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透花香的琴弦奏響一曲草原的絕唱,冰封的空氣漸漸消融在蒙古漢子的鼻煙壺里。
一
深夜的時候,雨水從屋瓦和青草的縫隙里,順著干枯的蘆葦葉子滴下來,我在騰格爾無伴奏的清唱音樂里半睡半醒。讀書和思考的最佳狀態已經過去,疲勞的身體和遲鈍的思緒此刻卻奇跡般地恢復了健康。
記得小時候聽古琴的聲音,在月光下,那酸楚的音樂和父親抽煙的時候明亮的火花留在我的腦海里。順著長滿爬山虎的高高的土墻,風吹過來,塵土就簌簌地落在我的臉上,我看著星空,古琴的聲音就從黑色的院落飄過來,把我擁抱起來。我邊走邊扯弄著墻上干燥粗糙的枯藤,朝著有燈光的地方走去。那是鐵匠的家,鐵的廢墟和煤炭的殘渣堆得高高的,幾乎擋住了我的視線。失去了一條腿的鐵匠就坐在葦席上,月光從破舊的窗戶照過來,被他的身體擋住了,于是放大了的鐵匠寬闊的身形印在了墻上。爐火把我的臉烤得通紅,木柴在爐子里發出喊叫,整個屋子里彌漫著木頭的陳香。
從鐵匠的家里回去,要經過一片墳墓。走過長長的土墻之后,黑森森的柏樹林吞沒了我,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月光冰冷地落在我的肩膀,回頭可以看到那堵土墻在月光下溶化成了一條河流,漂浮著許多銀色明亮的影子。
鐵匠是一個強壯的蒙古族漢子,此刻卻在南方的一個村落破舊的屋子里擺弄著他的鼻煙壺。那年春天我向他講起北方的白楊樹和草原上的事情,他抽著煙,眼睛里充滿了驚訝的神色。爐子里的火依然很旺盛,就像人的肝火與脾氣。木頭有時候會“啪”的一聲尖銳嘶啞地喊叫,然后像煙灰一樣熄滅。沉默了很久,他終于放下煙袋,說,我給你唱些歌吧,好多年沒唱過了。
他大概是在1962年來到這里的。我只是聽別人說過他是為了逃荒而來到這個村子的。他善良,憨厚,是典型的北方人。但是我沒有想到的他卻是蒙古族。我那時候時常將北方和蒙古、黃土高原聯系在一起。據祖母說,在那些年經常有人向南方逃荒,饑餓促使他們離開北方的土地,去南方尋找一種能喂養身體的水稻。我在讀大學的時候經常吃稻米,有時候乘坐火車,走到淮河附近的時候,車窗外可以看到許多排列整齊的稻田。村子里經常有人聽到他在耕田的時候唱些古怪的歌謠,據說就是蒙語的古歌。把他比作理想主義者或者流浪者都是過于淺薄的事情。他仿佛除了勞動之外,就是唱歌了,那饑餓的歌聲,激昂的情緒,常常會使失眠的我陷入沉默。離開家鄉這么多年,我開始習慣似的想念鐵匠的歌聲,那是屬于北方,蒙古高原的青草哺育出來的純潔音樂,不為世俗的曲譜所污染。
二
在祖母居住過的那個大院里,有許多高大的梧桐樹。南國的雨水打落梧桐樹的葉子,雨后,祖母就一個人慢慢地打掃著。后來祖母去了,那些梧桐樹似乎也在經歷了歲月瘋狂的掃蕩之后漸漸干枯了。看著滿院的落葉,寒風吹來,枯碎的月光淡淡地灑在院墻上,我有一種隨風而去的茫然。祖父獨自居住在這喧鬧的世間,臉上也是不勝孤獨的落寞。在許多的樹木之中,我獨獨愛著孤獨的梧桐樹,每到寒秋,綠色的葉子變成灰色的碎片,那蟲子叮咬的疤痕和鳥糞粘在一起,滿是凄涼與辛酸。
在庸俗的世間,只有這些樂器和我一起獨享寂寞。也許,在真正的藝術上,我也和那個鐵匠一樣孤單、憤慨、無奈,但是卻無比驕傲。馬頭琴、二胡、古琴,還有竹笛,這是一顆殘疾的心靈賴以生存下來的全部。蒙古民謠,高原的水土哺育出來的浩蕩,如遠古的大河一樣的樂曲,卷著青綠的牧草,將我對青春與音樂的理解打碎了。我只能在草原上順手撿一些羊骨或者腐朽的碎片,撫摸著野馬濕潤的蹄印慢慢地向北方的雄偉山麓與浩蕩的大河走去。青春的古老手卷和草原憂傷而明媚的愛情,逐漸在時光中磨損了光澤,只剩下我們年輕的時候寫下的那些不老的情歌與古怪的字體,繚亂如這蒙古高原帳篷里凄涼的音樂。
什么是藝術?請你告訴我。
什么是青春?請你回答我。如果你不能,請你告訴我,什么是背叛與傷感。只是請你不要沉默,如果你不能理解我的質疑。
我用二十年的時間去理解你,我的生命與我落寞時的猶豫與憤激。我在淮北平原上的村落里等待你的到來,你的音信。
那是音樂的力量,淹沒了我一度不可節制的憤激情緒,讓我冷靜下來,暫時忘記了文學的殘酷和藝術的偽善。青草味道的音樂漸漸改變著我的性情和思考的偏頗,讓我能擺脫常識的局限,嘗試著用自己的語言去表達青春的意義。這樣的音樂關心著你個人的苦痛,你無法不理解它,無法不接納它對你的影響。
記得我以前跟隨音樂老師學音樂的時候,我們談到了蒙古,談到了那些草原上不死的精魂與駿馬。
我靜靜地居住在平原上的一個村莊里。我時常想起那個已經失蹤了的鐵匠,蒙古人,堅強、健壯的蒙古人。會騎馬會喝酒會打鐵會制作樂器的蒙古男人。
游牧民族的古歌,總是那樣低沉,充滿神秘感,給你綿綿不絕的力量和感動,穿過我記憶里的月光和黑森森的樹林來到我苦寒的世界。比如蒙古的長調,綿延無盡的力量就像永遠不能燒死的野草,會在死寂冰冷的冬天之后,重新在我的世界煥發生機。那些原始、孤立、分散的音符在草原的動蕩中有種種神奇的組合和拆解,一切都按照神秘主義的唯美方式來完成。
游牧民族的音樂排斥著世俗的樂器,警覺而敏銳地尋找著它在這個世界上的知音,也尋找著它的破壞者和對手。它們終于或者即將結束游蕩的生活,終結一種漂泊的歷史。學習這種音樂的精華,必須全心全力,艱苦頑強地實踐它的精神。
從草原到荒漠,從金色的蘆葦到鋒芒不再,麻木的柴刀,隔著一種粗暴。疼痛感的文字,這樣的文字我不愿意簡單地稱為文學,它應該是能為我感覺得到的批評和天籟之音的蒙古歌謠相聯系起來。我不喜歡悲觀、陰郁的文字,我喜歡在陽光下呼吸著自由的空氣,讓神圣的音樂把我淹沒。
三
夜色暗淡如水,如血液一樣凝滯。凝脂的文字,泥濘不堪的筆墨,死灰一樣的藝術與哲學,都比不上蒙古古歌的一個鮮活的音符。那么生動的藝術,如今我只能從民間老木匠的傷痕里去尋找,在他六十年的歲月里挖掘。那種藝術具有奇異的力度和韌勁,在嚴酷的精神折磨與身體的摧殘下,像野種子一樣遺留了下來,生活在他的傷口與血肉深處。夢魘和魔鬼一樣的革命標語與口號無孔不入,那顆心也終于積滿黑色的淤血,陷入癡狂的夢囈與風波的糾纏。活的種子卻像病毒一樣撕毀一張張的臉譜,像洪水一樣肆虐,具有破壞力。鮮紅的藝術血液,有毒的思想種子叛逆的天性,演繹著悲劇與壯烈的人生。那種斗志與血性,在如今的人群里已經罕見了。在充斥著種種虛假、欺詐、無恥與逢場作戲的時代,我已經很難找到一個這樣的人生傳奇故事。生活更多的是在時間的沖擊下淤積的黑暗的色彩,讓人在現實面前變得無知與兇殘,缺少對愛與恨的真正理解。
我在鄉下的書房簡單、樸素,適合我這樣的理想主義者。我在大量的體力勞動和各種耕作中解讀我學習過的那些知識的功利主義與英雄的鬧劇。理想主義的垂死掙扎原來只是一個瞬間的詛咒與怨恨,比不過這院子里的梧桐樹這樣具有忍耐風雨寒暑的天性。
書房里有一張老木匠打制的椅子。木匠打制的椅子結實而硬朗,仿佛就是他年輕的時候一貫的為人與原則。因為遭遇毆打而致殘缺的身體和樹木衰老的年輪,讓我常常對文字的價值與力度產生顛覆性的懷疑與迷惑。當他在瘋狂的人群中掙扎著爬著喊著,哭泣著,祈禱著,我感到了一種壓力和精神上的折磨與恐懼。
他每天孤單地坐在院墻下,像是絕望的基督,他的藝術與原則已經被釘死在唯美的十字架上,犧牲了自己的自由。在嚴酷的現實生活面前,他只能堅持表示自己的驕傲與不滿,然后每天看著時間和疾病的可怕病菌將自己折磨成怯懦的樣子。在犬儒主義的藝術大行其道的時候,他平靜得如死水一樣,用沉默表示自己的輕蔑與不屑。
木匠通曉一種山西的皮影戲,經常和我說起山西的晉商,買賣和錢莊的事情。晉中秧歌,那些民間的藝術,還有皮影戲里生、旦、凈、末、丑各種角色與道白,還有戲劇上的花色臉譜,忠誠與奸邪之輩,都透過色彩涂滿人的臉孔。他在山西漂泊過許多年,從內蒙古說到山西,他總會停下手中的活兒和我認真地描述。古史中的堯、舜、禹,都把國都分別建在了山西南部的平陽、蒲坂和安邑。這些地方他經常說到,但是我不大記得與這相關的事情了,只是看著那生動的木器,陶醉在木頭的香氣里。
他的舊軍裝打了許多補丁,丟在院墻邊的木箱子上。他有時候和那個蒙古族鐵匠一樣唱歌,只是我卻聽不懂那音樂的內容與意義。后來只記得那皮影戲里的木偶的玲瓏、精巧及布滿心機的設置。精致的木偶像是被禁錮的巨獸,和老木匠一起掙扎著,在病苦中艱難地生活著。陰森的土墻、悲涼的歌調、傷殘的心靈,再也不能用殘損的手掌撫平這內心的一片荒涼和廢墟。老木匠青春的血液已經在歲月中干枯了,他只是一個角兒一樣的人,歷史不會憐憫他,藝術也不會憐憫他的悲慘命運。
木匠年輕的時候騎馬在北方的草原上的照片我還保留著,銀白色的馬鞍和烏黑的牧人的鞭子似乎還在空氣中發出幾十年前的回響。迷茫中,我總擔心那土墻有一天會倒掉,把他所有的心血與經營全部埋葬。那蒼涼渾厚的歌聲,激越昂揚,緊繃的琴弦,死寂中迸射的火光會在夕陽下顯示出迷夢一樣悠遠的清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