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眼角膜,北川和長沙兩個男孩的生死約定

心靈的窗口漸漸被黑暗籠罩

2008年9月16日下午，四川綿陽永興板房區。

10歲男孩唐城正在一片菜地邊看書，他的兩只眼睛瞇成一條線，這樣才能隱約看到書上的字。他的父親唐青松步伐輕快地從遠處走來，激動地喊：“兒子，有好心人要給你捐眼角膜，以后看書就不這么費勁了!”

唐城立即從地上爬起來，不過，剛剛跳躍在臉上的喜悅，轉瞬就消失了，他偏起腦袋，一本正經地說：“我用了眼角膜，那他呢，不就跟我現在一樣，啥都看不見?”

唐青松的眼睛有點潮，他給兒子解釋：“給你捐眼角膜的哥哥已時日不多，他走后，你才能做角膜手術……”

唐青松鼻子一酸，聲音越來越低，仿佛自言自語。

唐城將書放在一旁的臺階上。問父親：“那個哥哥要去哪里呢?”

“他……他去的地方……總之，哥哥會過得開心!”唐青松伸出右手，摸摸兒子的頭，他不敢保證這樣的解釋，兒子是否聽得懂。

這個看似平常的日子，扭轉了小唐城今后的人生

唐城出生于北川，父母靠種地為生。他從小左眼就長了一個腫瘤，腫瘤沒造成疼痛發炎等癥狀，因此沒有引起家人的重視。但自從上了小學后，唐城的左眼漸漸看不清東西，右眼也受到了連累，視力急劇下降。

三年后，唐城讀五年級，此時視力越加模糊。唐城爽快開朗的性格，也漸漸被沉默自卑替代。有天中午，唐城偷偷溜到鎮上唯一的一家眼鏡店，在營業員的幫助下，他分別試了200度、300度、500度甚至800度的近視眼鏡，但都跟不戴沒什么兩樣。唐城的個子比較高，座位排在最后，他硬著頭皮去找老師，要求調到前排，不然他什么都看不見。

老師答應了。然而，即使坐在第一排，唐城也漸漸地看不到黑板上老師的粉筆字了。周末，回家后。他讓媽媽豎起指頭，捂住右眼，左眼怎么也看不清媽媽出了幾根指頭，只有兩只眼睛同時睜開，才勉強看得到。

唐城十分沮喪、恐懼。唐青松跟著著急起來，然而，家徒四壁，根本沒有錢去帶孩子治療。最后，唐青松一咬牙，決定將土地承包給鄉親，外出打工掙錢，給孩子醫治眼疾。

2008年春節過后，唐青松和妻子前往攀枝花打工，兩人每月省吃儉用，存2000元，他們商量好，等攢夠1萬元后，就回家帶兒子去成都的華西醫院治療。然而，幾個月后，地震摧毀了家，治病的希望也隨之破滅了，幸運的是，唐青松一家人都逃脫了這場大劫難。

2008年5月14日，唐青松和妻子在綿陽市九洲體育館找到兒子時，他正坐在一張報紙上面，面前點著一支蠟燭，他正借著燈光看書，唐城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周遭的吵鬧、哭泣、求助聲沒有打擾他。

安置點有專門的醫生，他們優先給兒童和婦女檢查身體。一位掛著省醫院醫師胸牌的阿姨給唐城檢查，各方面都顯示健康。阿姨正要離去時，唐城忽然扯住她的衣服，很大人地說，“阿姨，能不能看看我的眼睛?它是小時落下的病，戴眼鏡也沒用。”

善良的阿姨把唐城帶到了專業醫療車里，經過詳細檢查，終于給他“小時落下的病”找到答案：它是一種先天性疾病，病名叫角膜的皮樣瘤。它對角膜造成壓迫，導致角膜閃光，甚至直接遮擋瞳孔，所以引起弱視甚至失明。要去掉它，唯一的辦法是手術切除皮樣瘤，再做眼角膜移植。

眼角膜移植，對于出身農村的唐青松一家，幾乎沒有希望。那段時間，唐城每天都要在安置點看書。這幅場景，不經意間打動了一個人，他就是來自湖南某文化公司，正在災區做志愿者的孔祥善。孔祥善俯身關切地問唐城：“小弟弟，你為什么要閉著眼睛念書，這樣不是看不見字嗎?”

唐城回答得很干脆：“這樣才能看得見字，我的眼睛是小時落下的病，戴眼鏡也沒用!”

孔祥善又問：“那你爸爸媽媽怎么不帶你看醫生呢?

唐城回答：“醫生阿姨說了，只有做眼角膜移植手術，才能治好。”孔祥善表揚了他。隨后找到唐城的父親唐青松，將孩子的資料和唐青松的電話登記在一個本子上。

唐青松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想不到，幾個月后，他突然接到孔祥善的電話。聲稱長沙一位叫黃舸的男孩，愿意將眼角膜捐給唐城……

即使跌入黑暗，也不愿哥哥離去

晚上吃飯時候，唐城突然向父親提出一個要求，請父親明天到新華書店買張中國地圖。唐青松難得見兒子有這樣的好心情，爽快答應。第二天下午，唐青松就買回了地圖。

唐城高興地將地圖鋪在地上，臉幾乎貼在地圖上，微弱的視線牽引著手指不斷搜索，他先看到了北京，接著看到了蘭州，又找到四川和綿陽……慢慢地，他在地圖中南部那片褐色土地上，找到了湖南和長沙。

小家伙拿來紅色的水彩筆，將長沙圈起來。喊來父母親，指給他們看：哥哥的家就住在這里，你們看看，距四川好遠哦。一家三口圍在燈下，共同談論著一座從沒去過的城市，一個從沒見過的男孩。唐城怔怔地想，哥哥僅大他10歲，那么年輕，為什么要匆匆地離開呢?

唐城迫切地想了解長沙哥哥的更多信息。

2009年5月14日晚，唐城用電視遙控器調到湖南臺。該臺正在播放一檔叫“成人禮”的節目，突然聽到主持人何炅說到“黃舸”的名字，他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上，他目不轉睛地盯住電視。

這時，一個面容消瘦的少年，坐在輪椅上，微笑著從幕后被推出。推輪椅的中年人面容憔悴，但看起來很精神。經主持人介紹，他們就是黃舸和他的父親黃曉勇。

主持人向觀眾介紹：黃舸是個地道的湖南男孩，在他7歲的時候被確診為“先天性進行性肌營養不良”，這種病的患者最后將全身肌肉失去功能，窒息而亡，一般只能活到18歲。雖然三年前，黃舸的整個身體只有頸部以上可以活動了，但堅強的他已經把生命延續到了20歲。

從2008年冬天開始，黃舸的身體狀況突然急轉直下，呼吸開始困難起來，晚上睡覺還必須戴著氧氣，白天一半的時間都得躺在床上。一天天虛弱下去。黃舸也漸漸感受到死亡的臨近。

黃舸對主持人說：這么多年來，我沒有主動地伸出手，因為十年前的某一天，我發現我的雙手已經無法抬起來。今天，希望何炅哥哥能夠幫我舉起我的雙手，擁抱下我的父親……”

節目現場一片啜泣聲，小唐城也哭了。何炅輕輕扶起黃舸的手，黃曉勇彎身，父子倆艱難地擁在一起。

這時，主持人請黃舸講出他最后的愿望。

黃舸眼里噙著淚水：去年大地震后，我心里就一直有一個愿望，希望自己能為災區盡一份力。看到那么多人都在付出自己的力量，我絞盡腦汁，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最后，我想到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給四川災區的孩子，欣慰的是，我已找到了那個孩子，我希望他能用健康的眼睛去感受這個美好的世界……

黃舸孱弱而質樸的聲音，穿過堅硬纖薄的電視熒屏，唐城一直在流淚。節目結束后，他攤開作業本，寫起了日記：

黃舸哥哥，我今天在電視上看到你了，我就是你要捐助的那個災區男孩，我比你小十歲，我叫唐城，唐朝的唐，城市的城。

哥哥，我也有個心愿，不希望你匆匆離開我們。從今天起，我再也不害怕眼前的黑暗，你哪怕不能站起來，也要坐著這輪椅走下去，好嗎?就像張海迪阿姨那樣，走下去……

唐城決定將這天的日記寄給黃舸哥哥，讓他知道自己的心跡。他打電話向父親請教，卻被教訓一通：根據國家有關規定，捐受眼角膜的雙方不能互相聯系。

唐城還是將信寄了出去，信封抬頭寫：湖南電視臺黃格哥哥收。他沒有寫清自己的地址，還將舸寫成了格，這封信注定石沉大海。

2009年6月1日，兒童節，板房學校來了很多好心人。孩子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節日。晚上，唐城又趴在桌子上寫日記：

今天，學校里來了很多叔叔阿姨，給我們帶來禮物，還跟我們做游戲，他們知道我的眼睛有問題后，特別照顧我，還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書包。

我問叔叔阿姨，你們有沒有來自長沙，他們都搖頭，如果有長沙的人話，我會托他將這篇日記帶給你……

眼角膜移植成功，愛心延續

2009年11月6日，湖南長沙。

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雨，不期而至。氣溫很低，寒風凜冽，不少市民還是從四面八方趕來，聚集到中南大學湘雅三醫院，他們來到這里送一個男孩，那天，黃舸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他剛剛在醫院里過完自己21歲的生日。

在黃舸去世的12個小時內，長沙愛爾眼科醫院的專家如期摘取了他的眼角膜，并連夜航空把角膜送到成都愛爾眼科醫院。

當天，正在溫江打工的唐青松，被愛爾眼科的工作人員接到北川板房學校，將正在上課的唐城接到后，又一起回到成都。路途中，工作人員問唐城：“我們今天就要把你帶到醫院，因為一位叫黃舸的哥哥，他要捐給你眼角膜。”

唐城說，這個，我早知道了。他試探地問，那哥哥呢，他是不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一定是悲傷的結局他已知道了。

2009年11月9日下午兩點，唐城進手術室前，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話間，來人已走到眼前。唐城馬上想起，他是大恩人孔翔善。專程來到成都為他加油鼓勁。

“小弟弟，以后走路就不用再低頭了，看書不用再瞇眼了，手術后或許有瑕疵，但不管有什么瑕疵，作為一個男人都要挺胸抬頭，記住叔叔說的話沒有，不是因為臉蛋長得漂亮就要把頭抬起來，要堅強，不管遇到什么樣的困難……”

“謝謝叔叔”被卡在唐城的喉嚨里，沒有說出，他含淚點頭答應。這時，麻醉師過來，將唐城推進手術室。

因為要先摘除唐城左眼的腫瘤再做角膜移植，手術預計得四個多小時，唐城的爸爸媽媽和奶奶一刻也不愿意離開手術室的門口。他們知道，再過四個多小時，小唐城就會有一個新的開始。

手術進行得非常成功，唐城也很堅強，手術后在病房里就主動和病友們說話。2009年11月16日上午，護士輕輕地拆開他左眼的紗布，剎那間，心間仿佛開了一扇小窗，陽光傾瀉而入。來自遙遠天堂的光明，照進唐城的世界。他輕輕睜眼，眼前的世界如玻璃一樣明亮華美。

圍繞在周圍的，除了熟悉的爸爸媽媽和奶奶，還有很多醫生、護士和好心人，他們問唐城此刻眼睛的感受，他說，只是有點癢，但不疼。哥哥的眼角膜很乖，很安靜。他說，他最想見到黃舸哥哥，哪怕只說一聲謝謝。

這個懂事的孩子感動了周圍的人。醫院方免去了唐城的手術和醫療費，并決定了卻孩子的一個心愿，讓唐城和黃舸的爸爸黃曉勇進行一次網絡視頻連線。

黃曉勇見到視頻前的小唐城。情緒也格外激動，他說：“看到你，就像見到自己的兒子一樣，或許黃舸沒有走，他的意愿，通過一種方式還在人間，你要好好念書。”

唐城連續說著，“謝謝黃爸爸，謝謝黃爸爸!”

2009年11月25日，唐城順利出院。醫生說，他的左眼還有些許弱視，完全恢復視力還需要一段時間的藥物治療。對于小唐城來說，清澈透明的眼睛，已能看清楚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