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限制民眾自由
張獻忠軍1644年秋攻入成都,建立了大西政權,改變以往不建根據地的流走戰略。在成都,大西政權采取了一套極端嚴厲的集中營式管理手段,其所以如此,實有其不得已之處。因為張軍攻城之前,多事先用間諜偽裝混入城內作為內應,以收事半功倍之效;為了防止敵方也用這種辦法,只有把整個城市變成集中營,才能百分之百保險。
張軍攻城常常得手,靠的是預先打入敵方內部。戴笠《懷陵流寇始終錄》言:張獻忠“將攻襲郡邑,必前遣間諜,偽為僧道、游客、商賈入城,結納市民為內應。若獲名家大族,必質其父母妻子;遣士卒扮僮仆,押行至城內。呼曰:‘我某也,被擄得脫至此。’守者知而納之。計成,厚遣之,以示信也”1641年張獻忠進攻襄陽之前,便是一面派間諜進城,與監獄里的犯人串聯,發起暴動;一面讓士兵扮作商人,拉著幾輛藏有精兵的貨車進城。他自己卻帶領18騎兵,輕騎追趕明軍使者,奪得敵方軍符;再憑這一信物,原路返回混進城內,等到半夜打開城門,放大隊人馬占領襄陽。張獻忠明白,他的勝利往往建立在敵人的麻痹大意上,因此必須接受那些經驗教訓。
為了便于集中管理,大西政權首先將分散在鄉村的農民及逃鄉居民,一律動員到城鎮居住。撰《蜀難敘略》的沈荀蔚與母親住在邛州,記下1644年的實事:“賊旋下令曰:凡爾處市鎮俱順民,毋恐”;“山中作逆者當剿除之。人以是不敢入山。”次年,又有命令:“凡居山野者俱叛逆,將悉行剿滅;城內者俱良民,乃免死。于是深山窮谷之人,成扶老挈幼入城市,露處猶不能客。”
撰《五馬先生紀年》的傅迪吉言及1645年科舉,也說“已中者不得寧家;未中者不得在家居住;以為秀才在鄉,造言生事,并家眷驅入城中。”費密《荒書》又說:“凡成都士民避難他出者,悉令賊官查出,驅成都。”他們都是親歷者,所記應當屬實。
采取集中管理的辦法,足以有效防范敵探奸細;可是對于社會經濟發展和群眾日常生活卻產生了嚴重阻礙。大西政權在成都執政兩年,不但未加改善,反而一天天變本加厲。
大西政權實行嚴格的保甲制度、身份證制度、出入城盤查制度以及連坐制度,許多野史中均有類似記載。成都城禁十分森嚴,發現有譏訕新朝言論者,立即綁赴提督王尚禮處嚴加懲辦。張獻忠死后,孫可望等“四將軍”進入云南昆明,《明末滇南紀略》記錄了當時情況,比較系統而詳細。那些管理措施,仍然是沿襲大西制度一
夜晚不能點燈:“出令民間遇晚不許點火,犯者立殺。”
嚴保甲:“戶設一牌,書大小男婦姓氏,懸之門首,以備查核。”
嚴門禁:“不許婦女出入。凡男人出入,各以腰牌為據,牌上書本身年貌住址。城外入城者,將腰牌進掛于城門內月城右廊;事畢出,仍取去,門口始放出。城內出者,持腰牌掛于月城之左廊;事畢入,仍取去;有牌,守卒始放入。遠來者,面上打印為號。有印,門卒始放出。”
派密探:“賊心狐疑,憂恐民變。黑夜差卒四下側耳而聽。凡有言語者,次日系去,立死。”導致“親朋相遇于路,不敢言語,側目而過。”
這樣一來,敵方的間諜根本無從打入內部,在軍事上當然十分有利,可是很陜就失去了民心。云南這些情況,與野史所記的當時成都景象完全一致。
張獻忠不明白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只迷信嚴刑苛法,以為有刑法就有了一切。“連坐法”是十分野蠻的低級制度,大西政權卻恃為利器。《五馬先生紀年》說鄉村秀才“并家眷驅入城中,十人一結。一家有事,連坐九家。雖父子、夫婦,私居不敢輕出一言。”《蜀警錄》提到整肅大西軍干部,也是“殺其一家,連坐兩鄰。”有些人頭被砍了,還不知道為了什么事。
大西政權嚴格控制軍民言論,廣泛安排密探監聽,記載此事的材料不一而足。《蜀警錄》、《滟灝囊》、《綏寇紀略》、《鹿樵紀聞》都記有一件軼事,經常被研究家引證為張獻忠的仁慈賢德,因此不可能是“清統治者和地主階級有意捏造的誣蔑之言”——那就是成都街民張成恩晚上沒事,想到鄰居家去串門,他妻子阻止他說:“天都黑了,還講什么張家長、李家短?”就是這兩句很普通的話,竟被稱作“查事人”或“調事小兒”的密探抓個正著。次日黎明,這兩口子被綁到張獻忠面前去。獻忠一聽其情,哈哈大笑:“這是說我們張家的長,李自成他家的短,是良民啊!”不但釋放兩人,還賞了一筆銀子。
在這里,我們決不能責怪那些可惡的密探。因為《蜀難敘略》說:“其有不及報,而為他處發覺者,則并‘查事人’亦誅之。”如果漏報了情況,密探的腦袋也保不住,必須寧左勿右。因此,張營不僅有連坐法,而且有更加嚴酷的反坐法。
僅憑這些典型材料,我們很快便能感覺到,在大西集中營式的管理下,人民毫無自由可言,更談不上什么人格尊嚴。一開始要背著順民字,戴起大順銅錢帽,奉接順民證;進出成都城門,必須低三下四,一時不慎,甚至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文人們文字上的忌諱,倒也好辦,細心一點,不寫“獻忠”字樣就行;小小老百姓日子就難過了,誰成天不說話?哪些話犯忌諱,誰能懂得完全?能保證沒有人告密、沒有人故意栽贓?最恐怖的是十家連坐,只要有人不小心踩到地雷,這十家都得一起完蛋!因此哪怕白天上街,碰到親戚朋友,大家也低下頭不敢打招呼。即使沒有人白天偵察、夜晚竊聽,老百姓這么活著,也不會有多少安全感!所以,當時成都人與其過那種提心吊膽的生活,倒不如伸出頸子,讓大西王一刀結果了反而痛快!
精神上的殺戮,難道比屠城、草殺更輕松愉快?真奇怪,現代研究家似乎并未關注這些社會實況,一味呶呶辯解張獻忠沒有殺多少人;或言:即使殺了那也該殺!
一個被稱為“農民革命”的政權,并沒有明確提出代表農民利益的施政綱領,也不去動員民眾各安生業,卻視城鄉群眾為寇仇,一味采取出格的法制手段維持統治,還能冠之以“革命”二字嗎?
二、嚴酷管理朝官
大西政權剛剛建立時,張軍中缺乏行政管理人才,因而重視爭取地方原有官員和選拔當地知識分子,這原是十分正確的政策。從野史所記得知,當時從以下幾方面解決干部缺乏問題一
一是勸導退職官紳和文士積極參政。《滟灝囊》說:廣元有吳宇英,閬中有周建魯,表示愿意為官。張獻忠立即任命吳為四川巡撫,周為監軍。有些人求官的動機,意在自身免死,并求保一家平安。《客滇述》說:“某縣令朱某亦歸順,愿就教職,冀以免禍。”劉景伯《蜀龜鑒》評論云:“凡從獻者,非求逞志于紳民,即以從賊為免死窟也。”這一分析比較客觀。
二是直接委任歸順官員擔任原職。《蜀難敘略》的作者說:他父親沈云祚是華陽縣令,成都城破時與很多地方官被關在大慈寺。張獻忠“遣其黨饋食,以厚祿相誘,更以天命為詞”,做思想工作。《客滇述》說:“獻忠遣使四出,趣地方官員及鄉紳朝見”《滟滪囊》說:敘府鄉官尹伸有名望,張獻忠派人拉他到成都,讓他擔任吏部尚書,但尹一直沒有到職。
三是開科舉考試選拔人才。《蜀難敘略》說:“配知府以游擊,知州以部僉,知縣以守備,皆以偽科所取文武進士舉人為之。”《蜀碧》說:1644年開科取士,中鄉試者八十人,以溫江史鉆傳為解元;中會試者五十人,以漢州樊姓(一說劉姓)為狀元,此人“后隨川北,不知所終。”劉景伯《蜀龜鑒》評論云:“獻忠懸偽職以待鄉紳,設科舉以待生監舉人,其初固無意于屠儒也”
寫《明末農民革命史》的顧誠教授特別注意到,張獻忠入川初期,很重視延攬四川地方人材。左、右丞相中安排了一個四川人士,就是綿州人嚴錫命;六部尚書中有三部尚書就地取材,任用了四川人或明朝四川降官,同丞相一樣各占一半:王國麟(原彭縣令)為戶部尚書,吳繼善為禮部尚書(原成都縣令,不久處死,以南充人江鼎鎮代替),龔完敬(彭縣進士)為兵部尚書,這本是比較高明的策略。
應該指出,帶領農民舉義的張獻忠,卻不大分得清敵我。比如左丞相汪兆齡,本是安徽桐城進士,曾在獄中出逃,早期即受張獻忠重用,一直慫恿他殺人。余瑞紫《張獻忠陷廬州記》稱其為“桐城汪公子”,可見是個大地主。那時歸順的地方官,大多屬于政治投機者,往往身在曹營心在漢,對大西政權貌合神離,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發生動搖。如《明末農民起義史料》載順治二年(1645年)四月清陜西總督孟喬芳奏本中說:“有八大王張獻忠偽巡撫吳宇英,系故明朝兵科給事中,據彼處來人說,稱彼有投順之意、臣寫書與彼,令其說張獻志投降,相機而行”就是這個主動投誠、被大西政權任為巡撫的吳宇英,居然暗通清軍,甘當臥底。當時大西任命的職官,類似這種腳踏兩只船的人,可能為數不少。
正因為如此,張獻忠對那些接受合作的明末朝官,不能不心懷疑慮,加意挑剔;這就是顧誠所說的“既爭取,又控制”政策。他對朝官的嚴酷管理,首先落實在職位最高的官員身上。他不知道團結大多數的道理,僅僅靠幾個義子作為政治核心來維持統治,顯然遠遠不夠。
據《爝火錄》引《甲乙事案》所記,成都城破后,成都縣令吳繼善逃了出去。有個投身張營的同年,約他出來參政,于是全家回到成都。獻忠相當高興,稱帝后便任命他為禮部尚書。當年舉行祭天典禮時,指定吳繼善撰寫祭天文。由于他文中連用“銅馬”、“黃巾”等詞,獻忠粗通文墨,明白他意在譏刺,大發雷霆;一說祭文是用兩張紙粘貼,沒用整張的紙,獻忠說“你不讓我一統天下嗎?”隨即處以剮刑,一說他全家46口統統自殺。
《鹿樵紀聞》還說,繼任的禮部尚書江鼎鎮,次年春節時迎春,獻忠問他“春進河門?”大西國以西為吉,但江鼎鎮卻老老實實答成“東門”;獻忠又問“出于何典?”江鼎鎮答成《大明會典》。獻忠大怒,命人打他一百棍。他有個朋友愿意代受五十棍,讓他熬得過去。一說他們兩人次日終被滿門抄斬;一說江鼎鎮回家后氣惱不過,全家自殺。《滟灝囊》、《蜀碧》都說江鼎鎮罪名是“郊夭祝版不敬”,因受杖而死。
《蜀龜鑒》和《蜀破鏡》記刑部尚書“以讞囚遲緩,予杖百,自經死”,誤記為江鼎鎮,似乎傳聞失實。據《紀事略》,刑部尚書是“隨營李時英”而不是他;因這人跟隨張獻忠較早,和江鼎鎮一樣,所以犯了錯誤未受極刑,只是挨打。可是挨一百下也落得個半死不活,而且面子上也過不去,干脆自殺。
兵部尚書龔完敬,《蜀難敘略》記為“以不茸衙署”而被殺;《蜀碧》、《蜀龜鑒》和《蜀破鏡》都說他“以道不治”,因修路沒有達標而被剝皮。剝皮方法,《蜀碧》說“從頭至尾,一縷裂之,張于前,如烏展翅。”《蜀警錄》說“凡所剝人皮,摻以石灰,實以稻草,植以竹竿。”龔完敬被剝下的皮囊,仍然穿著朝服立在街上。
張獻忠痛恨貪腐,雖是高官也不留情。右丞相嚴錫命家在綿州,張獻忠發現他“第宅宏麗”,相當豪華。《蜀龜鑒》說將他問斬,《蜀破鏡》說因“不法”而“賜死”。
綜上所述,大西朝不到一年,竟有一位丞相、四位尚書被刑,而且這五個人全是四川人,可見張獻忠對蜀人有嚴重的偏見。至于他們罪名是否那么單純,量刑是否過重,當然不能全信野史,也許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但殺了五個高官,卻是不爭的事實。次一級的官員,其受刑更是不在話下。古洛東《圣教入川記》記外國牧師親見獻忠“殺軍官三員,宣其罪狀,謂伊等在席間高聲談論,絕無顧忌。”《蜀難敘略》也說:“凡內外各偽文武官,偶有小過,輒斬之:重則剝皮,實以稿而衣冠之。或剮,則刀數以千百計。”若大杖,乃用百十之數;而笞之,則亦以千計。”對于一個剛剛建立的政權,這樣嚴酷地對待干部,顯然是自毀干城。
三、實施殘酷嚴刑
為了防止地主階級利用正統旗幟擁立皇家子孫發動叛亂,當時凡是姓“朱”的全部處死,不給出路。張獻忠在這一方面做得十分徹底,許多野史都有記述。
《紀事略》:“凡王府室支,不分順逆,不分軍民,是朱姓者,盡皆誅殺”
《蜀難敘略》記甲申年“十月,逆令各郡縣起送王府宗室暨家口數萬人,皆殺之。”
《荒書》:“遣賊兵捕蜀王府宗室,凡匿深山窮谷者無不畢獲,殺之。”
《蜀龜鑒》:“王宗室,分處各州縣及今夏逃出搜獲者,男女數萬,悉屠之。”
《鹿樵紀聞》:“尤忌朱姓知蜀府宗支多在灌縣,圍而屠之。”
《客滇述》:“其求朱姓更急,蜀府宗支多在灌縣,乃發兵圍之,不論宗室細民皆殺之”
這些記載異口同聲,不容不信。而且,凡是隱藏皇族子孫者,也一并處死,可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滟滪囊》說“大慈寺僧眾常千余,因匿蜀王宗室,悉屠之、”《蜀碧》同樣有記。按理說,佛教以慈悲為懷,救人性命,本是宗教基本初旨,原可諒解;但張獻忠不講宗教政策,就因和尚保護了朱姓,連佛教徒也—個不留。
肅清內奸,厲行法治,抓緊誅殺王府宗室,是大西政權鞏固統治的主要手段;而法治的主要特征,則是十分殘酷的嚴刑。《滟灝囊》說大西的刑法,“別罪輕重。輕者割耳劓鼻、斷手足;次重,斬首;再重,凌遲。或當磔,別定刀數,割肉如鵝眼大,三五百刀之刑,數滿者輒舍之極重者,剝皮實草、”這些苛法并不是僅僅針對蜀人,對于張獻忠自己的軍隊仍然一樣。《蜀碧》稱張獻忠管理經濟執法甚嚴,凡貪污“有至一兩者,家坐誅;十兩者,生剝其皮”剝皮填草之刑十分殘酷,很多人以為張獻忠是始作俑者,其實是錯怪他了。歐陽直《蜀警錄》透露了一條重要史料:
“初,獻賊入蜀王府,見瑞禮門樓上奉一像,公侯品服,金裝,人皮質,頭與手足俱肉身。訊內監,云‘明初涼國公藍王,蜀妃父也為太祖疑忌,坐口謀反,剝其皮,傳示各省,自滇回蜀,王奏留口口口樓、’獻忠遂效之;先施于蜀府宗室”
原來成都蜀王府里供了一個皮質人像,此人就是朱元璋殘殺的功臣藍玉。編《蜀龜鑒》的劉景伯還查考了《明史·藍玉傳》,里面只講藍玉居功驕橫,被人告以謀反而受誅,沒說剝皮;可見清朝編撰《明史》,還是對朱元璋給足了面子。劉景伯僅在《海瑞傳》里查到海瑞晚年痛恨官吏貪污,向萬歷皇帝上疏,建議加重刑法,“拳太祖法,剝皮囊草”,證明這種酷刑確是朱元璋的發明。
自從張獻忠學會了剝皮法,朱元璋的子孫首先遭殃。劉景伯評云:“洪(武)、永(樂)之間,無罪夷滅者數千家矣;多殺人子孫以求逞者,人亦盡殺其子孫!”后來剝皮示眾的尸體越來越多,“街之兩旁,夾道累累,列千百人,遙望若送葬俑?”隨后,張獻忠在朱元璋的基礎上,“又自創‘小剝皮法’,將人兩背膊皮,自背溝分剝,揭至兩肩,反披于肩頭上。”這種剝皮法,施于犯法較輕者,不致立即致人死命。
分析張獻忠在蜀所為,仍應追溯到他的原罪論思想。這種高壓手段,肯定無法獲得民心,他手下決不會沒有有識之士能夠認識到這一點。可是張獻忠治軍極嚴,軍隊也大都采用集中營式管理,沒有人敢說話;因此張獻忠的民主作風根本談不上。歐陽直《蜀亂》舉有數例:“獻賊每五日、十日一發人采糧:如一人不回營,領人管隊小剝皮,同伴俱斬。”撫南將軍李定國營內,“逃去都司張斗南,獻賊大怒、除將軍、都督外,凡南路全營大小官悉誅之。宥死者二人:責撫南百棍,都督各百五十棍。”天生有罪的人,就用不著憐惜。無論是軍是民,他都同等看待。
顧誠認為:“大西政權肇建之初,敵對勢力尚欲蠢動之時,嚴加警戒也是可以理解的,當然手段過于殘酷了些。”筆者覺得,這一評價恐怕過于輕描淡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