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馳,現在中國社科院宗教所工作。曾在中山大學和北京大學學習,1998年獲哲學博士。少年時代即開始寫詩,大學時曾任詩社社長。已出版詩集《蜃景》,詩論集《旅人的良夜》,譯詩集《沃倫詩選》、《梅利爾詩選》和《英美十人詩選》等。
詩觀:好的詩人經營一首詩,就像園林大師經營一座園林。在造境中,無論情境、事境,還是理境,都以音、形、義的統一為最佳。
為什么世界有光輝
半夜起身抓閃電
在雷聲趕到之前!
詞的溫柔像蛇信
在毒液抵達之前!
刨冰刺破了牙齦
在它融化之前!
小說情節在緊張地進行
在紙劃破手指之前!
兒童嬉鬧著沖向戶外
在感應門感應之前!
世界像一座水晶宮殿
在愛消失之前!
坐飛機從咸陽到燕都
坐飛機從咸陽起飛
在窗邊讀一部戰國史。
此時秦軍正步行,在潼關以內。
蘇秦和張儀,騎牛車求職。
百里奚的背影遠去。
宮殿里?小王子還在膝下嬉戲。
到了韓——韓非子對祖國的袒護
引起未來皇帝的猜疑。
到了趙,長平之戰正在進行,
流血和流人血的,不久都將
荒草萋萋。老將軍流下
漫長的眼淚,像日趨枯竭的
河水。現在,到了燕
它差點毀于齊,但很快要刺秦
易水閃著匕首的寒光。
中山國的銅鼎,業已深埋。
版圖縱橫如棋盤,只有
河水啊,沒有祖國
鳥兒啊,沒有祖國
云朵啊,沒有祖國
它們流過國與國之間的關卡
它們飛過族與族之間的長城
它們飄過語音和語音的柵欄
在日晷上投下陰影。
是的,燕山遠遠地見了
月如鉤遠遠地見了
但還不是秦時的明月漢時的關。
俠和士
還在大地上徒步。
匈奴的騎兵,還遠遠地伏在草原下。
奮斗
一個人游歷了廣闊的世界。
他在巴黎、紐約、里約熱內盧買了房子,
他在新加坡、東京、倫敦做著生意,
飛機是他的公共汽車,
地球在他腳下旋轉,帶著閃光的弧面。
他的朋友遍布地中海和太平洋,
他的敵人遍布印度洋和墨西哥灣,
他和白色、黑色、紅色的女人言歡,
學會了各種卷舌頭的語言。
在短短一代人的時間里,
他坐上了命運的火箭,一切如幻。
三十年后,他回到了村莊,
像少年從夢游中醒來,發現已到了壯年。
他要用一周的時間來找回鄉音,
要借兒童的面孔來辨認昔日的伙伴。
河流依舊,堤岸依舊,楊柳依舊,
一座大橋替代了渡船。
他去找兒時的好友,
發現院子里黃麻茂密,枝枝筆挺,
臺階上青草叢生,高低不等。
一雙納了一半的鞋底,
已在窗臺晾曬多年。
童年是一時的風云際會,
如今只有記憶能給他蔭庇。
而那永恒的故鄉
也漸漸成為空了的蜂巢。
留下草木繁榮,野藤瘋長,
夜晚的星空恢復了古代的敬畏。
他們依次去了沿海,去了外省,
去了省會、縣城和鄉鎮。
他們為工廠提供勞力,
為街道提供小販,
為飯館提供廚子。
他們為遙遠的世界提供了一切,
而又沒有進入世界的眼睛。
十五里遠的小鎮是他兒時的烏托邦,
嫁到鎮上是姑娘們的癡想。
當他在昔日的街上行走,發現
兩邊的店鋪已不能讓他重回少年,
但依舊帶著兒時的一絲溫暖。
在一家餛飩店,他和老板娘聊天
發現她就是同一個村的嬸娘。
她沒有女兒可嫁,沒有關系可靠,
如今總算站穩了腳跟,過得還好。
她花了三十年,走了十五里,
從地球上的一個點移到了另一個點,
不夠他在飛機上飛半分鐘。
她從來沒有坐過飛機,但在她的眼里
他發現了他渴望已久的
起落架著地時的那聲輕嘆。
廣深線上
小孩子一邊吮手指,一邊命名。
像裸體亞當睡醒,走獸踮著腳一一報到。
他叫我“大大”,叫太陽“旦旦”,
兩眼亮晶晶,羞紅了他的母親,
急忙用廣府話,給能指箍上牙套。
嗯,小詩人初步遭遇倫理,
卻讓我從齒輪中脫了身。
窗外的風景,變化了它的構成。
太陽如蛋黃淡臭,光線如蛋清,
芭蕉葉上把光合作用哀求。
伏羲沙盤演字,霾,“雨中果子貍”?
它準確地誤中了英文詞SARS
對霧非霧卻無能為力。
二手光照著河水滾滾地流,
讓果實把鉛、硫和磷釀進濃酒。
唉,我把目光從工業走廊收回。
有人在咳嗽,用淤黑的兩葉肺;
有人在生精,用蘇丹紅和孔雀綠。
新階級正往血管插吸管,
空嘴咂到阿斯巴甜。
十美元的芭比娃娃,留一元給本地,
支付了全部的意識形態和腐爛。
從幼兒園到中年,從伊甸園到紅海,
他們歷經了半部舊約,
能見和所見,正為霾所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