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紹興師爺”的語文技巧

舊時紹興有許多文人擔任幕賓(秘書類的高級雇員)。他們熟悉刑名、文案，被尊為“師爺”。其后擴大范圍，也把善于代寫訴狀的訟師稱為“紹興師爺”；但這些人不一定都是紹興籍的。民間廣泛流傳“紹興師爺”的故事，大家公認“紹興師爺”(廣義的)具有較高的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善于應用所學的語言文字知識，去表達思想，讓人接受其觀點，進而影響別人的思想，改變原有的看法。下面選一些實例作具體分析(不復述常人盡知的故事)，探討“紹興師爺”(包括善要文字技巧的官吏們)撰寫訴狀、判詞和奏疏的技巧，以說明應當重視語文知識的應用。至于幕賓和訟師的人品道德，留待讀者自行評論。

一、言簡意賅，突出關鍵

某將軍參奏同省某巡撫之下屬行朝拜大禮時行為不敬。師爺代巡撫寫答辯奏本，并未和對方辯論，只強調(diào)巡撫自己是“參列前班，豈敢后顧?”

這八個字看似簡單，而含義豐富：首先說明自己謹遵禮儀，畢恭畢敬，始終未曾后顧，故而不知情況；更有“潛臺詞”，暗示將軍誣告。因為將軍品級最高，朝拜時位列巡撫之前，如果他能夠親見后列官員之舉動，則他已經(jīng)行動失檢，犯下不敬之罪；既未親見，則所參失實。站穩(wěn)腳步，再把“球”踢回給對方，遠勝其他許多無力的辯解。

二、大處著眼，引喻得當

某幕賓代杭州知府擬奏疏請跨省由淮北購食鹽，由于熟悉史實，能夠鑒古觀今，文中使用比喻：“列國紛爭，尚且移民移粟；大清一統(tǒng)，何分江南江北?”撇開一省利益，從歷史事實生發(fā)，由全局著眼，引古證今，據(jù)理力爭。比喻得當，有例可循，無隙可擊。畢竟大清皇上一統(tǒng)山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呀!縱然主管部門有所不滿，但也無法駁斥。

三、旁敲側擊，引而不發(fā)

明代寧王府差人狀告本府一只掛御賜金牌之鶴，被民戶之狗咬死，叱令重懲小民。師爺代擬判詞(訴狀批復)寫道：“鶴掛金牌，犬不識字。禽獸相爭。與人何涉?”說得很明白：此事既屬禽獸之爭，何必小題大做；免去訴訟，也就不言而喻了。(這位師爺可能讀過宋人筆記中一則故事：某王府押送拾取該邸墳塋松樹落葉的“人犯”，令開封府尹治罪。府尹馬光祖所寫判詞曰：“松毛落地是草。小民得之是寶。大王穩(wěn)便押來一馬秀才及時放了。”)

又有師爺代某年輕寡婦書寫呈詞，懇請準許歸家全節(jié)，要緊的語句是說夫人本身是“十七嫁，十八寡。翁鰥，叔大。”(一說“十七嫁，十八孀。翁鰥，叔壯。”)雖未直說請求回歸娘家，但已經(jīng)把這位寡婦的不幸遭遇和目前的尷尬處境表露無遺，而去留的利害也就毋庸置疑。讀狀詞者能不為之引起深思嗎?老爺讀罷此狀，當即爽快干脆地批曰：“改嫁!”

四、搜尋疑竇，順藤摸瓜

李四應張三之約到外地做生意，清早出門被殺死。官府審案詢問時，張三自供，上午久等，不見李四前來會合，曾去李家呼喚“四嫂，開門”，始終未見李四。師爺細心分析口供，照常理張三敲門該直呼“李四開門”；除非張三明知李四已死，不可能在家，才會徑直呼喚李妻“四嫂，開門”。由此入手，再考察張三平日素有劣跡，輔以驗尸，起獲兇器。張三也只得如實招供。

某婦被殺，現(xiàn)場遺詩扇一柄，乃王某書贈吳某者。官府執(zhí)吳，刑訊不服。周亮工知府認為四月上荀微雨夜，扇乃不急之物，何須攜以增累?提問王某，乃錢商張某囑書者。蓋張某攜扇栽誣嫁害于吳某。

五、審查證據(jù)，防假辯證

訟師書契寫狀，預留機關，以為退路。如有意把“萬歷二年”錯寫作“大明萬歷甲子年”；到賴賬時，即以“萬歷年間無甲子”為翻案依據(jù)，否定借債。

又如，清代某訟師在六月暑天，在書房中身著皮袍，懷抱暖爐代人書寫契約，以一反常情的手法預設陷阱，引人上當。日后公堂對質(zhì)，獲利者否定契約；受害者細說當時實際情況，反被聽者認為無稽之談，變?yōu)閭巫C。

余阿呂告邱以誠“劣仆毆主”，有康熙五十九年賣身契為證。幕友鐘靈泉查閱《康熙字典》及時憲書，斷言此契偽造。按，“丘”字乃雍正年間因避孔子諱始改作“邱”，康熙五十九年何能提前寫“邱”?且邱以誠時年甫十歲，市井幼童，如何寫此端楷之契?審訊招認，乃覓人臨摹仿寫者。

六、改變字形，導致歧義

訟師代書典當契約，為“一能回贖，二可找絕”，避開“既、也”二字，預留機關，然后把“一能、二可”-改竄為“不能”與“‘只可”，不讓典當者回贖。

又一例，某訟師代書狀子，改“湖(港)口”為“湖(港)中”，轉移發(fā)現(xiàn)浮尸的所在地點，代地保里正脫卸責任。

傳說清代狀元胡長齡之父曾經(jīng)將主家訴狀上的“一伙人等，由大門而入”中的“大”字加一點，變成“犬門”，把意欲定為“明火執(zhí)仗搶劫”的大罪化為“鉆狗洞行竊”。更有把供詞的“用柴刀劈死”之“用”延長筆畫改為“甩”字，便于主官從輕判定為非故意殺人罪。

七、故用別名，混淆概念

某戲班演員還擊肇事的地痞流氓，失手將其打死。地方對此舉暗地稱快，有意庇護，所遞呈詞陳述事情經(jīng)過，避開死者的真實姓名，故意用其綽號，寫作“戲班武旦不慎誤傷白眉猴。”并且主動建議處理方式：“地方合議，罰戲一臺作賠。望準。”造成主審官誤解為誤傷某家寵物猴子，立即判準。故意混淆視聽，避重就輕，從而收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效果。

八、顛倒詞序，變更本意

判詞若寫“揭被奪鐲”，僅僅表達搶劫是目的和結果；改寫為“奪鐲揭被”，則強調(diào)盜賊意在既搶且奸，罪不可赦。

奏折若寫“屢戰(zhàn)屢敗”，就只是陳述事實；若是顛倒詞序改作“屢敗屢戰(zhàn)”，則表明雖然接連失利，但自家永不言敗，讓閱覽奏折的主子認為該員忠心不易，斗志可嘉。案件結論寫成“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則讓被告脫去干系；而變動句序，定為“查無實據(jù)，事出有因”，就留有伏筆，或許什么時候再行查辦。

初審判詞如說“其情可憫，其罪難恕”，復查定罪也就理所當然了；如果初審官吏有意周全，判他個“其罪難恕，其情可憫”，則留有斡旋余地，還可以再走門路求得個從輕發(fā)落。

九、代添文字，彌補粗漏

文牘師爺不僅要熟悉公文慣用詞語，而且要精通公文格式，以免出現(xiàn)紕漏。這種文字技巧也同樣出現(xiàn)在考試場上；因為文理相通，技巧共用。比如清代的進士殿試也有內(nèi)應代人彌縫的。按慣例為表對當今皇上的恭敬，凡是今上的稱呼、制誥、意志、恩德……都得提行抬頭兩格書寫。

有份試卷只將“詔”字提行高一格書寫，應該算是對皇上不敬的錯誤，名次必定降下。彌縫者立即代筆在“詔”上加個“特”字，湊足抬頭兩格。同樣還有在“恩”字上代加個“圣”字彌縫的，反正一樣舞弊，一樣奏效。可見在文字技巧上下功夫，耍手段，是舊時官場的必修課程。

十、不同斷句，不同解釋

老人為防死后女婿奪取幼子產(chǎn)業(yè)，遺囑書寫：“八十老翁親生一子名喚汪嚴人言非是我子也家產(chǎn)田園均付與女婿外人不得爭執(zhí)”(按習慣文書契約均不加標點。另本作“老漢古稀生下一子人都說非是我子焉家產(chǎn)田園全部付與女婿外人不得前來爭執(zhí)”，文字編造痕跡較為顯著。)女婿讀成“八十老翁親生一子名喚汪嚴，人言非是我子也。家產(chǎn)田園均付與女婿，外人不得爭執(zhí)。”高興地認為自己已經(jīng)穩(wěn)得家產(chǎn)，便不去為難幼小的內(nèi)弟。后來內(nèi)弟長大，告官索還家產(chǎn)。縣官是宦場老手，明白老先生的苦心，當堂朗讀遺囑：“八十老翁親生一子，名喚汪嚴。人言非，是我子也。家產(chǎn)田園均付與。女婿外人，不得爭執(zhí)。”立遺囑者明知女婿有可能圖財害命，不利于自家幼子，有意利用當時文字不加標點符號，可以憑各自理解斷句，而且詞語可以前后組合，表達不同意思的特點，寫出“雙解”的奇妙文章，讓女婿誤認自家獨自得利；也給自己的幼子留一條退而取勝之路。

師爺善于耍弄的文字技巧，其他人也常常效法。比如算命先生說的“父在母先亡”，你可以解為“父在，母先亡”，或“父，在母(之)先亡”；算弟兄人數(shù)的“桃園三結義孤獨一個人”，可任意發(fā)揮“孤獨”含義而解為一(孤獨的一個)、二(三孤獨了一個)、三(三，孤獨來一個)、四(三加孤獨一個)人。即使只比一個食指，再說一句：“天機不可泄漏，各自去想吧!”也可以讓前來探問是否榜上有名的考生作多種理解。不信?你自己分析分析。

再啰嗦一句：“紹興師爺”及其同類都十分重視研究語言文字的特點，善于運用語言文字引導讀者(東家、上司、下屬、百姓)依其思路去思維，受其影響。今天重讀故事，有所揀選地研究一點資料，或許不無裨益。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