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橋夜泊》的審美體悟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唐代張繼的這首《楓橋夜泊》與寒山寺這一名勝當為相得益彰。這首詩明白如話，卻很有意境，很有味道。其象外之象、味外之旨，應該依托并透過字面形象所組成的總體，去感受、體悟。從字面上看，第一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是寫出了時間和浩闊的景象，第三、四句是寫出了地點(姑蘇城外寒山寺)和確指了時間(夜半)，主要敘事是“到客船”，“聞鐘聲”。全詩出現感情的文字，只有第二句的“愁”，因此人們很容易從這個“愁”字上去體味全詩。

前幾年，我回蘇州又去看了寒山寺，承我一位多年教中學語文課的高級教師的至親告訴我，“愁眠”是寒山寺對面山的名字，不能作“相對愁思而眠”講，只能理解成在江河楓樹邊的漁火對著“愁眠山”。這一下子，使我對全詩的理解和體悟，完全變了味道。

在《中國圖書評論》2000年第11期上，金開誠教授《略說“江楓”》說：“江楓”是寒山寺前一條河東邊的“江村橋”和西邊的“楓橋”的合稱，即謂寒山寺外從江橋到楓橋這段河面上漁火點點而對著“愁眠山”。其第二句則是寫地點與漁火的景物。

金教授又說宋明清均有人把第二句詩寫成“江村漁火對愁眠”。金教授講，如指“江楓”乃“江村橋”和“楓橋”是“當地人的附會之詞”，那么，“江字仍無著落，因寒山寺附近并沒有江”。

我想，那或許不是當地人的附會。因為“江村橋(和楓橋)間點點漁火對著愁眠山”，和第三句“姑蘇城外寒山寺”都是著重寫地點，還是能和諧相稱的。這樣來看，全詩又可能不是傳達“愁思”，而是寫在月落烏啼霜滿天時，客船到來，聽到夜半鐘聲，油然而生的禪悅之情。

這仍然是“想當然”，不能落實為定論。我同意金文所說：“學術上的事不論巨細都不宜輕忽”，“大忌想當然”，“似乎輕而易舉地解決了疑難問題”。我也同意《中國圖書評論》編者在2000年第11期《卷首語》所說，要實事求是，要開展爭鳴，使學術得到發展。因此我認為，各種說法，各種“可能”，應盡量聽取和了解。只要不把“可能”當作“事實”，不把“僅供參考”當作“已是解決了難題的定論”，就有可能促使人們去進一步思考和探索。

我的體，晤是，此詩乃寫月落了，天黑了，夜降臨了，但不是一片漆黑；霜滿天，白茫茫一片，渾沌朦朧，但有亮色。江楓漁火，一點紅光，也是亮色。在寒霜夜清中，也出現一點暖意。江楓和愁眠，即使是山名，詩也借此取其名字，點染或加強讀者對紅楓色彩和愁悵情緒的感受，也有潛在的作用。姑蘇和寒山寺，也不只是提供地名。從來就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譽。寒山寺是著名詩僧寒山拾得的名寺。到了這么一個天堂般的著名圣寺，自然會佛禪之心油然而生。此時正值夜半，聽到悠遠傳播的鐘聲，劃破萬籟俱寂的長空，心情自然一振。言外之意，象外之象，是會自然地產生一種禪悅之情，恬淡中有喜悅，平和中有親切。夜半并非一切寂滅寧靜。烏啼，就是有生命的呼喚；到客船，也是有動靜。客船到此，名稱上叫的是客船，暗喻和實指的是要回家，尋找精神家園。聽到悠遠沉厚的夜半鐘聲，精神當為之振奮，當有回歸家園得道之感。就像四川省樂山大佛所在的凌云山上“碑林”周圍石刻中一首黃庭堅的詩所說：

凌云一笑見桃花，三十年來始到家。

從此春風春雨后，亂隨流水到天涯。

黃庭堅到凌云見大佛一笑，如見世尊拈花，終于發出心心相印的會心微笑，找到了三十年尋找的“真如”境界，這是他要尋覓的精神家園。他頓悟到這境界，就如同飄泊的游子找回了“家”。禪宗認為，悟道是不論年齡和費功長短，不必一定要面壁枯坐冥想絕念的。什么時候“一超直入如來地”，就什么時候得道成佛。佛在你心中，你心就是佛，就是如來，就是“真如”，就是天堂，就是家園。只要悟得自心清凈佛性，即使不削發入寺，齋戒焚香，也能無往不適，隨緣任運；任何時候，飄泊游蕩到天涯任何一處，也能適性自由，欣然喻悅。

最重要的是：心心相印，頓悟到真如境界。這個境界，內涵豐富，永叵流轉，生生不息，不可言說。它是一種自由解放的精神境界，只能意會，不可言傳。逼不得已要言傳，也只能道其精神于萬一，領悟其精神于大概近似，以便借言傳，能幫助人們感悟進入其境。真正地進入，還是要靠心領神會，真切體驗，深入感悟，非言語所能代表窮盡。

“三十年來始到家”，使我聯想到張繼寫“夜半鐘聲到客船”，也會使人產生船客聞鐘聲會有回歸精神家園之佛禪悅情。這就需要了解佛禪有“見桃花悟道”的典故。

《五燈會元》卷四《靈云志勤禪師》記載：志勤“初在溈山，因見桃花悟道。有偈曰：‘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溈覽偈，詰其所悟，與之符契。溈曰：‘從緣悟達，永無退失，善自護持’。”志勤把自己悟禪比作張華尋求干將、莫邪二劍，一見桃花美艷形態，即頓悟到自由解放的蓬勃生機，當下直入真如佛性而晤禪。這是禪宗有名的典故。

《五燈會元》卷十八載：宋代黃龍派門人，慧日雅禪師之法嗣，覺海法因庵主，有一首開悟詩：“巖上桃藥開，華從何處來?靈云才一見，回首舞三臺。”《五燈會元》卷十九載：宋代楊歧派門人，太平勤禪師之法嗣何山守珣有一首開悟詩：“終日看天不舉頭，桃花爛漫始抬眸。饒君更有遮無網，透得牢關即便休。”于此可見，佛禪常借桃花以悟道。

佛禪講究“活參”，并不死于旬中，拘于實指。黃庭堅說“三十年來始到家”，三十年也可能并非實指，而是喻其長持不懈。唐代高僧藥山惟儼的法嗣，船子德誠禪師在其著名的拔棹歌中寫道：“三十來海上游，水清魚觀不吞鉤。釣竿斫盡重栽竹，不計功程得便休。”此歌體現他要重新栽竹作竿垂釣，三十年求道不得不休的精神。他與志勤三十年尋劍客、黃庭堅三十年尋家悟道的精神是同一的。他們都說三十年，可能都非實指三十年，而是喻指長期求道、堅持不懈的精神。黃庭堅說：“從此春風春雨后，亂隨流水到天涯”則是說，頓悟得道后，不必一定再見桃花，即使到天涯海角都是沉浸在禪道境界中了。

桃花只是佛性的一種載體、體現。這種載體不必限死在桃花上。只要有回家尋道的執著追求，青竹翠花，者阿是佛道的載體與啟示。姑蘇寒山寺的鐘聲，當然也可以是一種載體與啟示。天下名寺的鐘磐之聲，敲木魚與念經之聲，也都可以是佛眼所至，佛心所及，無不皆是。禪道所至，就在當下一顆至誠真心。孔子說：“吾欲仁，則斯仁至矣”；這是儒家與佛禪相通之處。莊子說：要坐忘，心齋，任心逍遙游；老子說：無為無不為，以體為用，以空為宗。這是老莊與佛禪相通之處。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虛實相生，有無相依，妙乎其道也。它的核心是通過生動形象體現生命自由解放的精神境界，這也是文藝美學要追求的藝術美學理想，也是一切優秀文藝作品，一切好詩最有藝術魅力，最能給人審美感染力的內在核心與靈魂。

張繼《楓橋夜泊》，之所以能成為千古傳誦的名詩，具有強大的審美感染力和吸引人的藝術魅力，也就在于它含有深層意蘊，耐人尋味。因為它來自現實生活，又高于現實生活，超越了表面的生活現象，隱含或體現了佛家禪悅詩境與人類追求生命自由解放的精神。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郁)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