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懷念起來就像壓在心底的一塊石頭,時間久了,便成為一位與你交心的敦厚漢子。
我曾經有3年在藏區的經歷,是在西藏著名的神湖羊卓雍湖度過的。一個世界最高的水電站,一支世界屋脊的水電鐵軍,這是上世紀90年代西藏最聞名的事件之一。就在前不久,我還從中央電視臺看到介紹羊卓雍湖水電站的一部紀錄片,電視鏡頭從拉薩轉到羊卓雍湖,又翻越甘巴拉,那都是我熟悉又熟悉的地方,我突然潸然淚下。淚水出于心底的呼應,而不是由于被煽騙。事實上,時光是不會流走的,時光都留在我們心中,就像我們的足印都留在大地上一樣。隨著電視鏡頭的切換,我心里相繼浮現出一幕幕熟悉的場景,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其中,索拉的身影是那么之大、之明亮,那么令我心儀又心酸。
索拉是一名1992年入伍的藏族戰士,我是1993年夏天認識他的。那天我陪中央電視臺兩位記者下部隊去采訪,至深夜方返回機關,途中,大雪驟然紛飛,一下白了黑暗的甘巴拉山。兩記者為夏天落雪驚喜不已,司機卻苦不堪言,因為他出門時忘記帶防滑鏈了。炎炎夏日,誰又能想起帶防滑鏈?可是,山高路滑,崎嶇坎坷,沒有防滑鏈,車子如履薄冰,生死懸乎啊!像蝸牛一般爬行數里,司機已汗流浹背,忽見一束光亮,如見救星。一間陋屋,一張惶惑的笑臉,亮在車燈中,令我們備感親切。我就這樣認識了索拉,他一個人掌管著山上4號變電站。這里海拔4537米,缺氧使記者的防風打火機變成了一塊廢鐵。那天晚上,索拉為我們忙乎了近一個小時,總算使車輪變得粗糙而有一定的防滑能力。他誠懇的笑臉和默默勞作的樣子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以后,我曾幾次順便去看過他,由于他不會說漢話,我們無法交流。但眼睛足夠讓我了解了他,一臺晝夜鼓噪不止的發電機,一部“熊貓”牌全波段收音機,陪伴他度著每一個白天和夜晚。他喜歡笑,張嘴動手,臉上總是堆著滿滿的笑??晌依嫌X得他似乎并不會笑,不論為什么,干什么,總是那么一個笑容,充滿羞澀和誠懇。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經常對著收音機一個人發笑的緣故吧。如果說發電機是他的工作,收音機就是他工作之外的全部,是戰友,是老師,是愿望,是生活。對這樣一個給予他如此之多之好的東西,他似乎只能對它這樣笑:誠懇而愧疚。
所有藏族兵入伍后最大的愿望是學會說漢話,索拉也是。不同的是,他只能靠收音機幫他達成這一美好的愿望。最好的收音機也不能跟一個漢族戰友比,所以他學漢話的過程比其他藏族兵要顯得艱難又緩慢。這年冬天,我出藏休假前去見過他一次,他依然無法與我交流,依依呀呀的聲音聽了使我有些難受。當時我也許是有能力說服個別領導為他配一個漢族戰友的,這樣的話,我想他的日子不會被無盡的寂寞拉長,他學漢話的道路也不會如此漫長。我雖然想到了,卻沒有去做,我的難受正是因此而發。
休了兩個月假,又去北京學習了半年,當我再見到索拉時已是次年秋天。最漫長的路都有盡頭,這回,他嘴里發出的不再是依呀聲,而是全然一新的藏族普通話,比我想象得要流暢得多。但幾個回合下來,我發現我們的交流依然問題多多,他常常答非所問,像是聽不懂我的話,而風馬牛不相及的答話又像不是在對我說,而是對空曠的大山、天空,聲音大得像喊叫。后來他指著耳朵跟我說:“這個……不行了,聽不見了?!闭f著笑笑,指著轟鳴的發電機,“這樣也好,免得我每天聽它吵吵,睡不著覺?!蹦樕虾翢o痛苦和怨悔的表情。
我一下非常難受,想哭。我知道,正因為發電機日夜不停的“吵吵”,才讓他失去了聽覺。失聰的他,聽不到的不僅僅是發電機的噪音,還有收音機的聲音。失去了收音機,他生活的一半也就被無情切割了,寂寞將加倍又加倍地陪伴他度過分分秒秒,而他千辛萬苦學會的漢話,又跟誰去說呢?有了人,又怎么跟人去說?他并不識字,這是最要命的。那天走之前他告訴我,他已經開始學習識字,因為現在的他只有通過漢字才能與我們交流。我想這肯定比他當初跟收音機學說漢話還要難,但這與他一個人在海拔如此高的地方生活相比,又似乎要容易多了,所以我相信他一定會成功的。
他果然成功了。1997年,我轉業到成都,不久便收到他的來信,三百字的稿紙,寫了兩大頁,字體工整得像是用蠟筆刻寫的,內容就是兩個詞:感謝和祝福。信的最后,他連著寫了半頁紙的“扎西德勒”,最后一個“扎西德勒”居然是用指血寫的,讓我感動得忘記了他已經失聰,當即給他打去電話。好在那時他已經下了山,身邊有戰友,關鍵是識了字。就這樣,我們勉強通了一個電話,轉達我對他的問候、感謝和祝愿。羊卓雍湖的歲月是我生命中的一筆濃彩重墨,索拉又是我這段歲月中的一個亮點,他誠懇的笑容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和心里。有時候我想,生活對他不公平,但索拉一定不會這樣想的,否則他不會這么打動我、溫暖我。他總是用不變的笑容和無言的努力,應對生活賦予他的一切,包括不公平,包括失聰,包括高寒和缺氧,孤獨和寂寞。在他無言的努力下,現在的他可以讀、寫并理解我小說里的每一個字,所以我每出一本新書,總是第一個寄給他。我覺得我寄的是一份感動,一份敬意,一份思念和祝福。我覺得他不但是我的讀者,也是我的老師,賦予了我很多做人做事的智慧。十多年來,我一直和索拉保持通信,我想以這種方式保留他,也是保留我在這個喧嘩年代里安靜下來的一個外力。
作為一個義務兵,索拉在山上守了3年零9個月的全部收入,據我所知不到5000元,這是他的津貼和高山補貼。作為海拔4537米的高寒地帶,連氧氣都只有平原的三分之二,那里還能有其他什么呢?據我所知,沒有一棵樹,沒有一叢草,沒有一只飛鳥,只有白天的太陽和晚上的月亮比北京大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