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是普通的一群人,身為醫院的護士,每天從事瑣碎的護理工作;她們,又是特殊的一群,因為她們護理的是艾滋病人。
盡管艾滋病房的護士認為自己的工作和別的護士一樣瑣碎平常,醫院也沒有因為她們護理艾滋病人而給予特殊的津貼照顧,反而因為艾滋病科是個不盈利的部門,護士們拿到的工資獎金比別的科室要少很多。但在普通人的眼里,她們每天和艾滋病人頻繁接觸,絕對是一個不尋常的群體。
護士金薇薇的早晨
3月,北京的早春,夜里一場北風吹來,仿佛又回到了寒冷的冬季。早上7點半,護士金薇薇已經來到首都醫科大學附屬佑安醫院,這是她工作的地方。穿過主樓直走,進入一個近百米長的走廊。這個走廊實在太長、太安靜了,鞋跟兒敲打地面的聲音就在她身后回蕩。走廊在盡頭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彎兒,門上沒有明顯的標識,這里就是艾滋病人住院部。
金薇薇進了更衣室,想象中艾滋病房的醫護人員會像SARS病房那般的嚴密防護。可金薇薇出來時卻是普通的白大褂、護士帽裝束。
今天金薇薇負責臨床病人的護理。和夜班護士交接時,金薇薇專門詢問了12床病人昨晚的情況。
12床是一個20歲出頭的小伙子,在年終體檢的時候發現異常,進一步檢查出HIV陽性。她的女友起初并沒有離開他,還在醫院陪護了一段時間。但是當12床病情加重、臉上出現了帶狀性皰疹時,他的女友還是選擇了分手,此后再也沒有出現過。失戀中的12床情緒非常不穩定,有時候狂躁地摔東西、罵人,有時候只是靜靜地發呆。
起初,金薇薇給他打針,他表情冷漠,在母親的哀求下,消極配合。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他漸漸地能夠接受金薇薇,甚至還能和她聊上幾句。
今天的12床,見到金薇薇端著托盤進來,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顯然精神不錯。在金薇薇準備給他注射更昔洛韋時,他建議換一只手注射。
金薇薇同意了,拿起他的手拍打,找到靜脈,扎止血帶,消毒注射處,將針頭插入當金薇薇熟練地操作時,12床的母親向金薇薇報告,她兒子早飯吃了一個豆沙包和一碗粥!對于這位憔悴的母親來說,兒子多吃一點,就意味著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12床自從得病之后,除了母親,再沒人敢碰他,包括繼父和離他而去的女友。金護士像對待常人一樣直接和自己有肢體接觸,讓12床對金薇薇產生了極大的信任。
12床的媽媽對金薇薇充滿了感激,甚至多次找到護士長要求表揚她,這讓金薇薇有點兒不好意思,“換了誰都會這樣做的。”金薇薇輕描淡寫地說。
職業暴露,潛在的致命危險
其實并不是每個護士都能夠接受護理艾滋病人。
金薇薇的同事小安就是一例。盡管小安之前所在的甲肝病房是高傳染性的病房,甲肝病人的汗液、嘔吐物等都夾帶著甲肝病毒,感染甲肝病毒的概率遠比護理艾滋病人時高得多。
但小安對護理艾滋病人充滿了恐懼,每天穿著隔離服戴著口罩、手套護理病人,每進病房一次,都要反復洗手。即使這樣也不能消除她的恐懼,她不敢給病人注射,因為針頭是直接污染源,也是護理過程中比較容易發生職業暴露的誘因。
醫務人員的職業暴露,是指他們在從事診療、護理活動過程中接觸有毒、有害物質或傳染病病原體,有可能損害健康或危及生命。盡管每個醫院都會通過各種防護措施來減少這種高危事件的發生,但僅能降低發生的概率而已。北京地壇醫院1996年到2006年10年間,就發生了17起職業暴露。護士之間也會流傳各個版本的職業暴露故事。
這些護士里也包括小安,她收集了許多艾滋病職業暴露的案例。小安曾經給金薇薇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大夫給艾滋病人做腦脊液穿刺,拔針的那一瞬間,腦脊液濺到她的眼睛里,她因此感染了艾滋病。這個年輕的大夫剛剛結婚,發生了這事兒之后,公婆再也不許她進家門。患上了嚴重抑郁癥的她曾多次試圖自殺,最后被父母接回了老家。
小安說完之后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因為一次意外毀掉一生,她覺得這個工作的風險太大了。一個月之后小安就調走了,同時也帶走了她那些充滿了恐怖色彩的職業暴露故事。
后來一個病人對金薇薇說,自己每次看到全副武裝的小安護士就覺得很緊張,仿佛自己是一個毒源,誰和自己接觸誰就會死。
“來自我們的歧視,可能對病人的傷害更大!”金薇薇深深地嘆了口氣。
艾滋病,到底有多可怕
如今,金薇薇偶爾也能遇到調回甲肝病房的小安。離開了艾滋病房,她是舒展且自在的。看到她,總是能讓金薇薇想起另外一個同事。
兩年前,金薇薇還在湖南的艾滋病患者關愛中心工作。那是中國首家專門給予艾滋病人臨終關懷的非政府組織,接收的艾滋病人一般情況都比較糟糕,有許多已經走到了人生盡頭,幾乎每個月都有人痛苦萬狀地離開。
華新蕾就是她那個時候認識的同事,一個有點兒內向的西北姑娘。30歲了,談了很多次戀愛,對方一聽說她是看護艾滋病人的,就都沒了下文。其中有一個她非常中意的交往對象甚至對她說:“我尊重你,但請你離我遠一點兒!”
這句話深深地傷害了華新蕾。她辭了職,后來轉行到藥店做了營業員。
和小安一樣,她對艾滋病本身非常了解;與小安不同的是,華新蕾的選擇是被動的,現實使她不得不放棄自己從事了9年的職業。盡管她知道艾滋病可防可控,只要行為規范,就不會被感染。但在多數人眼中,艾滋病不僅僅是一種疾病,還是一個骯臟的代名詞。在這三個字的背后隱藏的是種種不堪的社交歷史,比如吸毒、濫交、同性戀。對于艾滋病人的偏見和歧視,同樣蔓延到了每天和艾滋病病人打交道的醫護人員身上。每次想起華新蕾,金薇薇都會暗自慶幸自己找了一個能支持她工作的男朋友,以及同樣理解她工作特殊性的準公婆。
也許,無論醫療技術如何進步,依舊無法超越因無知而恐懼的人性。就算體積比細菌還小一千倍的艾滋病毒,可以通過血液迅速擴散為人類難以防御的世紀災難,卻始終無法穿越人類構筑的歧視藩籬。
有時候,這些帶著道德判斷的歧視給艾滋病患者內心帶來的傷痛,遠比病毒本身來得強烈。而如果這種歧視來自骨肉至親,那么對艾滋病人更是致命打擊。
見女兒一面有多難
金薇薇在湖南艾滋病關愛中心的時候,護理過一個來自湖南懷化的中年女人。持續的低燒、腹瀉讓她在短時間內身體迅速消瘦,來到關愛中心的時候情況已經很糟糕了。金薇薇至今還記得她烏青的眼眶,那是被她男友打的。他是個癮君子,毒癮發作她沒錢給他,于是就折磨她。她的病,也是被他傳染的。
這個女人來到關愛中心后,一句話都不肯說,每天就是睜著眼睛默默流淚。起初對于照顧她的金薇薇,她也是很戒備的,隨著治療情況的好轉,女人也慢慢不那么抗拒金薇薇。
有一天,她又開始流眼淚,金薇薇問她為什么天天都哭,她說她想見見女兒。原來她和前夫離婚后,女兒由前夫撫養,正在讀高中。她得病之后,想見見孩子,前夫總是說女兒課程很忙,沒空來看她。她想女兒,又見不到,就天天哭。
當時正好臨近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湖南本地一家電視臺得知了她的故事,就想幫她達成心愿,見女兒一面。
在電視臺的協調下,女人的前夫終于接了她的電話,她苦苦哀求,求前夫讓她見女兒一面,就一面,看完了她就是立刻死也沒什么遺憾了。
說這話的時候,女人已經泣不成聲,電話那頭卻是長久的沉默。前夫說:“你要是為女兒著想,就不該招惹記者,如果報道播出了,女兒的同學們知道了她媽媽得了艾滋病,會怎么看待她?你缺錢,我可以給你錢,但是你不能害了孩子”
女人在電話這頭馬上連聲說:“不見了,我不見了”
電話那頭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掛了電話。
女人沒見成女兒,但是收到前夫寄來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很甜,女人看了后又是笑又是哭的。
轉年的6月,女人的女兒高考結束來看她。女人很激動,甚至想起女兒最討厭醫院的消毒液味道,還和金薇薇要了香水灑在自己身上。但女孩兒的神情漠然,自始至終都沒有主動和媽媽說話。臨走時,女人想上前拉她的手,她甩了一下胳膊,掙脫了。
女人無論如何都不肯承認女兒厭惡她,懷揣著再次見到女兒的夢想和HIV抗爭著。金薇薇也不知道這女人近況,但是她遭到女兒拒絕時眼里閃過的那種絕望一直烙在她心頭。
艾滋病毒之外的不可承受之痛
“在世界歷史上,對于文明的真正考驗,是看人們怎樣對待社會上最弱勢和無助的群體。”這是金薇薇QQ的個性簽名。她在一篇報道上看到了這句話,覺得說得真好。
對于金薇薇而言,艾滋病人在她的眼中和普通感冒患者沒什么不同,都是病毒侵襲了他們,只是艾滋病毒更加厲害一些。
盡管金薇薇相信“可怕的是病毒,并非這些被病毒感染的人”,但在她從業之初還是受到了父母的極力反對。生活在內蒙古草原的雙親,聽說艾滋病人是近乎妖魔的怪物,他們的血液只要沾到健康人身上,就會死人的。金薇薇就一點一點地解釋,淳樸的父母也一點一點地接受、理解了女兒。
金薇薇父母對艾滋病人最初的看法,是偏遠地區人們對艾滋病人的典型認識。
雖然隨著近些年媒體的宣傳和呼吁,大多數人對艾滋病都有了大致的了解,但是真正面對艾滋病人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避而遠之。有多少人能夠坦然地和他們正常交往、做同事、做朋友?
“他們和正常人真的沒什么不一樣的!”金薇薇在采訪中強調數次。也正是基于此,她在生活中也有不少艾滋病朋友。
有一個高級編程員,一年前住進佑安醫院的艾滋病病房,金薇薇在護理他的過程中,發現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大男孩兒說話風趣、幽默,和他很聊得來。他出院后兩人也保持聯系,現在經常一起吃飯、逛街。
“就像你認識了一個趣味相投的人,然后就自然而然地做了朋友一樣。比如他發現一家好吃的飯館,會叫上我一起去嘗嘗,我們經常聯系。”金薇薇說。
當然偶爾也會討論一些關于病情方面的事情,但是不多。去年的感恩節,他在QQ上送了金薇薇一束花,說:“你是我唯一不需要撒謊、戴面具去面對的朋友,謝謝你!”
朋友對艾滋病人而言是一種奢侈,患上了艾滋病就意味著余生只有孤獨相伴。患病者往往不得不隱瞞自己是HIV病毒攜帶者的身份,比起親人、朋友,他們更愿意相信陌生人。有時候借助網絡尋找到一群和自己命運相同的病友,傾訴自己的際遇、交流治療經驗。當然這些都是秘密進行的,如果暴露了,貌似正常人的生活極可能將被顛覆,無以為繼。
但偶爾也有例外發生。
金薇薇接觸過一對戀人,女方查出是HIV病毒攜帶者,她男友卻沒有被感染。經過短期的治療,女孩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出院后,兩人就辦了婚禮。回醫院復查的時候,他們還給護士們帶了喜糖。
可能是見慣了拋棄、分離、歧視,每次想起這對戀人,金薇薇的舌尖總會回憶起那塊喜糖的味道—甜蜜而幸福,讓她覺得心里暖洋洋的。金薇薇相信,總有那么一天,除了她和她的同事們,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像對待一個正常人一樣對待艾滋病人,理解他們,進而關愛他們。
但愿,這一天的到來,不會太久。
【記者手記】
如果非要找出艾滋病病房和其他科室有什么兩樣,或許這里太過于安靜了,病房里的病人多數默默承受病痛。從門上的窗子望進去,房里整齊地擺放著兩張病床,病人在小睡,家屬互相聊著家常,表情很平靜。
在病房的門口,我遇到了金護士,我的采訪對象。這是第二次見她,一身潔白的護士服配上臉上的微笑,完全沒了初次見面時的距離感。
“如果我的經歷和故事能夠讓大家更加了解艾滋病人,我愿意配合。他們太難了!”她再一次強調她的初衷,這也是我采訪的初衷。
告別金護士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暮色籠罩著京城大地,行色匆匆的人們奔向各自的歸途—家。
那些孤獨、彷徨的艾滋病人是不是也有一個能理解、包容他們的溫暖所在?我不知道。或許當人們面對艾滋病人能夠伸出雙手、坦然接納他們,就是對他們最深切的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