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往事

題記：“風，吹不散長恨；花，染不透鄉愁”，一闕《夢回唐朝》，人在過往中回眸，一切旋成間隔的往事又歷歷在目，使我知道真實的依然真實。周國平說，愛是不怕徒勞的。在異鄉與故鄉之間，我和所有愛著的人一樣，愛自由的風，愛晚秋的霜雪，愛一切可以被愛的，賦予歲月最輝煌的個人記憶，雖然相對于集體記憶而言，個人是微不足道的。歷史可以被留存在國家檔案里。但人生只能靠行路人一步一步去丈量。走在路上。想到前有古人，后有來者，而流年似水，我歡喜又惆悵。

冰

再次進藏時，已經快五歲。父母上班很忙，沒有時間照看我們，就放任我們自娛自樂。我很會玩，撿到一條樹枝，或一根毛線繩，也能在手里把玩半天。我們家有一間約二十平米的平房，五口人就住在這間房子里。二月的早晨外面天很冷，太陽沒出來以前就在屋里呆著，望著釘在墻上的一幅公社社員喂豬彩繪圖發呆，把自己想成那個飼養員，給豬添飼料時，要教豬們聽我的話，高高興興哼哼著啪嗒嗒吃我喂給它們的東西，誰不哼哼就不給誰吃。終于太陽出來了，我領著妹妹出來在屋前跑跑跳跳。屋前有個小水溝，一來用于灌溉每家的自留地，二來也方便了大家倒洗碗洗衣服洗臉洗腳水，簡言之，那時人們把所有生活用水都倒在門前這條小水溝里。冬天里，菜地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用不著灌溉，所以溝里只有臭臭的生活用水。在太陽里，當我第一次發現水溝里的冰時，覺得很吃驚。在家鄉重慶鄉壩頭，從我記事起還沒見過這種東西。我和妹妹于是跳下沿坎，在水溝里忙活開來。我們有著類人猿進化為智人時相同的精神，不懈地用小石頭砸開窄小的冰面，就得到了一條條晶瑩剔透的冰，拿在太陽底下向上望，有眩目的光彩。我們為自己的發現而興高采烈。但是冰拿在手里，一會兒就疼起來，一滴一滴化掉的水沿著冰凌滑下來。那時，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會有那么強的饑餓感，能把手里的東西當成一砣冰糖，忍不住用牙咬起來，咯嘣咯嘣脆，雖然不甜，卻很是過癮。這樣，我就熱愛上了門前這條小水溝，沒事就領著妹妹在溝里忙活。

有一天，妹妹忽然哭起來，聲音特別嘹亮。爸爸把她抱在懷里，一邊安慰她，一邊用手為她揉肚皮。媽媽正要推車上班，她在屋門口對爸爸說，娃兒太好(好hao)吃了，人家扔的東西都撿起來往嘴里塞，肯定是亂吃東西肚子里長蟲了。爸爸于是放下妹妹，橫眉立目地沖我吼道：妹妹還小，不懂事，你這么大了，還不懂事!是不是吃外面水溝里的冰了?那冰要多臟有多臟，以后不許帶她下溝扒冰了!再讓我看見，小心你的腿!我被駭得呼吸要暫停似的，只有點頭的份兒。

上學以后，我不再吃水溝里的冰了，除了知道它臟，還知道冰是可以溜的。在離家不遠的馬路邊上，有一個小池塘，夏天的時候池塘周圍長滿了蘆葦、苜蓿和野豌豆草，各色蜻蜓在水草之間起起落落，池塘外就是老百姓的莊稼地。寒冬臘月的時候，小池塘結了冰，孩子們上學打那里經過，總要去溜溜冰。一個一個的孩子，一遍一遍地溜過相同的冰面，于是被溜的地方出奇地光潔透亮，其它未被涉足的地方則因池塘靠近馬路而蒙上了厚厚的灰塵，像老舊的牛毛氈子，澀澀的在上面溜不動。放學了，肚子已經咕咕咕地唱起了空城計，心里知道離吃飯還得有一段時間，索性就在那冰上來回溜，借此打發時間，直到覺得父母會看著別家的孩子嘀咕自家的孩子咋還沒到家時才離去。等到放了寒假，借口到同學家問作業，可以在小池塘一溜半天。去的孩子多了，舊氈子的冰面居然大部分被鞋底蹭得透亮起來。大家東一個西一個不再沿著固定的線路溜，有時就頭對頭地撞在一起，摔個四腳朝天。二月底，天氣漸漸轉暖，我們也快到開學時間了。看見小池塘，忍不住還要去溜幾腳。大人提醒說，小心啊，不能再去那池里溜冰了。我只當大人的話是耳旁風，過耳即逝。人在冰上溜，有一種飛翔般的快感，覺得小小的魂靈是搭在竹弓上射出去的一股風。在這種忘我里，一個人溜到了池塘中心，等聽到咔咔的聲響時，已經晚了。我站立齊腿深的冰水里，真想哭。冷還是其次，落水的姿勢實在太狼狽了。眾孩子七手八腳把我從冰水里拉上來，趕緊往家送。到得家，父母見我這副英雄落難的樣子，眼里都要進出火來了。哥哥沖我眨巴眨巴服睛，幸災樂禍溢于言表。真的，夜路走多了是要撞鬼的，從我溜冰掉進水里，我就證明了這條定理的真實性!

風沙

我是沙眼，早晨騎車上班，迎著風就流淚。曾見過我家抽屜里一副怪怪的眼鏡，像現在人們常用的泳鏡，墨黑的鏡片，用松緊將鏡片連成一副眼鏡。我問爸爸這眼鏡是干什么用的?他說那是在邊防連隊時部隊發的防沙鏡，雪天外出執行任務，可以預防雪盲，起風的天，還能擋沙。這眼鏡真神，功能真多，我很喜歡它，有事沒事就拿出來戴一戴，照照鏡子，嘿，好看得那樣兒!妹妹同我爭，她也要戴。我告訴她，戴多了眼睛會壞，她就老實了。

妹妹小時特別瘦小，身子很弱。據說因為媽媽生她下來就送回老家奶奶那里了，不是因為她不愛妹妹，而是忙于工作，沒時間照顧這么個哇哇哭的小奶娃。妹妹沒奶吃，連粗糧米糊糊都很少喝飽過，所以名符其實地弱不禁風。西藏的冬末春初老是起風。風呼啦啦鋪天蓋地刮過來，沙塵模糊了視線。妹妹說她要解手，爸爸就派我看護，怕風把她刮跑了。牽著妹妹，拉她在風里站住，不拘是哪里，就命令她脫褲子，蹲下來。她怯怯地，不停喊著姐姐姐姐，把手伸出來，像落水的人要拼命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我不耐煩地遞過一只手，用另一只手遮住眼，要她快一點，再快一點。她完了事，要我替她擦屁股，我心里竄起火來，覺得有這個妹妹真煩。她時常愛哭，她一哭我就有事了。為了她不哭，我就得替她擦，她也忍著，等我替她擦完拉上褲子，便一扭一扭跟著我往回走。到家就幾步路，可是一進屋媽媽就立刻上來替我們拍打，她說兩個小沙人兒就是拍打一天，那沙也拍不干凈呀!我聽了這話，就仔細察看眼前的妹妹，她小臉上一對大眼睛滴溜溜轉，眉毛筆抻，就是那張小嘴不大雅觀，周圍一圈黑的。哥哥有時訓我們，就罵我們是一對小豬，吃了豬泔水，還留一圈在嘴上做證據，可見我的嘴也并不好看，只是自己看不見罷了。其實我還是“愛”干凈的，只是風那么大，吃過飯沒有擦嘴巴的習慣(那時人們普遍沒有條件像現在這樣講究)，出去跑一圈回來就成小豬嘴了。

風大的晚上，半夜會被驚醒。白鐵皮的屋頂被風掀起一角來，刮得咣啷咣啷直響，使人心驚肉跳，擔心屋頂就要脫離屋子了。但屋頂終于還是安然無恙地在那里，在白天的陽光里閃著刺眼的白光，使人不敢正眼看。對風的記憶是深刻的。有一次半夜了憋不住要去上廁所，廁所是單位里人們公用的，修在院子的東北角，里面掛著一盞二十瓦的電燈。昏昏的光在夜的海里飄搖。幾乎聽得到自己的心跳的聲音被深夜的安靜包裹著，忽然起風了，廁所屋頂咣啷啷一聲響，褲子還未穿好，就竄了出來，直向家里逃去，跑得急了，掉進了廁所邊的水溝里，卻疑心自己會被十指尖尖骨瘦如柴的長頭發鬼抓住拿去撕了。從此，我為那些白鐵皮屋頂生氣，為什么人們蓋房子一定得用白鐵皮作頂呢?何不用木料?也許玻璃更好，蓋在頭頂，早晨一睜眼就看見藍天，看見鳥在飛翔。春天與樹

春天的意思就是一場雨，雨里有泥土和草的氣息。當這樣一場雨來臨時，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路是石子路，兩旁長滿了樹，有硬葉柳、楊柳，偶爾還有楊樹，高且直，像站哨的哨兵。雨點子打在臉上，心里卻覺得高興。好多天了，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看路旁的樹，它們抽出芽苞，青灰的身軀漸漸呈現一種蘇醒的綠意，在路的兩旁，在四方塊的莊稼地邊，詩意地硬朗。我們一路追追打打，雨濕了衣服。緊貼在身上，使才進入青春期的身體有一種粗糲的微痛。

我喜歡樹，樹在春天最美。讀唐詩，讀到韓愈寫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時，往往要想到家鄉煙雨濛濛的春天，梧桐樹有些孤獨地站在淡霧里。詩很容易牽出人的思緒，那詩就像小時候吃過的糖棒子，糖是早就化掉了，但味道留在記憶深處，抹都抹不去。是的，家鄉城市里有梧桐，鄉下有桑樹，與這里絕然不同。后來大了，讀到柴靜的書，學得了“疏離”這個詞。我和家鄉是有疏離感的，我不懂得怎樣思鄉，但還一直記得奶奶系著藍布圍裙，在家鄉的田埂上為我摘桑葚。那紫紅的桑葚掛在枝頭，是多么地誘人啊!春天微微的太陽曬著背，癢酥酥地使人想睡。

西藏除了林芝東南部的墨脫、茶隅一帶，別的地方恐怕是長不出桑樹的。能夠適應高原缺氧高寒氣候的、自生或栽種最多的，也就路旁這幾種樹，它們四季分明地裝扮著這片土地，不畏寒不怕旱，留給我許多美好的回憶。比如我們會用春天柔軟的柳枝編草帽。草帽戴在頭上，可以遮陽光，但主要起到裝扮的作用，因為有的女孩子會在草帽邊緣插上馬蘭花、蒲公英一類花花草草，像森林里的公主。八十年代的地區上，人們還完全生活在計劃經濟之下，沒有集貿市場，自然買不到漂亮帽子戴。男孩子們大都喜歡戴軍帽，用硬紙殼襯在帽子里，于是帽沿就有了很強的輪廓感，使戴的人看起來更帥更精神。我知道我們院子里有個大男孩就為另一個才，卜初中的女孩子編過草帽，把自家的月季花掐下來插在上面。女孩子出了家門上了外面的馬路才偷偷從書包里取出來戴上，還沒到學校又趕快取下來收進書包。另外，春天里，電視信號發射塔所在的那座小山下有一棵百年老榆樹，樹身歪斜到幾乎和地面齊平，巨大的身軀成了孩子們的游樂場，等到放學，一窩窩的孩子抄近路到樹底下，猴急地上去摘榆錢吃。榆錢有淡淡的甜昧，但離地面近的地方粘了灰，不夠翠綠飽滿，于是會爬的膽大的就不斷開拓他們的“領地”，爬得越來越高。有一年山下來了一群朝佛的人，就把帳篷搭在樹下河溝的另一邊。下午放學后我跑在最前頭，好容易提前放學占了個先機，直奔那棵榆樹就去了。沒等我爬上樹，河溝那面汪汪地竄出幾只大毛狗來，我一骨碌從樹上滑下來，腿都嚇軟了。其他幾個還沒來得及跟上的，見有狗，早撒腿跑得沒了影。好在有河溝攔著，不然今天往哪里逃。我沒力氣快跑，只能一搭拉一搭拉慢跑著下山，見他們還在那里等我，一個一個全要笑倒了。

小鎮的樹很多。馬路旁，莊稼地邊，春天里放眼看去，一篷篷的綠，是樹；一片片的綠，是田垅的麥苗。有了樹的“格致”，麥田的綠就有了韻致，不至于綠得無限地平淡。記憶里，好多年前在我們那個塵土飛揚的小鎮，人們頂著初春的風沙，扛著鍬和鎬，拎著桶和盆，去江邊植樹。植樹的隊伍浩浩蕩蕩，黨政機關、部隊、學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都集中在統一的時節，開往江邊植樹。千萬年荒蕪的沙灘一時間熱鬧起來，植樹成了一個節日，人們自帶干糧和植樹工具，就這樣一棵樹苗一個坑，一年一年改換了雅江和小鎮的容貌。還記得小時候爸爸帶我去江邊釣魚，我坐在永久牌自行車的前杠上。爸爸用力往前蹬，我們騎了很久的車，才找到一個適合放釣鉤的地方。幾天前漲水的印痕還在，大水幾乎淹沒了半大的柳樹，以前可以通行的路也被水擋住了過不去。后來，鎮里開始號召大家植樹造林，于是江邊一年一年綠起來，連同鎮里都不再覺得春秋天的風有那么大了。樹是這么好，它象征著生命的繁茂與頑強。每次從當雄進入羊八井看見樹的時候，內心都會有回歸的喜悅。真的，我不能設想自己生活在一個沒有樹的世界。我也不能設想如果沒有了關于樹的那許多回憶，我的童年里還剩些什么?

掏鳥窩

我家在山腳下的石油公司院內，院外是貫通東西的一條石子大馬路，一頭連著兵站、大站、地區師校，另一頭通向拉薩。大部分單位都修有院墻，一來和相鄰的單位做一個準確的隔斷，二來沒有相鄰單位的有了院墻也相對安全。我們還都是學生，但彼此老喜歡問“你是哪個單位的?”儼然大人的樣子。我想介紹一下“我們單位”的情況：院子特別大，雖然單位小；住房就三排平房，雖然大人加小孩(有的家里還有老人)人不少。住房前面一左一右蓋有兩個大溫室，逢年過節每家分得的辣椒、茄子都出自那里。再往前，是單位的公家菜地，種些時令蔬菜，比如胡蘿卜、白蘿卜、大白菜、小白菜等等。靠近北面院墻那一帶，是不大不小一個果園子，栽著毛桃和蘋果樹，還有兩三棵梨樹，春天一來，滿園子姹紫嫣紅，跟《牡丹亭》里“游園驚夢”那一出戲的景色有一比。因南面緊靠著山，怕百姓放羊時羊群打山腳竄進菜地里，或有人從山上進入油庫，就用水泥樁加鐵絲網和山也徹底隔絕開來。鐵絲網下面，還有一片小樹林，夏天的時候我們常去那一帶爬樹玩。再往前，翻過院墻，就是部隊的兵站了。至于住房后的油庫，是單位管理的重點地域，孩子們一般是不可以進去玩耍的，我只偶爾隨父親進出過幾次，看那些埋進深土里只露個頭的油罐嵌在山腳下，一溜齊一般大，透著神秘。

放了暑假，在院子里就能過一個完美的夏天。到溫室的水泥頂棚上過家家，或是在小樹林里用尼龍繩結在兩樹之間蕩秋千。天黑了，所有孩子聚在一起玩捉迷藏，要不就是大一點的孩子領著小一些的去敲人家的門，敲完就跑，純粹的惡作劇。還有一樣，就是掏鳥窩。

東面和北面的院墻修得很高，至少有兩米五，墻體上端隔上三五米就打一個洞，這洞用來做什么的至今也沒鬧明白，但小鳥們對這洞的作用卻很清楚，它們把它當作了天然的棲息地，既遮風又避雨，只需銜些樹枝草根做個窩就能生兒育女了。夏天的時候，麻雀很多，幾十只上百只聚在樹上開會，要不就密密地停在電線上，乍一看就像哈農練習曲密集的音符。還有布谷鳥、灰喜鵲，以及其它叫不出名卻膽怯機敏的鳥，人還沒來，它就飛了。只有布谷鳥看起來要遲鈍些，也不怎樣怕人，抖著艷麗的羽毛在草地里一跳一跳地。直到人都追到跟前了，它才展翅飛走。我們隔一陣就把墻洞搜索一遍，幾乎沒有落空的時候，總能得到鳥蛋或孵出還不能飛的小鳥。連窩端的小鳥總是還沒睜眼，感覺到活動著的氣息時，就紛紛伸著脖子大張開嫩黃的嘴，等著喂食。

我們家三兄妹，哥哥是長子，年齡和下面兩個妹妹差了老長一截，所以平時總不屑和我們為伍，認為有失身份。但在掏鳥窩這件事上，他不得不借助我們兩個小的。墻那么高，他也才一米六不到，夠不著墻洞。作為活動的總指揮，他要小妹妹蹲在地上，大妹妹踩住小妹妹的肩頭，小妹妹慢慢站起來，這樣大妹妹就能夠著墻洞了。這種練習做多后，我們的配合愈加默契，妹妹的腿不抖了，我在上面身體也不大晃了。哥哥對此很滿意，表揚我們表現不錯。可是每次掏來的鳥蛋和小鳥的下落都不明不白，既沒在飯桌上看見什么小鳥蛋，也沒見著被哥哥“撫養”長大的小鳥。只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哥哥把得來的小鳥“獎勵”給了我和妹妹。看著這一窩可愛又可憐的小鳥，我決心和妹妹一起把它們喂大。怎么喂呢?我們根本毫無經驗，但是從課本上知道鳥是要吃蟲的，就去公家菜地里給它們找蟲吃。大白菜和卷心菜上最多青蟲，用木棍夾下來裝進小玻璃瓶里，沒一會兒就有小半瓶了。這樣喂了幾次，院子里的孩子們來叫我們去跳皮筋，或是一起寫作業，反正成天事情挺多，放在床下鞋盒里的小鳥居然就被忘了。若干天以后想起來時，慌忙去翻出來，一窩小鳥整整齊齊死在那里，嫩黃的嘴殼了無生氣。

現在想起來，我們對鳥做了不該做的事，該像最近上演的賀歲片《非誠勿擾》里的秦奮那樣，到廟子里好好懺悔，求得鳥媽媽的諒解。前幾年回石油公司為退休的父親辦理領取住房補貼手續時，被人認出來，他們問我，你是大妹妹還是小妹妹?我答是大妹妹。他們說你小時候不是挺胖的嗎?倒是小妹妹又小又瘦，怪可憐的!

梅朵以及朋友

不知什么時候，院子里來了個小姑娘，穿紅衣服，扎小辮，圓臉上一邊一團高原紅。我們在院子里玩跳房子、跳皮筋的時候，她站在一邊，用羨慕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們就邀請她一同玩。她不大會講漢活，害羞地站在那兒，猶豫著。可是，很快我們就能溝通了，玩打沙包時，她總是很自覺地充當打沙包的人，扔出來的沙包又狠又準，誰和她一家誰占便宜。我們決定不能讓她當打沙包的人，得讓她當被打的人，站在兩個打沙包人的中間。狠命地來回跑，可是她又跑得極快，腿像上了發條似的不知道累，打沙包的人已經累得不想撿沙包了，她還在歡快地跑!

她叫梅朵，翻譯過來就是“花兒”。花兒的睫毛又黑又長，卷卷地像兩把毛刷，一眨一眨像個非洲芭比娃娃。她會捻毛線。坐在門檻上，手很靈巧地上下翻動，一團羊毛一會兒功夫就變成了毛線纏在木棰子上。既然看起來這么簡單，我就懇求她讓我試試。一手捏著羊毛團，一手拿著棰子，要樣有樣，可是費了半天勁除了數次捻斷毛線以外，沒做成別的。在這件事上，得承認我沒有梅朵那樣的天賦。梅朵只在院子里短暫地出現過一段時間，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我講不來藏話，她講不來漢話，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溝通的，反正她的情況我多數慢慢就知道了。她有個親戚在我們單位上班，就接她來這里上學了。也許習慣了牧區的生活，只懂得幾個藏文字母，對加減乘除一類的玩意兒很茫然，學不走，就這樣離開的。現在想，她大概早就嫁為人婦，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而且是頂溫柔的、沒有脾氣的母親。那時候我們在一起玩，恁是怎樣，她都不會生氣。沙包打到臉上了，她也笑笑就算了，不像有些嬌氣小女孩那樣哭起來，還要對方道歉。她嘴里常包著鼓鼓的東西，那東西在嘴里轉來轉去。好像永遠也吃不完。東西是奶渣，自家做的，又白又硬實，她給了我一串，我也學她的樣子，拽一砣下來包在嘴里轉來轉去地咬，直到燈下把語文數學作業都寫完了，還沒吃完。

梅朵走了，她是我生命之河中的一朵小浪花，打著小小的卷起來又落下。一朵浪花落下，另一朵浪花又起來，就這樣奔涌在我的河里。

上四年級時，和我最要好的同學張小軍要走了。她有一雙胖胖的小手，牽在手里軟軟的，跟發脹的饅頭似的。我們手牽手的時候，像兩只扎在一起開小會的麻雀，她扎個麻雀尾巴，我也扎個麻雀尾巴。張小軍很靦腆，齊眉的劉海下那雙眼里閃著溫柔的笑。學校離家很遠，一個人走著愈覺得遠，所以總求她陪我走路，到了石油公司，她再轉向東，回她大站的家。大站是個部隊單位，那個院里的孩子都很幸福，因為他們有大卡車接送，每到放學時分，就見解放牌大卡車車廂爬上爬下的孩子，人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沒車接送的，大多走路回家，少數有自行車的高年級學生，可以騎車回家。我沒車，更沒車接送，就走路回家。走到地區車隊，離家就一半路遠了。遠遠望去，全是老百姓的莊稼地，淺淺的麥浪在微風里起伏。公路兩旁修著水渠，天不冷了，藏族孩子就脫光全身在水渠里嬉戲。我很擔心那一截路，每每提著心走，走幾步望一望，看水渠里是不是有人，如果有，就趕緊跑，玩命跑。有兩次被水溝里玩耍的孩子攔住，他們光著身子，使人不敢看。我扭頭的時候，手里的掃把就被搶走了。張小軍陪著我，至少能為我壯壯膽，我猜他們大概不會對兩個人下手“攔路搶劫”吧?張小軍也不能老陪我，回家晚了，父親要批評，所以她通常周末才陪我走路回家。我們一起走時，真的從未被那群孩子在路上“攔截”過。我們還交換使用書包，她背的是媽媽縫制的花布書包，我背橄欖綠布挎包，是那時學生最常用的書包。她的書包代表著那時的時尚，使人羨慕。看出我的心思，她就借我背了一星期。

“我要走了”，有一天張小軍拉住我的手，眼里含著淚花小聲說。她爸爸要從部隊轉業回鄉了，她也要跟著回去。我知道留不住她，只能眼睜睜看她費力地爬上解放大卡車，那車接上所有放學孩子，立刻就絕塵而去。張小軍就這樣走了。后來我想，我怎么就沒問過她回去以后的地址呢?至少我們還可以通通信的。可是在那個美麗的小鎮，生活簡單，我們又小，哪會想得這么遠呢?倒是那些光著身子的孩子們呢?后來上初中了，就沒見他們了。當然，人人都會長大。他們已經大到不合適再光著身子到水溝里戲耍了。

露露的命運

露露是撿來的一只小狗。那是深秋的一天，放學以后走在石板路上，石板下面是城市的下水遭。金黃的秋葉鋪滿了石板路，落葉在秋風里飄舞。有人提醒說，聽聽，下面什么聲音?我支著耳朵，聽到嗚嗚的嗚叫。有一塊斷開的石板，跳下去，從里面撿出了棕黃色的小狗露露。

正好父親回內地治病，媽媽去照顧他，家里沒大人，可以放心養著露露。

自從搬到媽媽單位運輸公司住后，常和狗接觸。對狗就產生了感情。媽媽單位有一排空著的平房，門窗都破了，沒人住，但住了好些狗。我很奇怪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狗住在這里。大人說，狗大概是駕駛員們統一害怕和敬畏的動物，只要夜晚聽到狗的哭聲，不出十天就有駕駛員出事。如果開車在路上碾到了狗，也會走霉運。這應該就是院子里這么多狗的原因吧?沒有人敢怠慢上門乞食的狗，院子里的狗就越來越多，狗仔一窩接一窩地生出來，狗爹狗媽很高興這種受人尊崇、家道興旺的生活吧!有時在壩子里玩，會拐到平房里去看那些才出生的小狗，狗爸狗媽都不在，趁這個機會把它們從狗窩里抱出來玩，一個個毛茸茸的，像現在商店里賣的玩具熊泰迪。一來二去的，和狗爸狗媽熟悉了，它們對我們抱狗寶寶的行為也就聽之任之不管了。

人們說狗有九條命，我是信的。撿來的露露抱回家的時候眼看就要咽氣了，稀面團似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給它喂了點奶粉和著的剩饅頭，兩天以后就恢復了精氣神，滿地跑起來。

狗也很有靈性，是人類最好的動物朋友之一。在喂養了三個月以后，露露被我裝在布袋里扔在了附近村莊的打麥場里。我一路難過，想著露露的未來。天冷后，常可見餓死病死凍死的狗。我可不想在雜草堆里或垃圾堆旁看到露露的尸身，要是這樣，可都怪我造孽。但是媽媽已經來信，不日就和爸爸一同回來，再留著露露也無用，它遲早會被父母掃地出門。扔了露露，一夜不安。第二天起床聽到門口嗚嗚的叫聲，開門一看，果然是露露。一臉的委屈難過，可憐巴巴望著我，眼角還掛著眼屎和淚。我再次收留了它。它很乖，每天放學時到單位大門口等我，見我騎車來了，一路狂奔過來，撒著歡隨我一起開門進屋。我去雞圈喂雞它也跟著，趁我不備鉆進雞圈和雞爭食，被群雞毫不留情地“啄”出雞圈，灰溜溜地蹭到我旁邊來“找補”。

春天的打麥場很安靜，天邊三兩朵云絮，飛機遠遠地轟鳴著劃過長天，留下一道似隱似現的白線。爸媽是不是就坐在這班飛機上回來呢?有時抬頭看天，看飛機，禁不住就這樣想。爸爸病重時，幾乎不能下地了。床邊的痰盂里，全是帶血的痰。地區醫院不能確診他的病，無奈之下只能回四川去治療，由媽媽照顧，這一去就是好幾個月。可是他們回來之時，也是露露幸福時光的終結之日，想到這里，內心充滿了矛盾。

有一年，我也聽到了院子的狗哭，凄凄地拖著長長的音在夜的靜寂里。很疹人。媽媽說，不知誰家又要倒霉。四天后，同學萍的爸爸在四川雅安出事了。萍沒能看上駕駛員爸爸最后一眼，她要上學，再說媽媽也不同意她去。怕她見了爸爸慘死的遺容一輩子就忘不掉了。骨灰由萍的媽媽從雅安帶回來那天，我們都陪著萍哭，萍哭久了，把中午吃的飯都吐了出來。萍的媽媽突然暈厥。被人從地上扶起來架上車，送去了醫院。

運輸公司就是這樣一個單位，人多狗多事也多。那年月，人們的吃穿用度幾乎全靠大卡車從內地一車一車運來。能夠當上車隊的駕駛員是很光榮很實惠的，但同時也充滿了危險。這個危險人所共知，車常年跑在川藏、青藏線上，尤其川藏線，路遠不說，一路翻越無數大山，十分艱險，出事很頻繁，哪個司機敢說自己從沒出過事呢。八歲隨父母休假時，曾走過一次川藏線，車過當金山時，前面出了事，翻下山崖的車被摔了個粉骨碎身。我們車的司機在這個當口還講了個不合時宜的故事，說當金山有個女鬼，幻成長發美女下山，專引誘那些路過的男人，誰要是隨她一起上了山，就要被她敲骨吸髓地吃掉。他講得繪聲繪色，我卻被嚇變了顏色。

人秋以后，我開始真正擔心起露露來。盡管我想盡辦法留它，還是沒留住。媽媽根本不理會我那一套說辭，反而把我好好教訓了一頓。這樣，我只能把露露帶到了更遠的村莊，遠到它不能再找回來。每當我在路上看到無家可歸的狗時，都會帶著懺悔想起露露，它是不是還活著?在什么地方?過得可好?

通訊員，謝謝你!

大學畢業已經兩個月了。我心急火燎地搭上一輛三輪車，告訴蹬車師傅我要去某某單位，手里緊緊攥著幾天前從市委組織部拿到的畢業派遣證。

八月天的拉薩，驕陽似火，人們打著遮陽傘，悠閑地走在陽光里。我既沒心思欣賞周遭的一切，也不覺得生活悠閑是一件享受的事。車晃晃悠悠到了東郊，師傅在路上來回蹬了幾圈，愣是沒找著我要去的單位，便回頭來問我，你究竟要去哪里啊?我期期艾艾地答不上來，派遣證上明明是那幾個字，怎么就找不到呢。師傅下了車，我以為他會同時也請我下車，但他沒有，探頭探腦進了一家店鋪，幫我打聽單位的確切位置去了。弄了半天，單位就在眼前，只是沒掛牌子。我向師傅道了聲謝謝，拎著小包下了車，懷揣著忐忑向這陌生的門里走去。我終于工作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

單位很小，統共就二十幾號人。辦公室主任見來了個小姑娘，姑且先熟悉熟悉工作吧，就分我做文檔管理工作，余下的個人住房、工資等問題，都沒做交待。領不上工資，我立即陷入了困境。在這個舉目無親的陌生城市，除了帶來的幾件換洗衣物和一套被褥，別無它物，吃飯住宿等皆成問題。

小姑娘，別著急，慢慢來，明天我給主任說說，讓他先幫你解決一下住的地方吧!這時候，有個結結實實的藏族小伙子對我說，他是單位的收發員。

那些日子，只能“投靠”以前地區的中學同學，吃住都在她那里——西郊某一處大院子。她已經戀愛了，對象和她一個單位工作。每天從西郊到東郊來回跑，花錢費力都不算，夾在二人世界里，別提多難堪多尷尬。這一切，都被這個收發員看在眼里了嗎?不多久，我就得到了一間住房。根據每月從單位財務室支來的借款，簡單購置了一些生活用品，就可以過活了。

收發員是部隊通訊員復員的，負責單位的收發工作，所以還是以通訊員自居，是那種見人就熟的人。趁辦公室沒人，他沖我很豪爽地說，曉麗，別難過，你就把我當哥吧。有什么困難告訴我，讓我幫你想辦法嘛。聽到他這么說，我真的要兩眼淚汪汪了。

我的住房就在辦公樓內。單位人少，辦公室空著幾間沒用，目前我暫用二樓一間。中午生起哥哥從地區帶來的煤油爐準備做午飯了，通訊員路過門前，瞅著這古老的玩意兒直笑。我問他，單位能用電爐嗎?他笑笑，不置可否。在住進來以前，主任就特別強調，辦公樓的電線是照明線，可不準私接電線偷電用。可是我也管不了那許多了，煤油爐是個可怕的東西，做三頓飯有兩頓它會起火，成天“火線作業”，心驚肉跳，實在受不了，就偷偷買了電爐來用。做賊心虛的緣故，一聽見有個什么響動，就趕緊去藏電爐。有天下午，見同事們三三兩兩離開了，我心想燒壺水煮面吃吧，水壺剛坐上爐子，咚咚咚地門就響了，沒等我拔下插頭，通訊員跳了進來，一臉警察抓住小偷的得意神情。呵呵呵，他打著哈哈，看我的反應。我什么也沒說，說什么呢，不如什么也別說。曉麗啊曉麗，原來你也會干這種事?他在我屋里轉了一圈，邊轉邊說，順手把門關上了。你小心一點吧，千萬別讓別人發現了。你其實挺粗心的。我早發現你在偷電用了。你為什么不拉上窗簾呢?至少你應該把門關好吧?像今天這樣，我一推門就進來了。幸虧我不是主任，要是主任發現了，你怎么辦?他這么一說，我長出一口氣來。才想到自己是多么笨。經過通訊員的指點，我那點事從此妥貼極了。

通訊員住在樓下，跟我一樣，都在辦公樓內“安家”了。但他是真的安家，從牧區娶回一位美麗女子來。女子特別本分，每天為通訊員洗衣做飯。我就說，同志啊，你幸福得過頭了吧?嘴都咧大了，話也不知道怎么說了。他裝出一副老爺們兒的神色說，什么幸福啊?我老婆沒文化，又不會掙錢，花錢養著她，我還不喜歡呢!話剛說完，他又咧嘴笑了。這位美麗的牧區女子空閑時常搬把椅子在單位門口曬太陽，某天，卻看她一個人哭哭啼啼進了屋。我問通訊員怎么回事?他不搭理我，下樓回了屋。一會兒功夫上來了，連笑帶嚷地說，我老婆怎么那么傻呢!中午吃飯做的罐頭燒蘑菇，吃完她說肚子痛，我就順口和她開了個玩笑，說肯定是吃蘑菇中了毒。誰知道她當真了，以為我和她很快都會死，越想越怕，越想越難過，忍不住哭起來，那個傷心勁，我都沒見過!

有家真好，看著通訊員兩口歡歡喜喜過日子，我真有些羨慕。奉父母之命，不久我也有了男朋友。他偶爾來單位看我，我們關著門在屋里閑聊。天色漸晚，男友走了，通訊員卻上來了。曉麗啊，你和他在屋里呆著沒什么事吧?他兜兜轉轉地問我。我搖搖頭，覺得他說話怪怪的。沒事就好，他撓撓頭，似乎還有話講。我的哥，你有什么話就說啊!我急起來。呵呵呵，他又打起哈哈來，這是他即將“訓話”的前兆。你是個姑娘，和男朋友聊天干嘛把門關上?你還不知道利害吧，把門關上是不好的，是容易吃虧的，你們的關系還沒好到可以關門的程度嘛!聽了這話，我窘得臉紅起來。江湖險惡，人心不古，有如斯通訊員關心愛護，真該慶幸啊!

轉眼工作一年了。通訊員和前妻曾有一子，隨爸爸來單位玩。圓圓的娃娃臉，見準都甜甜地笑，堆出兩個可愛小酒窩來。孩子是新生世界的希望，看著孩子。通訊員心里直樂，走路都在哼小曲，他要二度做爸爸了。但我終究沒等到看他的孩子出世，就調離了單位，那個人少語稠、呆著心煩走了又時常想起的地方。想起老單位時，總是那一張臉，古銅色的黑，有兩撇淡淡的小胡須，落了松贊干布痕跡似的一張臉，笑著，說著，在我的青春往事里。

舊照片

我們家有好幾本厚厚的相冊，里面裝著過去的舊照片，大的大小的小，尺寸都不一樣，但邊角是過去照相館專業切刀切出來的，古色古香地好看。這些黑白照片都有了年紀，最老的一部分比我的年齡還大，較老的一部分和我年齡相差無幾，最年輕的應該是爸爸買了相機以后為我們拍的那一部分，距現在也有一二十年了。

回內地上高中以后，全國人民都改成了拍彩照，尺寸統一，形制一樣。這些后來的彩色照片一摞一摞的，擺滿了書架底層，有的還散落在舊書和雜志里。

我對舊照片情有獨鐘，每次休假回家，都要從柜子里拿出來翻一翻。媽媽戴著老花鏡坐在旁邊，像開新聞發布會的發言人那樣，等著我問她照片里的人這是誰那是誰，這是怎么回事那是怎么回事。其實每張照片我都熟悉了，但不忍讓她的期待落空，就故意一回回地向她請教，她也就一回回孜孜不倦地向我講起那些陳年舊事。

有一張她抱著我的相片：相片里的我胖得不成樣子，頭戴布帽，胸系圍嘴，在媽媽的手臂里傻呵呵地笑著。每次看到這張相片，我都發笑，媽媽也跟著笑，她說，你看你啊，你小時候多胖多可愛啊。我說真的嗎，其實我一點都不可愛啊，我怎么能長那么胖呢。她馬上反駁說，你就是可愛啊，這是小戰士們說的，他們都抱過你，他們還給你起了個外號，叫你“吳法憲”呢!開始我不知道吳法憲是誰，以為也許是某個過了氣的明星。后來偶爾在某部記述文革的書里才知道，他是全國有名的文革干將。那時我還是個奶娃。沒機會反駁這些給我起外號的人，要是換到現在，至少會要求他們起個雅一點的，別太傷我自尊了。媽媽沒有察覺我的想法，她還津津有味地盯著照片看，照片上的她正年輕，參加革命的熱情賽過了我去看心連心藝術團表演的熱情。

媽媽年輕時個子高高的，手指長長的，每天撥弄算盤珠子填寫各類報表賬單。所以，舊照片于她而言更有一層特殊的意義，那幾乎就等同于她的青春年華。我問她，西藏好嗎?她答道，好啊，怎么不好。不好怎么能一呆就一輩子呢?本來我是高興看舊照片的，可是聽了她的話，卻鼻子發酸，眼睛發澀，情緒作怪起來。

媽媽到了愛回憶的年紀。她常講，那時下了雪，哲姑草原一片銀白，連哲姑湖都要看不見了。爸爸和特務連的戰友帶著槍，沿著足跡進山追雪豹。雪豹沒有追到，但是打到了一頭獐子。她還說，山里狼真多，夜里經常聽到狼群凄楚的嗥叫，聲音那么近，就像已經到了營房周圍。爸爸補充說，不是好像，是本來，狼本來就在我們營房附近叫喚。媽媽不管爸爸說什么，還是自顧自地講她的，甚至不管我已經思想開小差，想到別的事上去了。我打斷媽媽的話，問她，你說的這些事照片里有嗎?她立刻翻動起相冊，一頁頁認真找起來。

這個是你王叔叔，他就經常和你爸爸一起去打獵，媽媽指著一張個人全身照說。我仔細看，的確是王叔叔，那時他可真算得上風華正茂，和現在發福雍腫的樣子相比相差十萬八千里。前年休假回家，聽說他突發腦溢血，已經癱瘓在床。

我一頁頁翻過去，翻到一張孩子們的合照，數一數，有二十一人之多。這都是爸爸戰友們的孩子，其中也有我們兄妹仨，哥哥站第二排，我和妹妹站第一排，一個個神情肅穆，樣子可笑。我的一邊褲腳挽了起來，肯定是照相時一激動忘了放下去。那天天氣好，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所以我瞇著眼擰著眉。照片里有長得很漂亮的敏和梅兩姐妹，那時她們在我們那一群孩子里有一種神秘的號召力，只要她們說一聲要去哪里哪里干什么，就有一大群孩子響應。妹妹梅是個嬌小姐，皮膚粉白，一大把黑發扎起來，一邊一個紅發卡，穿個五色排扣毛背心，里面貼身一件白襯衣，像個容易碎的瓷娃娃，誰也招惹不起。誰要惹到她，她小嘴一撇，眼淚跟著就會下來，哭起來活像林黛玉。我喜歡看她哭(從心理學角度講這是非正常愛好)，但沒膽子把她弄哭，否則回家就得領受爸爸“殺威棒”的厲害。上中學以后，兩姐妹回了內地，再也沒來過。每個人的生活境遇不一樣。掰著指頭數一數，照片里有一半的孩子如今都沒在西藏了。

有一張爸爸年輕時的照片，他抱膝坐在草地上，嘴角含著笑意。年輕時的爸爸很英武，輪廓分明的臉，一身軍裝穿得整整齊齊。難怪媽媽愿意冬天到結了冰的小河里洗衣服，夏天吃不上新鮮蔬菜也要把我們生在高原。她講起爸爸夏天背她過河去團部看電影時，還那么掩飾不住地開心，就像那是昨天的事。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是那一代里的人，她該有那一代人的理想信念。為她認為美好的事情無悔地付出。當我三十出頭，第一次隨調研組到我的出生地時，縣城還只有一條不寬的馬路，所有機關單位和重要部門都在這條街上了。六月的天，在拉薩正是好時節，可縣城里卻冷得人直哆嗦，好在同事有多的毛衣，男式毛衣大是大了些，穿上暖和也就不必在意了。縣城的李縣長和我是同鄉，他的臉色可不怎么好，嘴唇青紫，眼睛里布著血絲，就像一宿一宿不睡熬夜熬的。他很客氣地說，歡迎省城的領導來我們這里檢查指導工作，我們現在條件可改善得多了，至少能吃上大棚蔬菜了。帶隊領導很感動，說你們可真不容易啊。我看著一桌菜，有點吃不下去，就像媽媽說起西藏好時那樣，心里酸酸的。

舊照片太多了，每一張都是掐頭去尾的一截往事。雖然不能像做電影剪輯那樣將他們一一編排，但是留著他們，也就是留著我人生里最美最珍貴的一切了。

2009年2月于拉薩

責任編輯：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