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漫游(組詩)

數千年的農耕文化造就了中國詩人特有的鄉土情結。漂泊與回歸是鄉土詩兩大固有的根基，也是鄉土詩重要的美學特征。田野、炊煙、馬車、村莊……俯拾皆得的意象決不僅僅意味著單純的懷舊和返璞歸真。打開高懸的歲月與河流，在無數次的拷問和追溯中，詩人對土地和家園的禮贊，一如樹木對根的記憶。本期開辟鄉土詩一欄，借由詩歌將隱藏在心靈深處的鄉土基因轉化為文字密碼，反復吟唱，感染并引領一代代人返回原鄉。

——主持人語

那些風還在

那些風還在，潦草的風

將我親人的憂傷吹了許多遍

那些光還在，隱身于遠處的光

時間蛀空了最后的白天

黑暗中的燈盞，火柴，煙鍋……它們還在

那些麻還在，抽絲剝繭的亂麻

在外婆手中，就能搓成一根根細細的線繩

像大地的血脈

那些云還在，給藍天打著補丁

但卻不能把它們，當成一捆童年的炊煙

像柴火一樣抱回家

那些雪還在，踩上去咯吱咯吱響

驚醒了夜晚

在地古錄村一間茅草房里，我摸到了自己

摸到了那些，被歲月抽空的影子

生我養我的村莊

我熟悉你身邊，每一粒甘甜的青稞

每一滴麥穗上的露水

炊煙飄升成豐饒的云

茅草房里的一聲嘆息，像命運

帶來渾濁的淚水和悲傷

生我養我的村莊，我懷念你身邊

樸素的親人，低矮的莊窠

葉竹河水流淌出日子的清亮

一坡青草，綠油油的青草

它們曬著太陽，在輕風中

豎起小小的翅膀

生我養我的村莊，我感恩你身邊

每一次的幸福與陣痛

每一棵結果和落葉的樹

每一捧被黃土掩埋的骨頭

每一粒浮世微小的塵土

麥黃

木桶輕響。葉竹河邊的溪水

有些滲骨的清涼

鐮刀輕響。鐮刀擦過磨石的鋼水

淬有汗珠結晶的鹽

麻雀輕響。偷嘴的麻雀飛過云骨朵

銜住秋天的潦草

麥穗輕響。風搖動篩子

篩落大把大把陽光，揚揚灑灑

滿山遍野都是麥黃

麥黃，麥黃

抽著旱煙的外公說：風里雨里

一茬麥子熟到今天

也不容易

玉米地

漫游的夜晚，我彎腰潛入秋天的玉米地

高高的莖稈茂密如水，一浪接著一浪

剝開葉子的紋理，顆顆閃爍的眼睛

仿佛星星落滿大地的河流

更多白色的齒在體內密集，而非渙散

月光一樣的灰塵，落到柔韌的穗子上

月光一樣的灰塵，落到淺淺的草色里

月光一樣的灰塵，照亮我小小的身體

似一只黝黑的田鼠，穿梭在

八月的玉米地

我坐化成一株秋天的玉米，黃澄澄的

風一吹，我看見了自己靈性的頭顱

那么多

那么多山岡，遠方，空房子

親人的臉龐像野花在山谷間隱現

一只羊記住了從前，我記住了后半生

那么多星子，蟲鳴，白月光

在草叢深處滑動，沙沙吟唱

一個夜晚母親哼著謠曲，嬰兒安靜

風吹著，吹出了破襖里的舊棉花

那么多光亮，像一盞燈，我在暗處坐著

那么多聲音，叮叮當當

扯出我體內的碎鋼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