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作者的真實故事,她白紙黑字地記錄下來,幾十年后,她要把文章拿出來給兒子看:“就是想讓我下的那個蛋明白,他娘有多不容易。”
1他的到來,有些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那時候,我和老公正竭力還著房貸,生活有些清貧。我忙著自考,老公每天加班到很晚。同一屋檐下的兩個人像兩只停不下來的陀螺,緊張忙碌卻也快樂充實。
他的到來,將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化驗單上,清晰地寫著:妊娠期6周。
字有些潦草,讓人恍惚。顯然,醫生看出了我的落寞,小心翼翼地提醒著:如果不想要,做人流正是時候。
“人流”兩個字,讓我的心一陣抽搐,有淚如傾。
那一天,記不清醫生后來又說了些什么。只記得一個男人擲地有聲地說了一句:“安心學你的習,其他的事,你甭操心。”
那個周末,他悄悄地起床,到十多里外的批發市場批了一三輪車蘋果,天剛蒙蒙亮,他的身影便出現在了早市上。
那個男人,從出生到與我相識,二十幾年的時間里,一直與書相伴。當年他在象牙塔里慷慨激昂地指點江山時,一定做夢也不會想到,僅僅時隔幾年,自己便蹬起三輪,加入到了小販的行列。
男人依舊憤世嫉俗,卻也明了,現實終歸是現實,債要還,妻兒要吃飽穿暖。
2我大腹便便地擠公交上班,他很安靜,偶爾,在我聽音樂或是把他弄得不舒服的時候,才會蹬蹬腿兒。
我要的不多,一個疼愛自己的丈夫,一個健康活潑的孩子,一份茅檐低小的簡單快樂。然而這一小小的要求竟然也是奢望。27周時的一次例行孕檢,那個戴著深度眼鏡,看上去極為和藹的阿姨指著電腦顯示器上的數據,一臉無奈地說:“閨女,有件事我必須提前跟你說清楚。”
我的心猛地一緊,驚恐地望著醫生的臉。
“胎兒的頭圍遠遠超過了他的孕齡,從專業的角度看,這樣的頭圍,腦積水的概率高達90%……”
淚,瞬間淹沒了我的臉。醫生給了兩條路:引產,放棄這個小生命;生下來,慢慢觀察。
“好賴孩子是奔著咱來的,傻也好殘也罷都是咱的孩子。引產,分明是要殺了他,絕不!”關鍵時刻,愛人的堅定再一次支撐了我。
我放棄了自考,買來大堆的磁帶和書,每天一回家便給他放音樂、講故事,不停地隔著肚皮撫摸他的身體,跟他說話。
5月的一個周末,我意外看到了一篇介紹《北京人在紐約》中女主角王姬的文章。事業有成的王姬不幸擁有一個智障的兒子,已經十幾歲了,智商卻只相當于兩歲的孩子。
在家里,王姬把剪刀、水果刀等尖銳的器具藏起來,把地面的插座孔用膠布封得嚴嚴實實。每當兒子對著他們傻笑,憂慮便涌上王姬和丈夫的心頭:以后我們老了,誰來照顧他?
丈夫對王姬說:“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努力為他多掙些錢,等以后我們走了,他的生活才能多一份保障……”
我的眼淚,剎那間成河。
3離預產期還有一周,我住進了醫院。
B超檢查的結果,孩子的頭圍10.6厘米,而正常孩子的頭圍是在8.5到9.5之間。醫生說,孩子的頭過大,順產的話,會很困難,而且,如果長時間生不下來,會造成嬰兒大腦缺氧,影響智力。
“我們選擇剖宮產。”醫生的話還沒說完,我便做出了人生二十幾年來最迅速的決定。
醫生介紹,剖宮產分為局部麻醉和全身麻醉,局部麻醉病人會有輕微的痛感,全身麻醉沒有痛感,但對孩子多少有些影響。
“局部麻醉吧。”我想都沒想,脫口便回答了醫生。
手腳被繩子緊緊地綁在了床頭,由于疼痛,我本能地輕輕蠕動著身體,一個多小時的剖宮手術,后背竟生生地被手術床上鋪著的皮革磨掉鴨蛋大小的一塊皮,泛著殷紅的血印。
及至一聲清脆的哭聲傳來,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護士手中那個血淋淋的肉團兒,眼里涌出淚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恐懼。我不知道,自己今后將面對的,會是怎樣的一種生活。
他長得很快,智力發育也算正常,只是那顆碩大的腦袋看上去和他的小身子極不相配。遵照醫囑,我每半個月給他量一次頭圍。一次次的,當我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墻上那張米格紙上不斷上升的頭圍曲線時,心里總會不由漫過一片沁涼。
別的孩子半歲便會完全閉合的囟門,他到了一歲半還在一張一合地鼓動,囟門不閉合,便意味著腦室仍在擴張。
醫生決定給他做一次腦CT,可他很不配合,一往診床上放,便死死地抓著我的衣領,“哇哇”大哭。
我帶他到大樓外走來走去,故意讓他曬太陽,東奔西跑,兩個小時后,終于,他累了,趴在我的肩頭睡著了。
然而,剛把他放到診床上,他卻突然醒了,瞅著高高的CT機,繼續“哇哇”大哭。無奈,醫生拿出一粒膠囊,要塞進他的屁股里。
那膠囊是起安定作用的,我僅有的一點兒醫學常識告訴我,所有安定類藥物都對大腦有副作用。我懇求醫生,再給我一點兒時間。
把他抱出來,在太陽下又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終于,他累了,沉沉地睡去。
CT結果出來,醫生告訴我,腦室里的積水面積沒有太大變化,建議觀察他的智商,并建議,一年后再做一次腦CT。
4 3歲,他已懂事。彼時,電視上《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正在熱播,當別人喊他大頭兒子時,他會恨恨地看著對方,抑或是,拿了什么東西和人拼命。
3年中,我努力給他吃各種營養品,以便使他的身體看上去胖嘟嘟的,和他那顆超大號腦袋的比例不至于太不協調。
除了頭大,他與其他孩子沒什么區別,甚至,接受東西的速度更快一些。只是,他膽小,小朋友搶他的東西,他不敢告訴老師,也不敢回來跟我說。
他的3周歲生日,愛人千里迢迢地從外地趕回來,全家人聚在一起,心照不宣地談天說地,每個人的心底都藏了隱隱的憂慮。按醫生的囑咐,3周歲時,他還要做一次腦CT,以觀察腦室里的積水情況。
這一次,他是真的長大了。從走進醫院的那一刻起,他便極為聽話地任由我牽著他樓上樓下走來走去。當我拿著醫生開出的單子,把他領到CT室門口時,看著佇立在那里的那個龐然大物,他靜靜地問我:“媽媽,做CT疼嗎?”
我強忍著眼淚,蹲下身,撫著他的肩,輕聲地說:“寶寶,做CT不疼,就像拍照片一樣,只一會兒就好了。你長大了,是個男子漢了,要堅強。”
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把他抱到診床上,示意他躺下。他看了看那個巨大的鐵家伙,眼里掠過一絲驚恐。
我想留下來陪他做CT,醫生不讓,說輻射對我的身體不好。
他坐起來,定定地看著我,低低地說:“媽媽,你出去吧,我不害怕。”
5那個晚上,我在床上輾轉,腦子里不停地出現他躺在診床上的畫面:當診床輕輕地抬起,送到CT機下面時,他的身體繃得像一根直棍兒,兩只小手兒緊緊地抓著大腿兩側的褲子。
他害怕,他不說。
從記事那天起,他便看到了太多我的眼淚,他不想讓我再為他擔心。
那個夜晚,他累壞了,睡得很熟。他不知道,他的爸爸和媽媽,瞅了一夜的天花板。
終于熬到了天亮,起床,做了點吃的,然后匆匆趕往醫院。
見到我,醫生拿出去年的片子和昨天新拍的片子,對比著讓我看。
我不專業,卻也一眼看出,第二張片子中,腦殼與大腦皮層間的那一條弧形的明亮地帶,面積已明顯縮小。這便意味著,兒子大腦里的積水,正在慢慢地自行吸收。
忽然就有了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緊繃的神經瞬間癱軟,我喜極而泣。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掙脫開父親的手,跑過來抱住我的腿,一聲接一聲地喊媽媽。
我俯身,抱起他,緊緊地摟在懷里。
“親親,我的寶貝!”那一刻,我真想讓全世界都知道:我的寶寶,我的大頭兒子,從此,他將像所有的同齡人一樣,是個健康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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