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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軼事

2010-01-01 00:00:00宋寶軍
遼河 2010年5期

光亮亮的雨點頃刻間墜落下來,撞在被燈光映照的街路上,濺起一朵朵煙花般的碎點。光明的腳下在奮力蹬車,稍有上坡就抬起屁股,腳下的速度絲毫不減,雨水道子順著發際和臉漫流。他瞇著眼,心下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他此行必須到達的地方,雖然到達那里,只有三塊錢的收益。從福美超市到順成小區,六公里的路程,如果不是剛剛淋下幾條雨絲,如果不是他回家順路,他才不會做這筆買賣呢,這不是燒油和耗電,是干耗血和汗的。

雨水和著光明的汗水,依然向下傾瀉著,車上拉的一對年輕夫妻也在抱怨這鬼天氣,那女的邊說話,邊牙齒打戰,埋怨那男的還不如打車了,要是打車這一會兒也就到了,就為了省這三塊錢。男的接受著抱怨,不住地呵著氣。只一會兒工夫,車里的人和車外的人全都渾身透濕。光明超過了旁邊幾個騎自行車的人,他們同樣沒穿雨衣,同樣的渾身透濕。他超過了一個年輕女人,她穿著精短的白上衣,身體在自行車上奮力扭動著蹬車,側臉看過去,幾乎也跟他一樣滿面的猙獰。光明一下子就超過了她,心下卻滑過一絲不忍??墒侵灰凰查g,這一閃念就被越來越猛烈的雨水淋澆得無影無蹤了。

當光明接過那三枚硬幣的時候,他手心里握的不單單有圓圓的固體,還有流動著的雨水,這樣奇妙的混合物形成一股冰冷的氣場傳達到手臂,然后通過血液直接抵達了心臟。此刻,他干脆利落地打了個寒噤,將硬幣揣進上衣口袋里,轉身向家里蹬去。

順著市區東部的一片平房區,光明的三輪車穿行在曲折的小路上。拐過幾個彎,他在一扇黑色的鐵門前停了下來。沿街的屋子里灑著橘色的燈光,朦朧地照著雨水橫流的街路。他打開虛掩著的鐵門,將車推進了院子。

兒子濤濤已經長到一米七了,念初中一年級,正在燈下寫作業呢。他老婆秦英早就聽到他回來的聲音,連忙給他拿來毛巾,臉上卻綻開笑紋說:“成落湯雞了吧,早上就提醒你有雨,偏不信?!?/p>

光明三下兩下脫光衣服。“給我打點熱水來,再給我沖碗姜糖水。這雨下的,跟計件似的,好像多下點就給它加班費似的?!?/p>

“你橫是掉錢眼里了,是不是盼著這下的不是雨,是錢啊?”

“那我得多幸福啊,這滿天滿天的錢都砸我身上了。”

“做夢吧你!”秦英邊說邊掏他的衣兜和褲兜,要給他洗衣服。里面成了坨的衛生紙,皺巴成一堆的小廣告紙,還有一塊兩塊的零錢,有硬幣有紙幣,都水淋淋的,拿在手里,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水。

“哈哈!”兒子濤濤笑道,“老爸是去河里撈錢了吧?”

“寫你的作業去!不好好學習,你老爸掙的這點錢都得打水漂。掙點錢容易嗎!”最后一句話。光明跟兒子同時脫口而出,濤濤聽慣了他爸的口頭禪,就大聲順著、跟著說了。秦英的笑聲更響亮了。

入夜的雨聲還在響著,光明卻破天荒的失眠了。他發了一身熱汗,感覺舒服了些,隨即捅了捅睡熟了的秦英。

“老婆!老婆!”秦英翻個身,嘟囔道:“干嘛啊?”

“跟你商量個事兒。”

“什么事?”

“我答應常平借給他一萬塊錢?!?/p>

“你說什么?”秦英一下子坐了起來。

“咱這錢攢得容易嗎?不用說別的,就說今天這錢,頂著雨才掙到幾塊大洋啊,這可是你的血汗錢啊。哦,你一回來,咱們一家三口打個哈哈就全都忘啦?要不是怕你郁悶,我才懶得照顧你情緒呢!”

“可是你想想,常平幫過咱幾回了?你找工作交抵押金,人家借咱三千,我前年交保險,一時拿不出來,他又借咱五千。現在他買房子湊不夠錢了,咱就擱這看熱鬧?這錢哪,我說什么也得借給他?!?/p>

秦英不吭聲了,一會說道:“咱可就這一萬啊,你們單位那買斷的錢,還沒影呢,你自己看著辦?!?/p>

光明有點生硬地說:“明兒個把錢取出來,我給他拿去。”秦英背過身去,摔了摔枕頭,倒頭又睡了。

位于市區中心地帶的兄弟菜館,是光明跟常平、劉剛經常光顧的地方。傍晚時分,他把那輛印有0532號碼的三輪車停在菜館門外,里面的老板老張吆喝起來:“哎喲,老主顧,里面請里面請!”

光明笑道:“你這就夠熱鬧了,再一吆喝,更顯著不知道有多少人呢?!?/p>

“兄弟,你這話說對了,咱干這個不就是靠這熱鬧招人嗎。你問問,哪個不愿意聽咱這脆生生的聲音啊!”

“小翠,接客啦!”一腳踏進門里的常平拿捏著女聲接口吆喝著。

老張更是喜笑顏開:“你看看,還有幫我吆喝的,不過,大兄弟可吆喝錯了,喊這句,那得上對面那洗浴中心?!?/p>

“一看就是那里的常客?!背F讲[著一雙笑眼,順著光明坐下的位置也揀了張椅子坐下來。

“老大,給劉剛打電話了嗎?”常平迫不及待地問。“今天咱不找他,就咱倆。”光明知道常平是個好熱鬧的,就特地駁了一句。

“怎么?有什么特殊事嗎?”常平探詢地問。

光明沉吟了一會,等老張過來點完菜,才張口說話:“看來你是不急啊。”

“都急死我了。你這穩當勁,能給我憋死。”

“你房款交完了對吧?”

“是啊,不是那天你陪我交的嗎?唉!”常平嘆口氣,眼睛向窗外望了望熙熙攘攘的人流,接著說道,“還差點裝修錢。”

“我給你帶來一萬,先拿著?!惫饷髡f完從兜里掏出裝錢的信封遞到常平手里。常平的眼睛里燃燒著興奮的火苗:“老大,咱哥倆我就不說謝謝了。老板,拿酒!”

周光明與常平和劉剛是技校的同班同學,上學時,光明跟常平家住得近,常平住在市區南部的棚戶區,光明就在他家附近的樓房區。有一次樓房停水兩天,正趕上光明腿上有傷,沒法打水,臨時請常平幫著打點水。沒想到常平一口氣拎了五桶水,上下六樓,把光明家的大桶小桶大盆小盆全都灌得滿滿的。從那以后,光明認定了常平這個朋友。而常平家蓋小房、打地面、砌爐子,光明就充當了“水泥攪拌機”。他比常平和劉剛大一歲,就被稱為“老大”,時間久了,全班男生女生也都跟著叫。

開春的時候常平家住的平房動遷,三月末封戶,四月初就開始扒房子。一連幾天,光明歇了三輪,幫著常平把院子里攢的木頭燒柴、大缸、剩下的煤面等等東西全都裝在雇來的一輛小解放上,送到了農村的親戚家,而后接二連三地搬家、收拾租住的平房,一套活下來,耽誤了好多天的活計。光明不計較這個,他心里為常平高興著呢。別看常平嘴頭子俏皮,可也是個苦出身,父親不到五十就得了腦血栓,父母一直病病歪歪的,常平領著老婆孩子跟父母一起過,這日子難免有個磕磕碰碰的。劉剛的工作不算穩定,好在父母工資高,可他總感覺吃老人的有些慚愧,這哥幾個就常在一起聚一聚,喝上幾口,訴訴苦,倒也覺得挺滋潤。

“老大,你說說,你住的那房子要是也動遷該多好啊?!背F桨胱戆胄训卣f道。

“我可不盼著動遷。你也知道,我從家里凈身出戶,領著老婆孩子出來,買的這戶平房才剛剛還完錢呢。不怕你笑話,借給你這一萬,是我和你嫂子唯一的一筆存款。”

“我就想不明白,你家老爺子怎么就要跟你治這個氣,本來好好的……”

“咱啥也別說了,誰叫咱腦門子上這根筋太硬,到哪都不肯低頭,你嫂子也倔,就不能在老人面前說句軟話。行了,我倆這叫咎由自取,天生吃苦受累的命。”

“我看你還是抽空走動走動,不管老人對還是不對,說到底也是你父母。”光明嘆了口氣,頓了一會說道:“現在僵到這了,你說我有什么辦法?聽我三姨說,他們老兩口要去附近農村住了。”

“那房子騰出來了,你們也該回去了吧?”常平眼睛里又跳躍出興奮的火苗來。

“我妹子和妹夫早就耗上了,已經在那扎根了。”常平給老大滿上酒,兩人碰一下杯子,一飲而盡。

老大工作的電機廠已經停產三、四年了,他從技校畢業后一直在那上班,雖然上學時學了車鉗鉚電焊的手藝,可他不喜歡那些工種,分配到電機廠就做了木工。下崗后他發現木工市場被南方過來搞裝修的人占領了,又逢他剛剛領著老婆孩子出來單過,不像劉剛那樣可以依靠父母,也不像常平那樣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無奈之下就買了一輛三輪車暫時維持生計。

光明他們把蹬三輪叫做“拉腳”。他早晨五點多鐘就在風華小區門口排隊等活,跟他在一起的有五六個人,誰到得最早就排在小區門口最靠里的位置上,有主顧來了,得按照排序依次出發。光明跟他們言語不多,他是這個隊伍中最年輕的一個?!靶值埽鰜淼膲蛟绲?”五十歲左右的老王沖他點頭。

“早晨醒了就睡不著,不如早點出來拉兩趟。”光明微笑道。

“前兒晚上那雨不知你趕上沒有,我可是剛一到家就開始嘩嘩下起來,得虧收的早?!?/p>

“我還行,沒怎么挨澆。”光明沒顧上說那么多,一個中年婦女帶著孩子上了他的車,他轉身蹬車離去。當他約摸著兒子濤濤吃過了早飯,上學走了以后,才回到家里吃早飯。這幾年他從來沒有接送過濤濤上學放學,免得被兒子的同學知道他是個蹬三輪的。偏偏濤濤不在乎這個,只要班主任調查誰家經濟困難,他肯定舉手示意并陳述事實,這一點讓光明既自豪又辛酸,可是這些他從沒跟兒子表露過,依然平靜地蹬三輪。

初夏的太陽有點火辣勁了,光明的半袖上衣早已浸了汗水。他蹬著三輪在客運站門前經過,一眼瞅見出站口一個穿藍色豎條裙子的女人拖著個巨大的包裹走出來。他壓住內心的興奮,喊了一聲:“美艷!”

那女人抬起一張渾圓的小臉,一雙眼睛立刻瞇出了笑意來:“老大,快幫我運到市場去。”光明幾個箭步就走了過去,拎起包裹費勁巴力地塞進三輪車,美艷緊跟著上了車。

“從柳城上的貨吧?”

“嗯,今兒個可把我累死了。你說說,你怎么就不能換個機動車,咱也跟著風光一把?!惫饷鳑]搭茬,只說了句“坐好了啊”,蹬起車子就向海東市場趕去。車里的美艷隔著車上罩的白紗,拿眼睛瞧著他在前面左搖右晃的身體,雖然強壯,可畢竟是靠力氣吃飯的。她索性不再看他,向外面那車水馬龍瀏覽過去。

秦英惦記那一萬塊錢,時不時地問光明,常平家裝修完了沒有?光明有一聲沒一聲地答道,快了。如果她問得過于頻繁,他就用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弄得秦英只好訕笑說,不問了不問了。常平兩口子也緊鑼密鼓地攢錢,計劃搬到新居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常平的錢還了。

年末說到就到,常平兩口子也終于攢夠了那一萬塊錢。還錢這天,常平特地邀請了光明一家、劉剛一家在一起吃個飯。飯前常平規規矩矩地把錢交還給了秦英。秦英心里有一種忍不住的喜悅,仿佛這一萬塊錢是她剛剛積攢到數的一筆巨款,她將再次成為這筆款子的正式主人。飯桌上常平和劉剛兩人插科打諢,哄得自己的老婆喜笑顏開,秦英就說:“光明,你什么時候能像他們哥倆那樣會哄人?”

光明的面容沒什么動靜,目光淡定,回答道:“人家那是天生的,二分錢買個茶壺,就是嘴好?!贝蠹液逍?。光明看重的,是幾個孩子的學習成績。濤濤就不必說了,成績從來就是居上的,他問劉剛和常平的孩子成績怎樣,兩個女孩子都說,是班里的前五名,不過,還沒拿過第一。光明說,如果你們兩個能考第一,周大爺請你們吃飯。女孩子們鬧著要吃必勝客。光明問劉剛,必勝客是什么東西?女孩子們笑道,周大爺連必勝客都不知道,是西式餐飲,比肯德基還好呢。劉剛說,你們別鬧了,咱市里還沒有這樣的店呢。光明卻說,咱們說定了,如果你們真能考第一,附近哪個城市有,周大爺領你們坐火車去吃。孩子們歡呼雀躍,與秦英臉上的鄙夷和不屑形成鮮明的對比。

吃過了飯,劉剛說再熱鬧熱鬧,一定要去歌廳唱歌。于是三家孩子大人浩浩蕩蕩地往星河歌廳奔去。在歌廳前臺,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老大,這么悠閑,哎喲,還有劉剛、常平呢!”光明一看,是同學李松。劉剛素來討厭他,裝著沒看著。倒是常平說了一句,在這請客戶唱歌呢吧?李松連忙說,可不是嗎,今天你們這局我請了,服務員,上果盤,拿啤酒!李松跟著進了包房,跟光明他們頻頻舉杯。正喝著呢,從門外闖進來三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他們照著李松的身上就揮起拳頭,嘴里不住地罵著:“把我們找到這鬼地方,想把那兩萬塊錢賴掉啊,沒門!”

光明趁著酒氣,過來拉仗,問李松:“哥們,怎么回事?”

李松抱著頭說:“老大,我上個月進貨時欠他們兩萬塊錢,他們追著要,我請他們喝酒唱歌,想讓他們寬限幾天,他們逼著我非還不可呀,我看你來了,正想跟你商量著能不能幫老弟一把,大哥,救救老弟吧!”李松一把鼻涕一把淚。

光明哪見得了這個,搖搖晃晃地摟住李松肩膀?!安痪褪菐讉€錢嗎?哥幾個,我在這里給他講情了,你們寬限他幾天,不出一個禮拜,保證他把錢還給你們?!?/p>

“你算老幾?你給他還哪?”說著幾個人就向光明逼過來。常平和劉剛連忙過來,劉剛掏出電話就要打110。李松連忙攔住說:“劉剛,看在咱同學的分上,這回就算是救我一命,我李松這輩子也忘不了哥幾個的大恩大德?!边@時光明朝秦英走過去,把秦英的兜子拿過來就要掏那一萬塊錢,秦英扯住了就往外走。常平也攔著光明。沒想到光明跟上了發條似的誰也攔不住,硬是把那一萬塊錢掏出來遞到李松手里。

“這是一萬塊錢,你給他們先拿著?!闭f完又轉向那幾個人,“剩下的容他點時間,今天這事就算到這了,你們趕緊走吧。”

那三個男人互相瞅了瞅,對李松說:“你記住了,一個星期以后,我們再來找你!”說完拿著錢就消失在歌廳門外,李松也不知什么時候趁機溜走了。

第二天,醒了酒的光明愧悔交加。一邊的秦英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把他像塊破布似的撕爛了拋到大街上。“我讓你喝,馬尿灌到肚子里,整個人都變臊了。你把錢給了那個倒霉鬼,還指望他還哪!”光明默不作聲,從床上搖搖晃晃地爬起來,洗了把臉,套上棉襖,蹬著三輪車拉腳去了。秦英在屋里抹眼淚,她今天連班都不上了,只顧著慪氣。

秦英的倔脾氣一犯起來,就夠光明受的。她那嘴像被施了魔咒似的,從早上起來一直到睡著,一刻不停地抱怨?!澳阋詾槟闶钦l呀,救世主啊,你要是有那個能耐你把我給救了得了,你讓我脫離你這個苦海!”光明理虧,只有硬著頭皮聽的份。常平背后給李松打過好幾次電話,提醒他把光明的錢還了,李松先是嘴上答應,好好好行行行的,后來干脆連光明和常平的電話都不接了,一直支應了一年,還是沒個動靜。

快到元旦了,天氣驟然間冷得出人意料。一個主顧坐光明的三輪車到海東市場下車。當他倒轉車身時,另一個主顧招了一下手,一步就上了他的車。光明問清了要去的方向,關上車門,正要啟程的當口,一個粗野的聲音傳過來:“喂!你從哪竄過來的?這是你待的地方嗎?”光明一下子沒明白,蹬起車子就要走。一個戴紅色頭盔穿灰色破棉襖的男人向他的心口窩就擂了一拳。光明一個后仰,連忙跳下車,喊一句:“你憑什么打人?”說著就和那紅頭盔扭打在一起。

光明身強力壯,那個人更是膀大腰粗。紅頭盔邊打邊罵道:“你他媽的不想好了,在這片兒混,也不打聽打聽這是誰的地盤!”

光明毫不服軟,回罵道:“×你媽的,我就擱這拉人了,你能把我怎么的?”紅頭盔一拳打在光明的面頰上,鮮血從光明嘴角滲了出來。旁邊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也有別的車夫來拉架的。無奈兩個人打得太兇,任誰也拉不開。不知是誰撥打了110,巡警的車聲由遠而近。光明意猶未盡,伸出穿著老式軍勾皮鞋的腳向那紅頭盔的后腰踢了過去,只聽得那人“哎喲”一聲慘叫,順勢倒在地上。

這時人群里一聲女人的叫聲真切地傳到光明耳朵里:“周光明,警察快來了,還不趕緊走!”光明看都不用看,知道那是美艷。他停了手,眼睛在人群里一下子就看到了她,還是那張渾圓緊俏的小臉,大大的會說話的眼睛,讓他心里涌起一股別樣的溫情。

劉剛的哥哥是110巡警隊的隊長,打架的兩個人被帶到派出所,了解一下情況,兩人在警察的嚴厲訓斥后,因為雙方都有傷,誰也不追究誰的責任,也就各自散了。

第二天光明找了常平和劉剛,三個人到魚躍燒烤店喝起了酒。昨天被打的傷口還沒有愈合,牙花子和腮幫子里都破了,金黃色的酒液流到了嘴里,火辣辣的疼。光明一杯接一杯,也不說話,常平只管倒酒,杯口上面泛起棉花云朵般的啤酒沫子,光明端起杯子來就一口干掉。劉剛跟常平說些無關緊要的話。突然,劉剛捅了捅常平,二人都愣在那里。光明端起酒杯的手也停在了嘴邊。他們看見美艷正跟在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后面從樓梯上走下來。光明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她。美艷也正環顧著是否有熟人的當口,與光明的目光對接了個正著。她急忙收回目光,佯裝不見,三步兩步向門口走去。光明喊了一嗓子:“顧美艷!”聲音不大,卻敲得美艷的心跳個不住,腳步打住一秒鐘,推開玻璃門,上了那個男人的桑塔納轎車,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老大,你不能再喝了?!背F礁鷦傄黄饎竦?。“別攔我!”“老大,那跟咱沒關系,來,咱哥倆好好陪你喝。”三人杯盞交錯,劉剛和常平都不敢再提美艷,可光明卻自己說開了:“我他媽的瞎了眼,看錯了人。上學那陣我對她好,她會不明白?她就在那跟我裝。這些年我就發誓,萬一哪一天我發達了,我一定要讓她做我的女人?!?/p>

“老大,人家有老公?!背F秸f道?!八麐尩哪悄械囊膊皇峭鮽チ佳?她這么做她對得起誰!你們知道嗎,我現在比那一萬塊錢丟了心里都難受!”

春天的時候,光明沿著馬路邊隨處就能看到草長鶯飛的景象。與此同時,馬路沿線大片大片低矮的樓房被扒掉,城市建設的步伐加快了,房價一漲再漲,時間久了,光明倒不去想他那一萬塊錢了,如今買一戶房子,沒有個三、四十萬是下不來的。他住平房倒有些習慣了,如果現在的房子一直能住下去,就可以一個心思的供濤濤上學了。

中午,光明回到家里吃飯,看見街頭巷口站滿了鄰居們,胡同第一家的王大爺嘬著牙花子湊過來說,光明,來量房子了,快動遷啦。光明腦袋“嗡”的一聲,他頓住腳步,問道,怎么回事?王大爺說,上午動遷辦的人挨家走,有人在家的就做了登記,量了屋子里的面積,告訴沒在家的要留人呢。光明深一腳淺一腳地推著車進了自家院子,他抬頭看看搭在院子天井上方的苫布,院子邊緣幾棵攀爬了一半的絲瓜藤,還有那間不大卻能容身的屋子,當然,還有他那輛賴以生存的“0532”號三輪車。這屋子,這院子,加起來也就五十多平方米,現在的樓房起來之后,最小戶型也有七十多平方米,余下的面積都得自己添錢,還有昂貴的裝修費,他周光明上哪兒去籌那么多錢啊!

在兄弟菜館,光明茫然地望著杯子里的酒。常平說,老大,我能給你拿點,再想想,還有誰能幫得上的。劉剛說,給李松打電話,限他一時三刻把錢送來。光明搖了搖頭說,我試了,他說已經去深圳了,半年內回不來。劉剛憤憤罵道,他媽的兔崽子。光明搖晃著酒杯里金黃色的啤酒,說道,有錢的人,錢是金色的,看著就讓人歡心;沒錢的人,錢就是雨水泡著的,即使有那么一點,拿在手里,心也是冷的。常平第一次聽見老大說話這么深奧,免不了問一句,啥意思?光明幽幽地說,太少了,少得幾乎讓你看不到希望,好像遭逢了大雨似的,往前一看,一片茫然。

劉剛撲哧一聲笑了。他拿杯子跟老大的碰了一下,說,昨天我哥跟我說了,他有個朋友開了個鑄造廠,想找人跑供銷,他已經跟那人說了,介紹你過去,你看能去嗎?常平一下子來了精神,那咱老大可就告別三輪車了。光明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他望著劉剛說,那得謝謝你哥,改天我請他喝酒。過了一會,他突然望著劉剛說,不對,那工作是你哥給你找的吧?劉剛頓了一頓,說,老大,以咱哥仨的交情,我和常平,誰能看著你在水深火熱里打滾?今天我就跟你說吧,我根本就不想干供銷,我做電工一直得心應手,這工作,就是你的了!

光明今天最后一天蹬三輪車。他把一個主顧拉到工業局那里,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喂,是光明嗎?”光明不知怎么的心里就緊張起來,是父親的聲音。這聲音陌生而親切。以往他都是讓濤濤給爺爺奶奶打電話,雙方就靠濤濤聯系著,家里一定是發生什么事了。

“爸,家里有什么事吧?”光明的聲音很生硬?!澳銒屗ち艘幌?,抽空來看看吧?!?/p>

“怎么摔的?小心點呀!上沒上醫院?”光明一迭聲地問訊起來,同時在心里狠狠地罵著自己不是個人。他急匆匆地把三輪車送回家里,打了車就直奔郊區的父母家。

父親在郊區租了一畝地,心境也開闊了許多。母親的傷沒什么大礙,而且好得差不多了。慢慢的,光明才明白過來,原來是父母聽說他住的房子動遷,知道他的難處,希望能幫他一把。光明說,我一時半會還用不上,等到時候再說吧。母親咬著嘴唇說,你這孩子嘴還硬,我看你能硬到什么時候!秦英一直以為我偏疼你妹子,可我也惦記你呀,這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說完就老淚縱橫。光明把淚咽進肚子里,說,媽,這幾年是兒子不孝,今天你和爸不怪罪我,我就感激不盡了,如果再跟你這要錢要東西的,我就更不是人了。父親罵道,你是不是我兒子?如果你還承認,從此以后不許再這么說話!

光明臨走時,父親給裝了滿滿一編織袋的菠菜、小白菜等等時令蔬菜,末了父母一起說,帶濤濤和秦英常來啊,缺錢時一定要吱一聲。光明把編織袋往肩上一晃,扛著往大路上走,他感覺有一泡淚水在眼眶里盈著。

上了班的光明突然覺得,人生的路線沒有扯得直直的,有時候你想照直了走,可他偏偏讓你拐了彎,走到另一條線上了。他現在能拿兩千塊錢的工資了,在這個城市,這樣的收入已經不少了。電機廠買斷的事也有了消息,而且令他更無法平靜的是,妹妹一家也買了房子,搬出了父母家,雖然現在樓房租了出去,可是父母說,這處房子早晚是孫子濤濤的。

初夏,光明和秦英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光明把常平一家和劉剛一家又聚到了一起。劉剛的老婆買了一大束紅玫瑰獻給他們夫妻倆,常平則在飯后招待唱歌。歌廳里流溢著不同尋常的喜慶氣氛。劉剛夫妻和常平夫妻彼此恩愛的場面讓秦英看紅了眼睛。她用眼神狠狠地挖著光明。大家起哄說,老大,把這束紅玫瑰獻給嫂子,說一句我愛你,然后再kiss一下,我們這可有錄像的啊。孩子們熱烈地歡呼著,全都模仿攝影記者的模樣拿著父母的手機拍照。光明澀著頭皮,扭扭捏捏的就是走不過去。常平和劉剛推著他。光明還在那發憷,這可是結婚十五年來從沒有過的舉動。

這時劉剛的手機響了,他走出包房接電話。當他再返回來的時候,一個跨越來到光明面前,興高采烈地告訴他,是我哥給我打的電話,他們剛剛把李松和他的同伙逮捕歸案,他們涉嫌詐騙,如果案子審的順利,最后完全有可能把贓款追回一部分,其中就包括你那一萬。

“噢!”大家一起歡呼雀躍,光明的臉上綻放出發自內心的笑容來。在秦英的眼里,那隱隱呈現著皺紋的笑容,卻是最令她陶醉的一張臉。這時,不知是誰點的一曲《婚禮進行曲》奏響了,光明鼓起勇氣,捧起那束鮮艷的紅玫瑰,向著已經不再年輕的秦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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