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水,但不是泛濫之水。水在岸之下,岸在水之上。是水便有可能發亮,即使天空不亮(熄滅),水也要亮。那是另一種亮,來自地母的亮光很難言說,近水之岸便要潮濕,水的專注與無言有時即使目光犀利也無以發現。是岸必有草,可以是一棵車前草。草伸出一莖,莖上一朵花,花照在水里。水邊植著楊柳,楊柳產生古人名句。唐宋詞句隨風翻動,隨便一本就可讀到楊柳的風韻。柳蔭之下放著我的水車。水不大,但水車不能車盡塘里的水。水里游泳著我的魚。“魚受命集結,魚受命等待,魚受命而游,游于永恒之中。”(摘于黑豐《虛無日記》第43冊)所以寧可死空車上的人,也不能使水中無魚可游。水車的木葉打動水面,發出聲音。但它不能驚動一群永遠的魚。水的一部分的確已隨木葉爬上了水渠,但塘水沒有掉下一寸。水塘上空沒有釣魚竿的形狀,沒有專門注視魚情的職業目光。水面偶有驚動,只能是某人的妄想,它潛伏于目光深處的叢草,但水塘上空很干凈。水里的魚一條也不咬鉤。水邊我沒有安排必須車水的田疇,棉農們都不到這里來車水,要抗旱他們用電機。
所以這是一架空車。
我的學校在水邊。我的人要經過水邊進入學校。我的人叫小冉。小冉經過水邊,車上正有人喊他車水。他一聽聲音很熟悉,便走上水車。他走上水車便急著去抱橫木。然后很失敗地走下水車,然后是他拖著疲軟的雙腿走上講臺的背影。于車水他沒有成就感,他從來沒有成功地完成一次真正的車水。走上課堂,他對學生說,水車……
水車您已講過,學生說。
于是,他翻過一頁……
水車車水是車載水,水往下流是水載車。
我的學校構筑于水邊,校內的人完全有機會享用這架水車。水車的內容在我的小說里似乎不能用常規意義的“車水”來闡釋,用水車車水實則浪費了水車的獨特含義。大部分老師與許多學生走出校門來水邊車水,他們僅只踏上了水車基礎意義上的車拐,不是算作上了水車(他們有時把水車踏得飛奔,踏得看不見他們的腳和車拐,踏得不諳此道小冉摔下來,這樣他們離水車就更遠了)。而水根本不能流入任意的一塊田疇,水只能灌溉一條空空的渠道。水的空音,可能使部分人的眼睛失望。水塘不斛空,魚不能凸出,人心不足。
水從無名之渠流入學校,一分為二。發亮的水從校園中間流過,迂回成一個半月形,曲折地回到水塘。學校可以輕而易舉地聽到潺潺的流水,水聲可以灌溉耳朵和教室,可以使它們發潮,并生長一些無根隱花植物。但水聲不能敲響整個校園,因為學校是用很厚的青磚一塊一塊碼成的。校舍構筑在土地之上。土地很堅硬,魚不能在土里游泳,魚進入土里自由自在地游泳只能是它們的一個夢想。所以任何人也不能妄想在土里養魚,魚不能離開水。水是一種很輕且能飄起來的物質,魚無須費力即可洞穿它。當水飄起來彌漫成一場大霧時,魚也就飛起來了。魚此刻可以趁機進入校門,可以看到兩腿動物的內幕。于是,小冉便在一天的早上看見了一只奇怪的鳥,沒有毛。肉肉地飛。旁若無人地在冉的頭上飛。
肉翅膀是不能越過冷颼颼的冬天的,小冉想。
這只無羽的肉鳥是對著小冉來的,專為小冉飛。它的范圍是漢語,它的偏激是超羽毛超語法。長久以來,小冉已習慣了它,習慣了就看不見。他只能聽見肉翅劃破空氣的聲音,他能感覺一只鳥完整的存在。他不知道無羽鳥為什么能夠存在。春天夏天還好辦,可是在霜降的秋季和大雪的冬天無羽鳥將如何泅渡。春天,只要有一枚花瓣即可遮蓋身體,夏天有樹葉,秋天和冬天呢?樹上的葉子一夜之間就全落光了。——看來,這純屬小冉的多慮。這只無羽鳥本是作者的一次任性,在感到痛苦時,羽毛會一支一支地回到鳥身上,從此,它將成為一只羽毛豐滿的鳥。它可以飛渡任意一個冷颼颼的冬天,而冬天在我的寫作中只有戲仿雪花的紙片飛舞,沒有大雪繽紛。紙的飛也許比雪飛更像是一個冬天,更寒冷。鳥在這樣的冬天里也許會進入新的涅槃。
我的人是小冉,小冉生活在學校之內。走出校門即可望見設置水濱的水車。小冉能夠感覺水車的輪廓,無須看見,小冉即可找到想象中水車的車拐,聽到水聲會使他的腳情不自禁地上上下下地踏動。小冉是學校的一個活物。學校寫在一張白紙上,它可以是一個詞語,一個人只能從抽象的意義上去觸摸它。但它更多的時間里則表現為土木建筑的一種形式。這是一所真實的學校。學校的輪廓上沒有夢幻的痕跡。墻體由一塊塊青磚所組成,砌在地皮之上。四面墻合圍一處,上面一動不動地覆蓋著機閘瓦。墻內可以住人,瓦上可以擋雨。有二面墻安了窗,可以瞭望窗外的一只無羽鳥,遠處的水車。窗戶可以通風,風攜帶著泥土氣息和菜籽花的芳香,從遙遠的田野里吹來。圍墻在學校的周遭能夠隔斷眺望遠方的視線。但圍墻可以回聲。可以使我的一個校長變化多端。校長的聲帶振動可以廣闊無邊(小冉在這廣闊的地帶往往要失去人的很多功能)。圍墻的一側安了一扇門,轉動門扉有如翻動書頁,轉動門扉有如打開鏡子,鏡面正鑲嵌著不遠處的一架木質水車。水車在正午的日照下如同敷上了一層彩釉閃閃發光,事實上這是一架剛剛上過桐油的水車,此刻它正飄逸著桐籽的馨香。水車上早有人在學習車水,豆大的汗珠無聲地滴進水車下面的土地。水車不能車盡塘里的水,水要游泳我的魚。魚不能在土里游泳。只有樹根可以在土里游泳。樹在我的教室門前,這是一株國產的梧桐,梧桐的根系在土里。梧桐的干很高。樹干不像草本植物那樣容易枯萎。梧桐可以把姿勢表現在地皮之上,高揚自己的形象,它的根在作別一種狀態下的運動。一般在夏末可以得到梧桐的籽。籽是可以被一個人吃的。秋季可以改變樹葉的顏色。現在梧桐只能在風中改變自己的形狀。
現在是春天,梧桐下行走著我的人小冉,這個人現在不能吃到梧桐的籽。硬要在春季吃到梧桐的籽是困難的。一只鳥在水之中游泳也是困難的。鳥翅推動的是空氣不是水。空氣能夠使鳥獲得一種升力。梧桐上沒有一個鳥巢。鳥巢有時可以筑在一個人的頭上。這個人走在學校的范圍之內,他是我的人小冉,他情愿一只鳥筑巢于頭發之上。現在他正把他的姿勢表現在太陽之下的土地上。土是他的土,不動的土。輕易難以觸及其表里,現在他正在他的土地上懶洋洋地出左腳出右腳。頭上有他的鳥他的太陽。太陽由幾根金色的鋼絲閃閃地撐著,不得掉下。這里走的是一部分小冉。離小冉三米的水車前有一堆土,這是一堆凈土。土堆里的情況不十分清楚。我想一個人難免有時顯形,有時隱形;一個人難免部分生存,部分死亡,部分超脫,部分沉淪,部分災難深重,部分得意忘形。一個人難免孤獨地游走在第十天半月前秋季后或更遠的時間單位之內。走在遠時區中的可以是小冉寂寞的一部分,這部分小冉可以在開闊而寧靜的時區里,穿著線條分明的褲子,一會兒出左腿,一會兒出右腿。另一部分小冉要么在水車上抱橫木,要么被屋檐下的一窩面目模糊的人議論。不用看就可想見屋檐的陰影里是一些什么貨色。他明知他們的議論對他是一種傷害,但他仍舊沒有感到緊迫。他反而像生活在外星球,感到他們與他很遙遠,他就在這種感覺里走,在這種感覺的距離里超邁地悠游地玩賞。它覺得他們很有趣。可憐至極!他們將吃掉自己。他們想吃掉自己。哼!
可是吃掉我以后再吃誰呢?他想。
有時一朵遲暮的藥菊可以把小冉的眼睛和傍晚的天空照亮。小冉長久地逗留在藥菊的幽香里使你的視線無法把他捕捉。即使捕捉到的也不可能是小冉的本相。只能看見一具軀殼,軀殼不過是人的一個表征符號(人高度注意某一物,便忘我)。小冉暫時走進幽香之中,不等于長久地擺脫符號。他只是到藥菊之中小憩一下。有時熟悉的咸鹽菜氣息可以喚醒遙遠的小冉。一會兒他便自覺地從來路返回路邊尋找自己的符號,像尋找長久擲于一地的某一件舊衣。于是小冉想起了民辦教師的艱辛生涯。父親隔年保藏的早谷稻草可以像剛剛出缸的咸鹽菜新鮮發亮。這種氣息可能來自小冉的汗腺。但很奏效,它能勾起人對往事的回憶同時也可喚醒人。部分小冉或在路旁尋找一朵藥菊或在四處浪跡或在水車上車水,聞到這種氣息流浪中的小冉將收住遠行的腳步。
小冉淚雨傾盆。
我的學校構筑在水濱,學校之內漂泊著部分小冉的藥瓶,藥瓶上鐫刻著不朽的回文或蝌蚪文。小冉是一位民辦教師但必須去水濱車水,這是校長的命令。雖然小冉無田受益但必須車水。車水也是學校集體的業余愛好,少數必須服從多數。所謂教書是翻動備課本,就像打開安在圍墻上的門扉。經過門框學校與水車可以交相輝映。上課是降下一些練習冊和一些自測題。練習冊與自測題是為了網住學生網住手網住腳。當一名教師就得學會把學生縛住,把學生引入題目引入回文引入蝌蚪引入怪圈。否則不優秀、不稱職、不及格。老師只需面對自測題和練習冊,這些工作在一些夜晚的燈下就可以進行。小冉討厭了教書就徑直去車水。
其實水車一般有在此現身。車水其實是不務正業。學校不能無人教書。但一個想象力極豐富的人可以使一架隱匿的水車顯形。水車就穩穩當當地停于水濱,在正午的陽光下一陣陣散發著桐籽油的馨香。水車是一種非常原始的木質抽水器具。我的水車跟俗常的水車一樣,靠鏈條和齒輪傳動,每條鏈條上安裝了一片木葉。踩動車拐木葉即可載到水。車水是一門技術。即或水車毀壞它也可以完整地保存在一張紙上。一張揉皺的紙也可容載水車及其技術。小冉只能紙上談兵,他并不善車水。他一走上水車就要去抱橫木。
我的校長是一個不透明的某物,走上水車時他會異常興奮。他蹬水車有如按時早鍛煉或吃早點。但他不能車盡塘里的水。他喜歡與小冉車水。小冉可以去抱橫木。但很多時他把小冉車到水車下面去,于是他很滿足。車拐可以被校長抹上塘里的稀泥。一旦抹上這種稀泥,小冉就找不到車拐。此刻橫木也不能使他得救,他毫無疑問滑到車下去,車拐毫無疑問地打在他的頭部背部,有時是臉部。往往舊傷未愈,又增新的創口。
小冉病了。他的藥瓶正在他身后不遠處漂泊。小冉可能要量變到質變。由一種物質向另一種物質的轉化有時很可怕。藥瓶碰到一堆土,可能不再漂泊。它們在這里集結。這不是一堆浮土,是不動的土。它們不能隨風飄起。人人都有自己的土。土是很難改變顏色的,它悄然地積沉在小冉背后不遠的地方。
在有藥瓶漂泊的日子里,小冉頭上難以定時生長茂盛的青絲。難以挽留一只越冬的鳥。這是小冉的鳥。鳥日行于我的人的某一維空間。小冉只能感覺它的存在,知道這只鳥正一支一支地丟失著美麗的羽毛。
鳥終有一天會死。
鳥也許會改變成一條魚。
在有霧的早晨,魚是可以飛行的。梧桐有時接受一尾魚像接受一只鳥。魚的飛行是對鳥的一次不很成功的戲仿,是對鳥的一次告別式的揮手和追憶。魚終究不會在樹上筑巢,時間和技術都不具備。大霧也在一定的時間被收走,一輪紅日將飄升到青天。陽光會殘酷地顯示一切,學校則表現為具體的幾間房子和一塊空空蕩蕩的操場。小冉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只能在陽光下懷念“我的魚”。小冉同樣暴露在浩蕩無邊的陽光下,一會兒出左腿,一會兒出右腿。人走動時,有時能夠生出一陣風。一枚樹葉的風影可以像一朵花。風能把貼在梧桐上的一枚樹葉吹落。小冉拾起一枚樹葉,迎著陽光一看,樹葉上用碳素墨水寫著車水的技術。閱讀車水技術,小冉的雙腳情不自禁地上上下下踏動。錯覺使小冉如同走上了水車。車水的人面目模糊不清。想象中水車突然快速運轉,小冉的腳怎么也踩不到車拐,其實水車在敘述中已由潛在到明露。可是校長把稀泥抹上車拐。
水車上有一條橫木,橫木是為車水的人有所憑依備置的,抱住橫木可以支持懸吊的身體,因為車拐顯形速度加快,小冉的腳無法逐一認識,所以那個叫車拐的某物就只能看著它們一個一個地過去。
一顆鹽可以發出劇烈的響聲。車水時冉的汗腺總是分泌一些白鹽。一顆鹽可以將平坦如水的地面砸出一個凹,可以震動學校的青磚房舍。
一顆鹽可以是小冉生活的寫照。白鹽可以是一種廚房的面貌,但它只是一個病灶。小冉大汗淋漓地車完水,就在這種白鹽的廚房里用餐。伙夫在廚房的構架中可以略而不見,但他的賊眼始終是盯著小冉的,他似乎要用目光把所有的鹽送進小冉的身體。在這黑咕隆咚的廚房中,油水是看不見的,白鹽是可以敞開吃的。染病是必然的。所以當小冉在伙夫奸佞的目光下享用一盤咸鹽菜時,他的藥瓶就開始在廚房外漂泊、等待……
夜晚水車聲很嚇人。能夠驚醒熟睡之中的小冉的一只暴露的耳朵。無人的水車有時可以發出車水的聲音。像機場的地勤人員,小冉趕緊拿著手電去一趟水塘。當小冉踏上水車,它就加快速度;一旦摸不到車拐,小冉就只好去抱一條橫木;走下水車,小冉臉上陡生一厘米的黑胡。胡須昌茂但土地不一定肥沃。開采黑夜的時間似乎是犯忌的,小冉在一夜之內黑瘦而蒼老。小冉是一個有頭部和四肢的人。現在他感到身體上的這些擺設很重,成為一種負擔。一個負擔不起自己肢體的人又怎能付出水車車水的勞動?
面對愈來愈糟糕的身體小冉也沒有多大的怨言,他只說可惜了,我不能生長茂盛的頭發挽留一只鳥。
當小冉尚未從我的筆墨中或敲擊的鍵盤上消失時,他可以擺左胳膊出右腿,擺右胳膊出左腿。他可以把自己的身體表現在地皮之上,他可以不斷地改變自己的狀態。他可以咒“他媽的”。水被迫圍在一個坑里,這就是我所寫的水塘。水波不驚,魚靜靜地游泳在塘里。水塘上空沒有任何釣竿的形狀,水里的魚一尾也沒咬過鉤。水邊放著一架水車。水車四平八穩地立在岸上。車水的技術在一張紙上或一枚樹葉上,像錢紙一樣半浮半沉。小冉走近水邊,車上有人喊他車水。他覺得水車很好玩,一上水車他就上了癮。年輕氣盛的他此刻不能看見水車前大有深意的一堆土。他只看見水車邊的一朵花。走下水車他聽見了胡須拔節的聲音。他兩腿稍一猶豫,一只狗獾便洞穿了他身后的地皮,并且很有把握地攜著另一只狗獾在洞里隨便茍且。他一抬手腕說時間不早了上課去。走進校門,他看見了操場上星星點點的藥瓶,它們慢騰騰地漂泊著。陽光不過是一些黃顏色,沒有溫度,薄薄的像霧氣一樣敷在地上。
小冉說,那是我的藥瓶!
作者簡介:黑豐,湖北公安人,華中師范大學畢業,20世紀80年代開始寫作,曾在《世界文學》、《山花》、《芙蓉》、《詩歌月刊》、《詩潮》等發表作品,主要有《人在羋地》、《父親》、《罪人筆記》等。著有詩集《空孕》、《灰燼中飛行》,實驗小說集《白棺》。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