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著的西藏真實寫照

好小說首先會有一個好開頭

尼瑪潘多的《紫青稞》開頭便不凡：普村是一個在喜瑪拉雅山附近的小村莊，僅有三十幾戶人家，嚴嚴實實地躲在大山懷里。我們知道無數小山村，然而，世界屋脊的喜瑪拉雅山與其山腳下的一個小村的對比，卻是不多見的，它把我們的心驀然間帶得很遠，一幅寥廓高遠觸目驚心的木版圖立刻在心里呈現出來。“‘嘎——嘎——’盤旋在山頂上的渡鴉，偶爾一聲孤寂的叫喚，在山谷間進裂出陣陣回聲。”這句話先聲奪人，富有力道，儼然刻刀一般，了了幾根線條，就把此地的自然環境刻畫出來了。渡鴉的叫聲尤其襯托出大自然的嚴酷貧寒清冽，不怒自威地對人心產生一種震懾。

普村在嘎東縣是離縣城最遠、自然條件最惡劣的一個村子，只有極具生命力的紫青稞才能在這里生長，普村人因此被當地人不屑地稱為“吃紫青稞的人”。“阿媽請你開恩，別將女兒嫁到山后，禿山荒水間叫我怎安心?”小說借藏區傳唱的一只凄楚的歌謠，道出了普村之苦，歌謠帶著“苦”的回音，響在堅硬的山梁上，女兒的苦淚，流淌在哀凄的臉上。普村是一個苦村，但在藏區名氣很大，因為它的歌舞。——在越窮苦越原始的地方，民族歌舞越奇瑰越珍貴，偉大的原始文化越保存得完好無損，這是近幾年“興起”的原生態歌舞留給我們的文化期待。

有了這樣一個開頭，小說繼續穩穩楔人，由普村的房子人手來介紹普村的人。

普村有兩個大戶人家：強蘇家和扎西家。強蘇家出身望族，既有高貴的血統又有錢，房子當然是村里最好的。望族之望。根由在于族內“很早以前出現了一個精通五明，佛學造詣很高，最終修煉成果”的活佛，從此，世世代代的男丁便成為世襲的阿巴嘎布——居家密宗師，他們擅長算卦占卜，精通藏醫藏藥，本地人像信賴佛祖一樣地信賴他們。密宗、占卜算卦，這樣的文化符碼讓人想起一些神秘遙遠的時代。

沒血統的鐵匠扎西家雖然有錢，卻要自覺地把房子蓋得比強蘇家差一點。鐵匠扎西早年賣藝來到普村，和普村的一個姑娘相好了。那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扎西的貧農出身使普村人無奈地壓抑著自己的鄙視容留了他。改革開放之后，扎西第一個帶兒子走出大山去闖蕩，靠勞動發家致富了，但因為沒有“正宗”的血統，依然被普村人瞧不起，普村人一面享受他的禮物，一面堅持瞧不起他。由此我們知道，普村人非常注重血統，但其血統論又與遇羅克以生命去反對的血統論完全不同，一個是宗教文化的產物，一個是政治文化的產物。

普村還有一些“像火柴盒孤零零地撇在一邊”的沒有院子的房子，屬于一些畸零的女人：或者嫁出去又跑回娘家的，或者未婚先孕又根本說不出孩子的父親是誰或說出來男人也不認賬的。這些火柴盒一般的房子又牽出了本地的性別文化。

“從山頂看本書的主角——阿媽曲宗和她的兒女們的家，有些費力，在高高低低的農舍中，阿媽曲宗的房子像燒化了的蠟燭，攤成一片，看不出有什么布局。”在對于房子的俯瞰當中，主角出場了。其實那不僅是對藏人安身立命的房舍的俯瞰，更是對藏族文化生態的俯瞰。這個開頭何等大氣!

阿媽曲宗是一個本分的寡婦，有一子三女：兒子羅布旦增，女兒桑吉、達吉、邊吉。羅布沉默厚道。桑吉和達吉都很美麗，但桑吉安靜本分，達吉則灑脫要強，是朵帶刺的玫瑰。邊吉是個憨女孩。這一家人會有怎樣的命運呢?

我現在極少看小說，讀的書當中能有兩成是小說就不錯了，寧愿去看一些口述史、回憶錄、隨筆之類的文字，因為那實在。不讀小說是因為我對于小說的不信任，小說固然要虛構，可是虛構之虛，并非虛掩之虛，好的小說必然讓讀者以為它是實的，進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而現在的小說常常虛構得太潦草，像一扇虛掩的門，讓人不想進去看看里面有什么。虛構也要扎實，才能將讀者帶入自己的語義場。有一個小孩子不喜歡聽童話，因為他說，小狗怎么會說話呢?假的，我才不聽。這個小孩的問題是他無法進入童話的語義場，就像不信催眠的人無法接受催眠師的暗示，所以，童活對他是無效的。我感覺自己現在無法被帶入小說，如這個小孩無法被帶人童話一樣，都是無法進入那個預設的語義場，所不同的是，小孩是無法被帶入，我則根本懷疑許多小說究竟有沒有提供一個真正成立的語義場。

尼瑪潘多的《紫青稞》之好，就在于它很快把我帶人了，它將一扇我強烈渴望推開的門置于我面前了。我原本不無懈怠的心態因為被吸引而變得端莊，就像我面對我的同學尼瑪潘多一樣。

我在小說中順著尼瑪潘多的導引，以陌生的眼光去看西藏，就像在班上，以陌生的眼光去看尼瑪潘多。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作為文化的中間者，尼瑪潘多是要人乎其中出乎其外的，因為她的身后是外面的文明，而她面對的是藏族同胞的原生態生活。選取一個最恰當的文化經度和緯度的結合點，作為自己的立足點和視角，來觀照普村、森格村、嘎東縣城和拉薩，這是小說成功的關鍵。這個最恰當的結合點，其實也是對于西藏文化與生態的認同與批判的“度”，這個“度”尼瑪潘多無疑把握得非常好。

宗教，血統，宿命

宗教滲透西藏的方方面面，所以，一部有關藏族的小說，無法繞過的首先是宗教。宗教決定著藏人的社會階層和血統，世俗社會的等級與宗教的等級是一致的，世俗的貴族背后都有宗教的貴族背景支撐。

強蘇家因為出過活佛，所以精神上受人尊敬，物質上也得天獨厚，因為他們擅長算卦占卜，精通藏醫藏藥，在藏族同胞的心目中，他們比醫學和其他一切科學都正宗。可是，阿媽曲宗的跟睛就是被強蘇的占卜所耽誤的，她患的無非是白內障，醫生說做手術幾天后就可以恢復視力，但強蘇為她占卜的結果是不能打針動刀，于是，她不相信醫生而相信強蘇，最后眼睛瞎掉了。

鐵匠扎西因為沒有宗教上的來歷，是一個流浪到此的外鄉人，就被普村人認為不地道，他再怎么有錢都無法擺脫低賤。作為漢人，我無法理解扎西究竟賤在哪里?小說中寫到：阿媽曲宗一家日子過得緊了點，可在村里算得上是有“身份”的人。是能和其他村民共用一個酒碗喝酒的人；而鐵匠扎西這幾年靠著手藝掙了一些錢，家境不錯，可畢竟出身低賤，村里沒人跟他們用一個酒碗喝酒，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顯然，這并不代表作家尼瑪潘多的觀點，她只是客觀地把普村人的想法表達出來。阿媽曲宗也教導兒子：“窮一點不要緊，很多人都在過窮日子，只要我們懷著一顆虔誠的心，佛祖會讓我們過上好日子。但出身是不能改變的，可萬萬不能做傻事給我們這個家族抹黑。”可旦增已經跟鐵匠扎西的女兒措姆好上且使其懷孕了。阿媽曲宗拒絕接受這門親事，旦增只好住到扎西家去，成為上門女婿。這不僅使阿媽曲宗一家感到痛苦，也使措姆一家感到痛苦：羅布旦增像個消音器，從他踏進這家的門開始，這家原有的快樂全部收進了魔盒，一家人話都搭不上幾句，可怕的沉默像堵巨墻擋住了他家的陽光。阿媽曲宗對鐵匠扎西家儼然存在著歐洲世襲貴族對資產階級新貴的傲慢，不被承認的兒媳措姆默默地對她好，阿媽曲宗還不領情，說，“她得到了出身干凈的羅布旦增，做那些小事虧不了她。”可是，阿媽曲宗家實際上連沒落貴族都算不上的。

在普村以宗教和由宗教而派生的血統為核心的價值觀中，蘊含著根深蒂同的宿命論，正是這宿命論，左右著普村人的生活邏輯。阿媽曲宗說：所有的事物都是天定的，有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生活，別以為有點小聰明就能把生活翻過來過。

因為注重宗教血統等形而上的東西，普村人非常要面子，“他們可以對窘境輕描淡寫，卻對臉面看得很重很重。”因此，普村有這樣的習俗：逢年過節沒有新的衣裳，可以到鄰家借一身穿上，家境不好的找大戶人家借件衣服穿，平常如借個掃把。好面子的人喜歡攀比。看電影是普村節日期間的重大活動，但大人的注意力并不在電影上。而是在彼此身上，女人要比衣服首飾，男人要比盛青稞酒的銀碗——普村的男人看露天電影都要喝著青稞酒的。這一攀比。實際上又使普村人回到了形而下。普村人在精神和物質的問題上充滿矛盾，這就是他們一面接受鐵匠扎西的禮物，一面堅持看不起他的原因。這種矛盾透示了他們價值觀念的脆弱與矯情。

女人，生與死，善

普村那些“像火柴盒孤零零地撇在一邊”的沒有院子的房子，是屬于單身母親們的。“女人在沖動的時候，會把一個女人所能給的一切都給男人，卻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像羅布旦增一樣負起責任。”于是，便有了格桑的母親，桑吉，收留桑吉的城里的阿媽曲宗(與桑吉的母親同名)這樣的女人，幸運的只有措姆。在圈舞和青稞酒的熱力下，那些聽任原始激情擺布的柔順或潑辣的藏族姑娘，都是在不知不覺間重復了這樣的命運，然后就是沉默地認命。使我難受的不是她們不幸的命運，而是她們對于這一命運的逆來順受。村長阿佳天加生就一副男人的性格和身材，有很好的人緣和威望，卻也是一個遭棄的單身母親。

羅布旦增讓措姆懷了孕，普村人已經習慣了男人在這種情況下的不負責任，但旦增卻在阿媽不接納措姆時。義無反顧地住到了她的家里。村長阿佳天加之所以對旦增夫婦有一種特別的愛護，就是因為他們打破了普村的“傳統”，為像她這樣的女人爭了一口氣。但這并不能改變旦增和措姆的處境，他們就像胸膛上刻了紅字的人，盡管他們相互之間體貼疼愛，卻不免在村民們的目光中過著壓抑的日子。——這樣的敘述會給人造成一種錯覺：在普村未婚先孕是一件很有壓力的事情。不，他們的壓力不是因為未婚先孕，而是因為未婚先孕的對象——鐵匠家的女兒——不合適。

強蘇家的多吉從城里打工回來，去看桑吉，“墊子被多吉的屁股坐得很熱，普村人有不坐別人熱墊子的習俗，桑吉好像忘了這一點，當溫熱的感覺從臀部向心靈蔓延時，久違了的幸福感又涌上心頭。”這樣的細節，尼瑪潘多捕捉和揣摩得多么好!它使我們有理由期待：桑吉和強蘇多吉上演的將是溫暖美好的愛情。可是，在他們的“第一次”之后，桑吉還依偎在強蘇多吉懷里時，強蘇多吉就可以坦然地對桑吉講述他在城里跟另一個女人過夜的事，連細節都講得清清楚楚，而且對于桑吉的難受不以為然，——盡管桑吉并沒說什么，只是難受。強蘇多吉認為，“男人在外有點出軌很正常。”小說寫到，在普村這種事根本算不了什么，算算普村有多少沒爸的孩子，就知道有多少個這樣的男人。我真替普村女人感到難受，同時還有點恨鐵不成鋼。但唯其如此，她們才是普村女人，這我也知道。能推舉一個單身母親當村長，也說明普村人并不把“私生子”問題看得多么嚴重，至少不比漢族人嚴重。可是，這樣的“輕”只是使人感到不能承受，因為，這與那些選擇做單身母親的現代女性不同，不是一個自覺的選擇，而是一種被動的承受。

城里的阿媽曲宗年輕時也是跟師傅好并懷上了孩子，老實巴交的師傅卻在領導面前把一切責任都推到曲宗身上，曲宗用一記耳光結束了與師傅的感情，獨自把孩子生了下來。“在那個年代，在男女問題上出了軌，那就是作風問題。在阿媽曲宗周圍，很多人為了說明這件事的骯臟性，即使一個漢字不識，都要用不標準的漢語發出‘足(作)風’的音，其行為之齷齪、其道德之卑劣、其舉止之輕浮，似乎除了‘足風(作風)’，沒法用一句藏語能表現。”——如此之性道德觀，只有用漢語才能表達出來，這說明了什么呢?小說繼續寫到，后來，孩子死了，曲宗關門閉戶，整日在家誦經祈禱，“也不知這樣撐了有多久，時代終于變遷到了無人再提‘作風’的時代。”這是指城里而言，而在普村，不管提不提“作風”的時代，女人的命運大概都是一樣的。

無論如何，她們對待私生子的態度都令我心生敬意。阿媽曲宗知道桑吉懷孕后，堅決不同意把孩子打掉，她說，“那是一條生命呀，你怎么能殺掉自己的親生骨肉，那是要遭報應的。一個靈魂歷盡千辛萬苦才能投胎人身，你卻要扼殺他，這和野蠻的魔鬼有什么兩樣?”在這個問題上，藏族、蒙古族等似乎保守著更為古老堅固的生命信條，張承志的《黑駿馬》中，額吉和索米婭也堅決不要把孩子打掉，盡管那是一個惡人的強暴行為的結果。在藏族、蒙古族的觀念里，生命高于愛情，高于貞操，所以她們要不顧一切地護佑“生”。她們更具有母性的胸懷，無論婚生子還是私生子，在她們看來都是一樣的，都有同一個名字：母親的孩子。這與她們的宗教有關。

阿媽曲宗“走”得很隆重，她的后事得到了普村所有家庭的幫助。因為，普村人認為，死者若得不到很好的超度，得不到體面的葬禮，他就會迷失在陰間，變成贊(厲鬼)，加害于親人和村民。這是藏族教義在死的具體問題上對于人的行為的直接干預，因而保證了一個善的結果。宗教往往在生與死的兩大關口上發揮重要的作用。

強蘇家本來希望小兒子多吉與大哥二哥共妻。共妻是集中財力的好辦法，一個兒子成家就要在旁邊多蓋一座房子，而共妻就可以省了。強蘇家希望共妻的真正原因是沒有財力再蓋一座新房子，但卻不便說出來，就在這當口，羅布旦增入贅鐵匠家，使強蘇家終于找到了不娶桑吉的體面的理由——一個高貴家族怎能接受和鐵匠家沾親帶故的媳婦!

強蘇家看來不會認賬，身懷六甲的桑吉只好進城去尋找強蘇多吉，從此走上一條荊棘路，甚至一度淪為乞丐。桑吉讓我想起苔絲。《紫青稞》很像哈代的風格，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尼瑪潘多對待鄉村、對待像桑吉這樣的女性的情感態度跟哈代有相似之處。哈代的隱忍使其在勻凈平淡中積蓄著濃得化不開的情緒，令人有說不出的憂傷。桑吉的憂傷特別令我心疼和憐惜，這個對于生活毫無野心的善良隱忍的姑娘承受得太多了。盡管她自己遭受百般痛苦不堪回首，卻仍在內心“祈求萬知的佛祖，連我的仇人都不要重復我的經歷。”這樣的善，顯然受益于宗教，體現了宗教積極的一面。

女權主義在藏族文化中可能是一個極其可笑的詞匯。藏人新年要驅鬼，“驅鬼是男人的事，這一天，所有女人都是有妖氣的魔鬼。在驅鬼的時候，女人不能隨便出現在外面，要是被驅鬼的人撞見了，就要當做魔女，用火把燒辮子。”…出來吧，可惡的魔女，出來吧……’隨著一聲高過一聲的驅鬼聲，普村變得熱鬧起來，興奮地笑著叫著，火光沖天，夜空透亮，沒有魔女的藏身之地。”比較意外的是村長阿佳天加卻是個女的，可能因為她的大度和擔當精神遠在男人之上吧?

因為生意上的事，扎西的兒子旺久寫了一封信給達吉，送信人直接把信交到了達吉手里，便令達吉不安，因為他應該交到達吉的阿叔或丈夫手里，畢竟在森格村還沒有哪個女人當家。達吉的丈夫普拉無法容忍妻子比自己強，無法容忍達吉和旺久之間的溫情，盡管他自己很不老實，而達吉和旺久并無越軌。最終，普拉走掉了。達吉和旺久的愛是有望結果的，可是，達吉說了一句：只有命定的沒有人想的。難道宿命論也左右了達吉的愛情觀?這似乎不該是達吉的性格。

城與鄉

《紫青稞》所寫為九十年代，普村、森格村同屬覺木鄉，但森格村挨著嘎東縣城，且土質肥沃，水源豐富，是覺木鄉最富裕的一個村，是普村與嘎東縣城之間的一個過渡。

羅布旦增離家后，阿叔次仁到普村看望阿媽曲宗母女，阿叔次仁家在森格村，妻子帶來了豐厚的嫁妝，但現已病故，沒留下子女，孤單的阿叔次仁要過繼一個孩子。他最中意的是桑吉，次之為邊吉，阿媽曲宗卻愿意把達吉給他，——達吉不聽話，阿媽不喜歡她。可是，阿叔也不接受她。可見，有個性的不安分的女孩總是不受長輩歡迎的。但是，在阿叔離去時，達吉固執地跟著走了。走得沒有半點憂傷和眷戀。她已經受夠了在普村的日子。

達吉不安分得簡直不像一個普村姑娘。她不甘于貧窮和黯淡，每有工作組到普村，達吉就留意女工作人員的鞋子，“遠遠地跟著，一步步踩在工作組的女人踩過的腳印上，每踩一步就想啥時能穿上這樣的鞋子呢?”來到森格村的阿叔家，蒙塵的玻璃窗首先使達吉眼前一亮，“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幸福的，曾朝思暮想有人帶她去過幸福的日子，沒想到這么快就實現了夢想。”達吉就像鐵凝筆下的香雪，她后來跟著阿叔的鄰居格桑到縣城去賣酥油奶渣，和香雪到火車上去進行的物物交換也差不多。《人生》中，高加林進城賣饃，感覺屈辱得很，那是知識分子的“面子”問題，達吉沒有受過什么教育，所以沒有這種高級的苦惱。

達吉的顧忌倒是來自阿叔。阿叔不同意達吉跟著格桑去賣牛奶，阿叔說：“跟她們學，就是跟她們爭，不太好，以后鄰里間不好相處，還是留著我們自己打酥油吃吧。”阿叔的心態就是傳統的農民心態，不要競爭，更不要讓競爭破壞了人情，安守自給自足的“本分”生活。“小駿馬”去城里打工無功而返，阿叔就對“小駿馬”的爸爸說，“我三年前就跟你說過，三年后還要回來種地，不如不去。……聽說還不想回來，在城里找工作找了兩三個月也沒找著是吧，哪能那么容易找工作，城里又不是沒有有文化有知識的人。”在阿叔的觀念里，安分簡直就是一種道德，再具體一點，鄉下人的安分就是不要對城市想入非非。

從普村到森格村的途中，達吉先跟阿叔到達村去了一下，達村有死去的阿嬸的妹妹，達吉因此先見識了一下達村人的勢利眼。“從普村到達村到森格村，日子過得一處比一處強，可有一樣是共同的，村民在城里人面前卑躬屈膝，不撓耳朵就要吐舌頭，總是要極盡謙卑之態。”對人吐舌頭撓耳朵摸腦袋，都是表示敬意的，如同行禮。

從森格村到縣城，不過十分鐘的路程，從莊稼地抄近路也就七八分鐘，然而，這幾分鐘的路程，卻使兩者有了天壤之別，使森格村人對縣城敬畏有加。普村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有進過縣城，對于他們，城市是構不成任何誘惑或壓迫的。可是，森格村離縣城太近了，森格村人抵御誘惑的能力便相對降低，在前商品經濟時代，他們就會用青稞去換城里的東西，就像《資本論》里的羊毛換斧頭之類的。森格村的特產——雞蛋、奶渣、酸奶都是為縣城人準備的。阿叔的鄰居格桑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大膽潑辣，像吉普賽女郎，每天都到縣城去賣牛奶，能說一兩句漢話，和縣里愛喝牛奶的漢族干部也混得有了交情，一口一個“本波啦”(當官的)，牛奶賣得很快，就算摻了假，仍然能想盡辦法賣出去。

只要留在村里，就只能過靠天吃飯的日子，強蘇多吉并不滿足于強蘇家在普村的優越感，也像扎西的兒子旺久一樣，到城里打工去了。強蘇家雖然在普村是富裕戶，但跟城里比，還是有天壤之別。強蘇多吉打工并沒賺到什么錢，卻穿了一條牛仔褲回來了，雖是地攤貨，在普村卻也足夠轟動了。牛仔褲，是八九十年代的文化符號，代表著一種對于約定俗成的社會文化的顛覆和挑戰精神，如鐵凝筆下那件“沒有紐扣的紅襯衫”。

城市看上去四通八達，并沒有一扇門，而實際上，卻存在著一扇無形的殘酷的門，很多農村人被無情地關在了門外，強蘇多吉就是其中之一。當桑吉找到強蘇多吉時，強蘇多吉已經墮落了。高貴的強蘇家族的多吉墮落成了一個流氓無賴，桑吉作何感想呢?“一個人怎么能墮落到這種地步?如果當初他不去城里掙錢，如果他留在普村種地，也許事情就不會是現在的樣子。”在本分的桑吉的眼里，城市就是一個讓人墮落的地方，所以，她對于城市沒有向往，也沒有留戀。

把城市視為一個大染缸，這是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的文化取向，《紫青稞》寫剛進城的女孩像糟蹋自己一樣地化妝，也隱含著這樣的潛臺詞。在城與鄉的選擇中，其實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對立性，對于簡單的肯定或否定的判斷，要持謹慎態度。

儀式

儀式在所謂“少數民族”的文化中是一個符號性的標志，最符合我們對于“少數民族”的文化想象的就是各種各樣的儀式了。

縣里來了領導，城里來了工作組，望果節、藏歷年，普村大大小小的儀式總是被那不大的壩子見證著。男女老少穿上自己的或借來的最好的衣服鞋子，帶著吃的喝的聚集到壩子上來，唱歌跳舞喝酒。森格村人也有隆重的春耕儀式，每年的春耕儀式是森格村最大的賽裝會，因此，阿叔要把家里最貴重的家產——一副胸飾拿出來給達吉戴上。為了置辦行頭，森格村人寧愿委屈肚子。與普村不同的是，在森格村為了聚會去借衣服是一件恥辱的事情。

《紫青稞》中，洪水過后，普村人像往常的集體勞動一樣，都來幫助阿媽曲宗家搬家，“剛開始，人們顯得心情沉重，沒過一會兒，竟有人哼起了勞動歌，慢慢地，還有人配合，最后就變成了賽歌會，情歌、悲歌、勞動歌，百十里外都能聽到歌聲，不知道的還會以為普村遇到了什么喜事。”歌聲里沉浸著怎樣的靈魂、怎樣的境界?我特別為少數民族在歌吟當中的這種沉浸所折服。城市人去歌房唱歌，有秀的成分，唱得好的得意，唱不好的懊惱；而少數民族在大自然中歌吟，就是生命和生活的自然的一部分，無所謂水平高低，更接近于歌詩產生的原始情境。我曾經看過元宵節一群女人唱廟歌，也是這樣的沉浸，我相信她們的靈魂已經抵達了一個我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

我開始喜歡儀式，如同喜歡風俗。藏族家家釀青稞酒、打酥油茶。當風俗變成一種儀式，一種文化，便令人景仰，因為那是我們的生活中所缺少的、可以稱之為“滋味”的東西。

語言，細節，略微的不足

《紫青稞》的語言也具有鮮明的藏族特色。比如，人物經常說到的：臉面丟到雅魯藏布江里去了。雅魯藏布江離我們何其遙遠，我們永遠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要說也只能是長江黃河。

尼瑪潘多善于引用一些藏族的俗語，比如，世上有盛水的器皿，卻沒有盛話的匣子。再比如，阿媽曲宗死了，村長勸說哭泣的邊吉：別哭了，現在不是眼哭的時候，現在是手哭的時候。

“人老了，飯量減了，干活少了，就是話多了。”這樣的語言于平淡樸素中蘊含著民間的蒼涼雋永的生命感悟，也令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尼瑪潘多也非常注重細部的觀察和描寫。她寫初到縣城的邊吉在茶館的生活，“沒客人的時候，坐到茶館門口用目光把這頭的人送到那頭，把那頭的人接到這里。”因此，都能記住路過的縣城女人的襪子的顏色。她寫阿媽曲宗與桑吉相對悲哀的情形：“天窗內射來的一柱光正好射在阿媽曲宗的臉上，她有些不舒服，挪了挪位置，那一柱光就在卡墊上形成了個圈，光柱中懸浮著塵埃，像是在幸災樂禍地舞蹈，桑吉拍了一下卡墊，更多的塵埃加入到舞蹈者的行列。這塵埃也在跟桑吉過不去，她朝光柱抓了一把，塵埃從指縫間溜過。”這些懸浮著塵埃的光，對于她們沒有光的生活實在是一種嘲諷。桑吉的動作，則暗示著注定無光的徒然的青春。如此有心、如此細微，這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里才會見到的細部描寫。小說對于人物在待人接物的小節上的細致熨帖分寸得體的把握，就像尼瑪潘多自己的做人。

《紫青稞》的寫作始于2002年，直到2008年才定稿，不知是不是與寫作周期太長以及過程中的間斷有關，我認為小說關于城里的后半部分不如關于鄉下的前半部分寫得好，就像一條毯子，前面織得勻凈細密，慢工出細活，后面速度加快起來，略顯粗疏了。比如，桑吉在城里走投無路，被城里的阿媽曲宗收留，吃著阿媽曲宗的“土巴”粥時，小說寫到，“吃一口，心香一片”，語言和感覺都有點變調。寫得好農村，寫不好城市，這也是當下小說的普遍生態。

還有一個可能的原因，是與尼瑪潘多個人化的感受有關，——她對于那個年代的鄉村有著特殊的情感和體驗，而對于城市沒有。這就像小說寫到的普村的露天電影：“只有孩子們是真正沖著電影來的。五角星中間‘八一’兩字閃閃發光的片頭，他們已經期盼了一年，普村的孩子們對八一電影制片廠的這個片頭情有獨鐘，認定這個片頭一出現，就一定是戰爭片，一定有看頭。”這大概正是尼瑪潘多及其同代人對于露天電影的遙遠的回憶，那是淳樸年代的事了。

《紫青稞》通過阿媽曲宗一家人的生活和命運，反映了藏人的生態和時代的轉折。關于西藏的小說，反映歷史的多，反映當下或近期現實生活的少，《紫青稞》是我讀到的第一部反映西藏現實生活的長篇小說。關于這一家人的生活和命運以及藏人的生態，小說反映得充分且成功，但關于時代轉折，則有點滯后了，因為社會的轉型早已完成，作為現實小說它已不在進行時，作為歷史小說顯然又缺少觀照的距離。

好在這是一部關于西藏的小說。毋庸置疑，即便不抱獵奇的心態，來自異域的異質文化也更能夠給閱讀者帶來審美滿足。這就好比流行在十年前的一件衣服，它的款式過時了，即便做工質地是上好的，可能也會為我們所不取，但如果這是一件充滿異域特色的衣服，你還會在乎它是十年前還是當下的樣式嗎?

責任編輯：克珠群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