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世俗西藏》敘述的情趣美

平措扎西是西藏文壇頗具實力的一位作家，也是為數不多的能夠雙語寫作的藏族作家之一，他創作的藏文小說及藏語小品在西藏廣受歡迎?！妒浪孜鞑亍肥瞧酱朐饔脻h語寫作的西藏文化散文集，2005年11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在這本散文集中，作者融知識性與趣味性于一體，以真摯的情感，閑談的方式展開話題，用輕松自然的筆調將大量的藏族民俗知識匯聚筆端，把一個鮮活的世俗的西藏推到讀者的眼前。作品面世后受到了評論界及廣大讀者的好評。

從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外掀起了一股西藏文化熱，區內外的作家學者紛紛著書，一時間有關西藏文化的圖書鋪滿了書店的各個角落。這些書引起了廣大讀者濃厚的興趣，也部分滿足了他們的閱讀需求，但也存在一定局限，比如對西藏文化的表現過于側重宗教文化。正如平措扎西《我與〈世俗西藏〉》一文中所言:“大凡介紹西藏的書籍，只要提到西藏，就離不開宗教，不是藏傳佛教，就是原始苯教，把西藏人的宗教情結無限放大，仿佛西藏人就生活在宗教世界里”。有一些書只管獵奇，只從神奇神秘注解西藏，對西藏的表現是不客觀的。

與上述注重寫宗教文化的讀本不同，《世俗西藏》選擇了全新的視角，在《我與〈世俗西藏〉》一文中平措扎西寫到:“西藏的美也有許多緣于世俗生活”。作為土生土長的藏族作家他掌握著豐富的西藏民俗知識，為了寫作《世俗西藏》他又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廣泛搜集資料，請教專家學者，因此，《世俗西藏》對西藏民俗的表現是充分而真實的。藏族學者克珠群佩在《西藏文化的真實讀本》中這樣評價:“敘述和介紹藏族文化和西藏風土人情的各類書籍充斥西藏的大街小巷，但是像《世俗西藏》那樣客觀準確真實地講西藏的人和事的書卻不多見。作個不恰當的比喻，前者多如牦牛的毛，后者少如牦牛的角”。文章將《世俗西藏》稱為反映西藏民風民俗的文學著作，是藏族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真實讀本，是具有豐富文化內涵的西藏文化散文，這一評價已成為共識。

我以為《世俗西藏》能夠成功地展現藏族民俗文化的豐富多彩，敘述過程中體現出來的情趣美功不可沒。在《西藏文化的真實讀本》中克珠群佩由衷感慨:“讀平措扎西啦的《世俗西藏》，有一種美妙的感覺，這種感覺像佛書中所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正是書中無處不在的情趣美才能給讀者帶來如此巨大的閱讀享受。

“情趣”說是朱光潛美學思想的重要內容之一，“情趣”并非“感情”與“趣味”的簡單拼湊，它既包含“感情”和“趣味”的內容，更包含“感情”與“趣味”相互滲透、融合之后激發起的一種新的情緒體驗。人們對有感情的東西都會形成一定的趣味，感情越深趣味越濃，而情趣正是這種感情與趣味復合的定向外射。朱光潛認為在文藝作品中情趣是十分重要的內容，他把情趣稱為聯系“人生”與“藝術”的“中介環節”①。脫離了情趣，文學作品就只能是一堆枯燥的文字，缺乏藝術的美。情趣源于生活，藝術表現情趣。面對同樣的生活，缺乏情趣的心靈根本不可能捕捉到生活的美。而脫離了對生活的真誠，情趣也不復存在。在《我與〈世俗西藏〉》一文中作者寫到:“用文學表現西藏文化的魅力是我所追求的?！庇檬种械墓P將一個真實而生動的西藏展示給世人是平措扎西寫作此書的初衷。生于斯長于斯的經歷使他對西藏具有強烈的愛，西藏的一山一水、一景一物都能引起作者無比的熱情與遐想，細讀《世俗西藏》誰都能從簡約質樸的文字下面感受到作者對故鄉誠摯的熱情與熱愛，不夸張不掩飾，恰如其分。正是這種深厚的感情激發起作者濃厚的趣味，去觀察、探究與西藏相關的事物，并以靈動的文字揭示出其中的深意。因此我認為是真情趣讓《世俗西藏》贏得了讀者，使它在西藏民俗讀本中獨領風騷。而《世俗西藏》的情趣美又是從以下三個方面建構起來的:

一、生活之美

人和人的活動構成了我們的日常生活。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瑣碎、平淡，日復一日讓我們對其全部的內容習以為常，對它所包含的美熟視無睹。而平措扎西卻說:“無論是什么樣的生活狀態，生活本身永遠引人入勝，我就想把這樣的生活歷程用文字定格下來，雖然不可能是全貌?！北砻髁怂麑ι畋旧淼闹匾暸c熱愛，以及他忠于現實的創作觀。套用羅丹的一句名言:“生活中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對美的發現”。而要“發現”首先就要熱愛，要有濃厚的興趣?！罢嬲利惖难劬褪亲詈玫挠?，能夠為生命上彩”。②優秀的作家就具有這樣美麗的眼睛，他們是生活的有心人，憑著至誠的熱愛，能夠用文字引導讀者“撥開云霧見太陽”，拂去日常生活表面的灰塵，揭示出它本質的美。平措扎西就是這樣的作家。《世俗西藏》記錄的是西藏最平常的民俗，但經由作者獨特的審美情趣加以體驗、表達，其中所蘊含的西藏民俗文化的獨特魅力就被呈現出來?！断惨病凹肌北病凹肌薄防锏摹凹肌笔蔷?、十戶人家為了同一個宗教信仰或興趣愛好組成的互助組，它是西藏傳統的民間組織，十分普遍，成員多為尋常百姓。“吉都”的成員從加入那天起，彼此間真誠相待，至死悲喜與共，在經濟和精神上互幫互助，它搭建起了西藏最廣泛、最基礎的人際關系鏈。平措扎西對“吉都”細膩、深情的描述中我們看到了藏鄉人與人之間質樸、真誠的情感關系，看到西藏傳統的世態人情。人是社會的細胞，也是生活的主體，寫人也是《世俗西藏》的重要內容，在書中作者以極大的熱情生動描寫了多個個體或群體的藏族形象?？少F的是平措扎西沒有停留在對人物表面行為特征的簡單描述，而是深入到人的內心世界，展示出勤勞、善良、堅韌的藏族人真實的性格與精神，其中作者對藏族崇尚自然、樂天知命的民族性格作了極為深刻的描寫。樂觀、豁達、堅韌的民族性格是藏民族能夠戰勝險惡的自然環境生生不息的重要原因之一。藏族人善于用幽默的眼光看世界，在平淡中尋找快樂，即使清苦的生活也不能改變這種心性，《幽默大師吉蘇啦》塑造了吉蘇啦這樣一位具有幽默精神的典型形象。吉蘇啦是一位落魄的貴族，雖有為官的名分，生活卻窮困潦倒。但這一點都不妨礙他擁有一顆智慧而快樂的心。他嘲諷世人的庸俗可笑，也時時不忘自嘲，書中記錄的他那些精妙的諷刺詩顯示出這位在西藏廣為人知的幽默大師的智慧與才情，吉蘇啦生活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一百多年過去了，但在西藏無論是寺廟還是世俗，藏人的生活中依舊傳承著吉蘇啦式的樂觀豁達、幽默詼諧。《走過僧俗生活的強久》、《西藏的甜茶館》中平措扎西讓我們看到了這種延續?！蹲哌^僧俗生活的強久》描寫的是扎什倫布寺僧人的生活，與青燈古寺相伴的生活沒能改變他們樂觀開朗的天性。僧人們彼此用綽號打趣、調侃，使得寺院生活中多了許多世俗的快樂?！段鞑氐奶鸩桊^》把筆觸投向那些日日作客甜茶館的藏族茶客們，茶客們給各個甜茶館取的綽號讓人“過耳不忘”，他們用茶壺里安裝了電腦來調侃服務員對瑣碎的茶錢的精準計算，幽默風趣的話語顯示出他們輕松悠閑的生活態度。作為一名熱愛西藏的藏族作家，平措扎西在書中也沒有回避對藏族生活中、藏族性格中那些落后、消極的內容。《西藏的甜茶館》中作者諷刺了一些茶客無聊、懶散的生活方式，整日無所事事將大好的時光荒廢在閑聊中。《藏鄉酒話》中更是批判了一些嗜酒如命的癮君子在醉酒的狂歡里揮霍了金錢，給自己和家人造成了極大的傷害，表現出作者對藏民族強烈的血親情感。

二、知識之美

周作人對民俗文化曾有這樣的一段認識:人民的歷史本來就是日用人事的連續，生生不息。歲時風俗之類便是值得記錄的國民生活史材料。可見日常民俗雖平凡瑣碎，但意義不凡?！妒浪孜鞑亍酚涗浀囊彩遣孛褡宓纳钍凡牧?，透過這些普通的日常生活習俗，我們能見證一個民族的文化和歷史。平措扎西是一位對西藏民俗文化有深入見解的作家，為了寫作此書又做了充分的準備，書中大量的藏族民俗知識經過作者的描寫，變得熟悉而陌生。熟悉是因為它習以為常，陌生是因為作者揭開了民俗文化現象背后所蘊含的詩意和人情，讓人在獲取知識的過程中獲得新鮮感，倍添情趣?！安責徉l”是拉薩人十分熟悉的地名，但它和漢墓之間的淵源卻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的?！独_漢墓地尋蹤》中平措扎西引領讀者跟隨自己的視線走進了這塊漢墓地，憑借著豐富、翔實的歷史材料一一解說漢墓地的隱秘，讓讀者了解了拉薩漢墓地穿越百年的風雨歲月所經歷的興盛、衰落。“哈達”是藏族生活中極為重要的物品，它普遍，只要到過西藏的人都見過“哈達”;同時它又彌足珍貴，在藏族生活中凡重大事件、重要場合它都必不可少，就如《讀懂哈達真情》中寫的一樣“一條哈達伴隨著一個藏族人的一生”。那么這看似簡單的物品為什么在藏族人的生活中占據如此重要的地位呢?平措扎西向我們揭示了哈達所承載的文化內涵:“哈達最能體現藏族人崇尚白色的民族心理，那潔白的顏色，表達如雪山白云般純潔無瑕的感情，因此，哈達也成為藏族人表達謝意，表達敬意的最高禮節?！苯柚蹲x懂哈達真情》我們還了解了哈達的由來、種類，敬獻哈達的禁忌。《往日燈火》以在藏族生活中具有特殊意義的酥油燈為寫作的圓心，以縱向的思維為路線記錄了從近代到當代伴隨藏族人生活的燈之種種。從用清油作燃料的手燈到現在拉薩城的萬家燈火，讓人在了解燈的歷史的同時也看到了西藏社會發展變遷的歷史。講到知識，書中平措扎西選入了許多自己熟悉和喜愛的西藏各地的歌謠、諺語以及獨具特色的修辭，以表現藏族人的精神風采。歌謠、諺語是西藏民間文學中的重要內容，它是藏族人情感和智慧的結晶。《藏鄉茶話》中的諺語:“給敵人倒茶酒也不能只倒一杯”，體現出藏族人的開闊胸襟?！恫剜l酒話》中廣為傳唱的酒歌:“敬你一杯酒/豐收后的酒/只愿你來喝/不愿你回絕”，表達了敬酒人的熱情、真誠?！叭羰蔷埔煤?齊備三個條件/青稞飽滿顆粒/酒曲甘甜適中/酒水質純清涼/具備這三條件/酒會可口香甜”，炫耀了釀酒人的高超技術。此外《世俗西藏》書中還有許多巧妙的比喻，特別能夠體現藏民族獨特的想象力和藝術表現方式，其中也不乏幽默的元素。《漫話藏家灶》中用:“從一個鼠洞一樣的小房子里，冒出一根馬尾絲般的炊煙”。比喻窮人的窘迫生活?！段鞑氐奶鸩桊^》中的茶客們用“貓頭鷹茶館”比喻一家經營到很晚的甜茶館?！队哪髱熂K啦》里更有許多成功的比喻，其中一首比喻大膽夸張，諷刺犀利:“拉加里威望比天高/金箱子內玉龍吼叫/坐騎的脊梁比刀快/管家的手比石頭硬”。拉加里是一個落魄的貴族家庭，雖然貴族的名號名存實亡，但主人家總是試圖掩蓋現實的貧窮，吉蘇啦用“玉龍吼叫”比喻空空的箱子;用“脊梁比刀快”比喻瘦弱的馬;用“手比石頭硬”比喻吝嗇的管家，諷刺了落魄且虛偽的貴族。正是這些內容豐富的歌謠、諺語、修辭讓熱愛西藏的廣大讀者一飽眼福，真切感受到了藏族文化的韻味，增加了西藏民俗學的知識。

三、個性之美

現代心理學一般把個性定義為一個人的整個精神面貌。文學作品體現作家個性是十分重要的，沒有個性，文學作品在對客觀世界進行表現時就難免千人一面。散文創作中作者是揭去隱身衣，直接面對世界萬物表達自己真實的情感與思想，所以最能彰顯作家的精神個性。文學作品中的個性化描寫體現了作家對自然、社會、人生的獨特感受。平措扎西不是描寫西藏民俗文化的第一人，但卻是描寫最成功的作家之一，我以為這和他個性化的描寫是分不開的。《世俗西藏》中作家的個性化描寫體現為:輕松、自然、幽默、風趣，這既體現在作品的內容上也體現在作品的形式上。

在《世俗西藏》中作者涉筆成趣，書中記錄的故事仿佛個個包裹著快樂的種子，打開就讓人忍不住笑出來。即便是痛苦的經驗，作者也要把它升華為藝術的美?！队哪髱熂K啦》中關于吉蘇啦喝早茶的趣事就讓人亦笑亦悲:噶廈政府官員每天討論公務前都要喝茶，有一天吉蘇啦參加早會時也從腰包中拿出木碗等服務人員倒茶，不想正好碰到茶壺內的茶倒完，吉蘇啦就自我調侃道:“出身洛扎的可憐碗，不巧遇上無茶的壺，請你再回腰包吧。”逗得身邊的人哈哈大笑。小故事將吉蘇啦戲諧他人，幽默自我的處世態度表現得淋漓盡致，其中也折射出作者的生活態度。書中大量的內容歡快的民歌民謠、笑話、精妙的修辭都與人物的個性相適應，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在文章的形式上，《世俗西藏》采用與友朋交流的方式展開話題，這種開放式格局，營造了一個寬松的閱讀環境，輕松隨意，親切自然，而書中所寫的內容，記錄的都是藏族生活的日常俗事，很適合閑談，平措扎西是借著這種獨特的格局談出了藏地的物理天趣，自己的情感志趣。

朱光潛曾說:“人生有多少妙趣、自然界有多少美致，在粗心浮氣的人看，都忽略過去。經美術家一指點，美就確乎是美，妙就確乎是妙。”③而美術家即藝術家要將人生的妙趣、自然界的美致指點出來，自己必須是一個富有情趣的人。平措扎西是一位成功的文藝家，借著他的文字我們認識了世俗西藏中蘊藏的盎然情趣。讓我們在掩卷之余能有長久的回味。

注釋:

①勞承萬:《朱光潛美學論綱》，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1頁。

②林清玄博客文章《南蠻黃釉》。

③朱光潛:《消除煩悶與超脫現實》，《朱光潛全集》第八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93頁。

參考文獻:

1、平措扎西:《世俗西藏》，作家出版社出版。2005年11月版。

2、平措扎西:《我與〈世俗西藏〉》?！段鞑匚膶W》。2006年第2期。

3、克珠群佩:《西藏文化的真實讀本》。《中國西藏》。2006年第6期。

4、曾煥鵬:《論散文情感的本色美》?！肚嗪煂W報》。2006年第4期。

5、周凌峰:《周作人散文創作的民俗文化背景》?！独碚撆c研究》。2008年2月

(作者單位:西藏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克珠群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