深愛著自己。
天不知不覺中亮了。阿媽早起去背水的聲音打斷了索郎多吉夢魘般的沉思。我一定要單獨見見她,問她這幾個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問她是不是還那樣愛著我。
接下來的幾天,索郎多吉像是掉進了惡夢的懷里,怎樣掙扎都不肯醒來。每一次,當他在等待中好不容易見到拉姆,約她去幽靜的地方單獨談談,她就淚眼婆娑、抽抽嗒嗒地哭泣;每一次,當他像從前一樣去次仁家串門。發(fā)現(xiàn)全家人都神情緊張,說話躲躲閃閃,有一搭沒一搭。索郎多吉終于肯定這秘密跟自己有關(guān),跟自己和拉姆的婚事有關(guān)。
幾天來,索郎多吉變得很煩躁,既沒有心情做事,更沒有心思唱歌。幽靜深長的小巷里失去了他快樂的歌聲,人們忽然覺得好像少了什么,總期待他的歌聲會在某一時刻突然在耳邊響起。但是,索郎多吉知道如果自己不把事情弄清楚,別說唱歌,就連活著都覺沒有意思了。
太陽升得很慢,好不容易熬到晌午,索郎多吉就走在通往草場的林蔭小路上,四周靜靜的。陽光從樹木稀疏的地方射進來,在鋪滿松針苔蘚的空地上丟落斑駁的光影。偶爾有馬雞銼鋸似的叫聲,在樹冠密實的林子里回蕩。
走出樹林,眼前是一塊長著稀稀落落的灌木的臺地,和遠處的草場連成一片,一直延伸到山粱后的樹林邊。散落的牛羊在不遠的地方吃草,臺地的草坪上隱隱傳來牧人的笑語聲。索郎多吉悄悄地走到近處,半躺在深長的草叢里傾聽,當他聽到拉姆的笑聲以后,心里既覺得親切又覺得難受。他在心里說:“謝天謝地,原來你還是這樣快樂,可是你知道我這幾天的煎熬嗎?”
陽光強烈地照著,頭頂上空細小的蚊子成群結(jié)隊地嗡嗡叫著來回盤旋。
索郎多吉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他脫下藏袍的長袖,一條墊在頭下當枕頭,一條蓋在臉上防蚊蟲,躺在熾烈的陽光下,感到全身都快融化了,不可阻擋的睡意沉重地向他壓來。索郎多吉知道自己不能睡著,如果有牛羊離群,放牧的人就會輪流去把它們趕回來,他不知道拉姆什么時候會去,也不知道她會去什么方向,所以他必須清醒地等著。
在和睡魔綿長的搏斗中,索郎多吉終于聽到有人在叫:“拉姆快一點。”他偷偷地探出頭,看到一頭甩著尾巴拍打蚊蟲的牦牛正急急地向通往山后的埡口走去。他立刻爬起來,繞了個大圈向山后跑去。
索郎多吉橫沖直撞地穿過草叢、灌木、紅柳和山后的樹林,正趕上那頭喘著粗氣已經(jīng)翻過埡口的牦牛,他迅速從懷里掏出一卷繩子,熟練地做成了套索拋出去,準確地套住了牦牛兩只粗大的犄角。索郎多吉收短韁繩,把牦牛拴在一叢濃密的紅柳叢里,耐心地等候。不一會兒,拉姆氣喘吁吁地從山口冒了出來,他幾步走上前去,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她。
拉姆嚇了一跳,當她看清楚是索郎多吉的時候,剛才爬山時鉚足的勁全泄了,她痛苦地吐出一個字:“你——”
索郎多吉走過來,什么話也沒說,將拉姆一把拽進懷里緊緊地抱著。拉姆倒在他的懷里,嚶嚶哭泣。
“你這幾天是怎么了,拉姆?”她依然如故,毫無來由地哭泣,這讓索郎多吉更加覺得不安。他聲音顫抖地問,可是她除了哭,不肯說一句話。
索郎多吉覺得自己在無盡的深淵中飛速隕落,快要沉到底了。以前不管拉姆有什么高興或者煩惱的事總會說給他聽,現(xiàn)在她哭得這樣傷心,卻不肯向他吐露一個字。
索郎多吉扶拉姆坐下,從懷里掏出一件尕吾(掛胸前的小佛龕)遞到她面前說:“這是給你買的”。
拉姆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到索郎多吉手里的尕吾十分精美,圓圓的銀質(zhì)龕身上鏤刻著精巧的花紋,左右兩邊是金絲鑲嵌的一龍一鳳,栩栩如生。四顆紅艷可人、大小如一的珊瑚珠均勻地嵌在四角,中心透明的玻璃后面是一尊金色的釋迦牟尼的坐像。尕吾的兩邊串著一條銀鏈,下邊吊著三條小小的吉祥魚,一片片細小的魚鱗和尕吾上精致的花紋,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拉姆的心碎了,癱在那里,用雙手捂著臉無聲地抽泣著,她怎么會不懂索郎多吉的心呢?
“不要哭了,拿著吧。”索郎多吉突然變得木訥了,準備向拉姆傾訴的千言萬語,竟在不知不覺間煙消云散。
拉姆抽回手,搖了搖頭,淚水兀自流著。
索郎多吉嘆了口氣,默默地坐在她身邊。
兩人雖然沉默,可是各自內(nèi)心的思緒如颶風中的海浪,起伏不定,又如一團理不順的亂麻,紛紛擾擾,千頭萬緒。
沉默中,索郎多吉的嘴艱難地張了張,終于沉痛地問:“你找到自己愛的人了?”
拉姆停住哭泣,突然緊緊地抓住索郎多吉的手說:“索多哥,我對不起你,你打我吧。”
聽說讓自己打她,索郎多吉覺得受到了侮辱,他憤怒地把手抽出,說:“你——”
拉姆覺得又羞又愧,咬咬牙起身就走。
索郎多吉追上去,拽住拉姆的胳膊,問:“他是誰?”
“他叫耿讓嘉。”拉姆低聲說。
這是多么熟悉的名字啊,可是在我們身邊叫這個名字的人有很多,你乍一聽到這名字,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好幾個叫這個名字的熟悉的面孔,可是現(xiàn)在隱藏在這個名字下面的又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哪里人?”
“其爾諧。”
這名字索郎多吉聽過,但是這個寨子離這里很遠,騎馬大概要走一整天吧,他忽然想起拉姆的姑媽好像就嫁在那個村,疑竇叢生,問:“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拉姆從索郎多吉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猜測,趕緊解釋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索郎多吉的語氣有些憤怒。
拉姆突然覺得很虛脫,渾身上下說不出的疲乏,也不想說話了。她覺得沒什么可說的,反正事情都已經(jīng)這樣了,說多了只會讓兩個人更受折磨,何況自己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難道還需要倒回去重來?她去其爾諧打工修路那幾個月,雖然一直住在姑媽家里,可是倆人天天見面,從早到晚都在一起干活。她千百次地提醒過自己,可最終還是喜歡上了他,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前世的姻緣吧。
“他長得很英俊是吧?”索郎多吉見她不說話,略帶嘲諷的口氣問。
他長得英俊嗎?拉姆沒有在意,也沒有注意過他的長相是否英俊,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他濃眉大眼很平常,身材可能比索郎多吉稍微矮一些,但比他健壯魁梧。
“那他家很富有?”索郎多吉還是那種語氣。
他家富有嗎?拉姆就去過一回,那算不上是殷實人家,只能是湊合著過。
“這樣看來他很能干,很有本事啦?”見拉姆一直不說話,索郎多吉幾乎快泄氣了。
他很能干、很有本事嗎?以前也許是,以后肯定會,但當時拉姆一點也沒有看出來,他們相識的時候他剛退伍回來沒幾個月,聽說在部隊表現(xiàn)特好,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就回來了。也許他退伍有他自己的理由,但是他的回來絕對是個錯誤。哥哥成家了,娶了個蠻橫的嫂子,拖著兩個孩子,成天風里雨里忙活,可是在家里卻作不了主。自從他回來以后,嫂子就整天陰著臉,看什么都不順眼,成天找碴,把丈夫當成了出氣筒,兄弟的關(guān)系日漸冷淡,母親在暗地里經(jīng)常以淚洗面。他站起來想說句公道話,嫂子就又哭又鬧,撒潑的聲音傳遍了全村。要不是為了可憐的母親,他早就離家出走去異鄉(xiāng)流浪了。他這樣忍氣吞聲地挨日子,能叫很能干、有本事嗎?
“那你到底喜歡他什么?”索郎多吉的語氣忽然變得像是在哀求。
是啊,拉姆在想,到底喜歡他什么呢?可能是他的熱心勤快吧,在工地上,他沒有閑著的時候,做完了自己的活就去幫助別人,所以大家都很喜歡他;也許是他的坦誠吧,雖然他的話不多,但是自從他們相識以后,淡話很投機,在人少的時候他就陸陸續(xù)續(xù)給她講他的事情,說了許多他從來沒有對人提及的心事和秘密;或者是他的孝順吧,他說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他都要盡快和哥哥分家,那怕從家里得不到任何東西也無所謂,只要能讓母親不再受苦傷心就行。
不管怎么說,拉姆就是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他。那段日子,她一想到他分家后為了生活四處奔波、獨自掙扎的模樣,內(nèi)心就沉甸甸的,總希望自己能幫助他一下。
其實,拉姆答應嫁給耿讓嘉也是一個意外。那天他們正在工地于活,忽然下起了雨,工地只得停工。在回去的路上她不知道為什么就答應了耿讓嘉的邀請去了他家,他們剛坐了一會兒,連一碗熱茶都沒有喝完雨就停了,遠遠地傳來喊開工的聲音。他們出門的時候不巧在院子里碰到了他串門回來的嫂子,那女人長得也不難看,或許是她扭曲的心態(tài)全都印在陰冷的臉上,讓人見過后感到莫名的厭惡。她冷冷地盯著他們,最后眼光落在拉姆身上,把她上下打量了好幾遍。然后嘴角下撇,刻毒而又傲慢地說:“你們什么也別想帶走!”
拉姆沒有想到天下竟然會有這樣無恥的女人,也沒有想到平白無故會受到這樣的侮辱,溫柔的心被一下激怒了。她咬一咬牙,用鄙夷的目光逼著她,同樣傲慢地說;“你就像老狗守骨頭一樣守著吧,我們什么也不需要帶走,因為我們有兩雙勤勞的手。”
那女人臉色一變,竟隱忍著沒有發(fā)作,頭一揚“哼”地一聲離去。
耿讓嘉還沒來得及為嫂子的話語和行為生氣就被拉姆的話弄暈了頭,心里又驚又喜。他可是一直都在默默地喜歡著她,希望能娶到她又不想她跟著自己受苦,但是想不到她今天居然這樣說了。
拉姆雖然在激憤中作出了這樣的決定,但并不完全是意氣用事或者一時沖動,她想索郎多吉性格開朗,做事果敢,跟次仁阿哥合伙的生意雖然不大但是經(jīng)營得也算不錯,可是耿讓嘉就完全不一樣了,他的處境還很艱難,他比索郎多吉更需要自己。她知道索郎多吉一直深愛著自己,同時又像個哥哥一樣寵著自己,雖然倆人曾經(jīng)相約白頭,訂有婚約,但是他一定會原諒自己的行為,也能從失戀的痛苦和毀約的陰影中走出來的。
這些事拉姆一句也沒說,索郎多吉也就什么也不知道。他痛苦地搖了搖頭,說:“你難道忘了我們的約定嗎?”
“沒有。”拉姆忍不住開口說。
“那你還——”
“你不會明白的,忘了我吧,我不是個好女人。”拉姆流著淚往回走,她忘了自己是來圈牦牛的。
“我會找到他的!”索郎多吉對著拉姆的背影恨恨地吼道。
拉姆停下腳步,跑回來跪在索郎多吉的腳下,她緊緊地抓住他袍子的下擺,痛苦地喊道:“索多哥,你就先殺了我吧。”
見到拉姆這樣,索郎多吉心如刀絞,粗重的呼吸堵在喉頭讓他久久喘不過氣來。山野里彌漫著令人心碎的寂靜。
過了很久,索郎多吉哽咽著像是對拉姆又像是對自己說:“你是鐵了心了。”他扶起拉姆,放開牦牛,把挽好的繩子塞進懷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樹林里,只留下他臨走的話在她耳邊回蕩。
“你不明白我愛你有多深!”
新年。
下了兩天的厚厚積雪還沒有化,山川河流都靜靜地籠罩在潔白的世界里。在寒冷的朔風中,節(jié)日的歡樂氣氛多少給人一些溫暖的感覺。
今天是拉姆出嫁的日子。
盡管家人因為疼愛她,想盡辦法反對和阻撓過這門親事,可是他們拗不過固執(zhí)的拉姆,最后不得不同意。他們惟一能做的就是盡量給她多準備一些嫁妝。
送親的馬隊在親人別離的哭聲中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路上,誰也沒有想到會碰到索郎多吉,可是送親的人一看到坐在路邊積雪的大石上的漢子,立刻就認出是他。從來沒有人在送親的路上等候過自己出嫁的戀人,這樣做是不合時宜的,也是不能讓人容忍的,可是今天卻沒有人唾棄他,他們的心情都有些黯然,他們原諒了他。
看著長長的隊伍走近了,索郎多吉站起來,默默地注視著。他穿著寬大的皮袍,瘦削的身影在寬松的袍子里顯得更加單薄,往常飄逸的頭發(fā)現(xiàn)在蓬亂地堆在頭上,眼睛紅紅的,失去了以往的神采。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次仁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生意上的伙伴、幾乎成為他妹夫的索郎多吉的樣子,忽然感到鼻子一酸,服前立刻蒙上了一層霧。他想對他說點什么,可是他又怕自己會忍不住眼淚。他和索郎多吉對視了一眼,對他點點頭,不讓眼角的淚水掉落。
每個充滿同情和憐憫的眼光都從索郎多吉的臉上劃過,可是他的眼睛只停留在隊伍后面新娘的身上。
她近了,更近了,他走過去挽住白馬的韁繩。
新娘揭開了披在頭上的紅袍,她看到的是怎樣的一張臉啊!她剛剛止住的淚水又一下子涌出來。女伴們打馬走出一段距離在雪地里等候。
索朗多吉笑了笑,笑容很凄然,干燥的雙唇皸裂出血來。他艱難地舔了舔嘴唇,說:“我想了很久,這個尕吾還是應該送給你。”索郎多吉從懷里掏出尕吾遞給拉姆。
“索多哥,你喝酒了?”拉姆流著淚接過尕吾說。她聞到了索郎多吉身上散發(fā)出的濃烈的酒昧,她知道索郎多吉酒量不好,平時是很少喝酒的。
“我本來應該去送你的,我跟次仁是兄弟不是嗎?現(xiàn)在……現(xiàn)在你是我的妹妹了,可是我去不了了。你們的情況我都打聽清楚了,你……你們一定會過得幸福的。”索郎多吉看著她,自顧自地說著,他是多么渴望能再摸一摸她的臉。
拉姆聽了他的話,心痛得幾乎痙攣起來,她想下馬,再偎在他的懷里痛哭一回。她想不到這樣的相見和別離能如此的傷肝斷腸。
索郎多吉攔住她,說:“不,你不能下馬,沒有到男方家下馬是不吉利的。”他用力在馬臀上拍了一掌,松開韁繩。“走吧,愿神靈保佑你,你一定會快樂的。”
白馬馱著新娘回到了隊伍中,稀稀拉拉的送親隊伍又整合出發(fā)了。
驀然,在蔚藍的天空下,在蒼茫的天地間,在浩蕩的隊伍后,在蜿蜒的道路上,在冬日的冷風中,幽幽飄起一陣歌聲,那稍微嘶啞的歌聲中充滿了無盡的悲傷、凄涼、孤寂。
所有人的內(nèi)心都被深深地震動了,他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聽到索郎多吉唱歌了,想不到他那曾經(jīng)充滿陽光的聲音會被愛傷痛成這般。送親的女伴捂著臉,在馬背上抽動著雙肩。次仁忍了又忍的淚水終于從臉上無聲地滑落。
索郎多吉走向村寨的身影從山梁的拐角處消失了,可是那催人淚下的歌聲仿佛還在風里反復吟唱。久久地不肯散去。因為他第一次把那首滿懷相思、無限惆悵的倉央嘉措情歌放在了哀怨回環(huán)、婉轉(zhuǎn)跌宕的山歌里唱出:
送別情人的第二天,整個城市空了一半。
城市怎么會空呢?想是我的心兒空了一半。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