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祭鹿角埡

1

鹿角埡的老栗樹上長出了一棵人參，這消息像風一樣刮進村里，上山來看稀罕的人一撥趕一撥。栗樹是棵千年古樹，人參是棵奇珍異參，古樹奇參，世所罕見，人們都說:老栗樹和守山人顧三爺一樣，怕是要成仙了。

這山里原是出過人參的，顧三爺祖輩都是采參的老放山人。那時候，距鹿角埡百里開外的地方有個遠近聞名的干飯盆，那參就出在干飯盆里。“干飯盆”是一種特殊的地形地貌。這種地貌多出現在原始森林中，山山相似、溝溝類同，峰回溝轉、迂回往復，如同迷宮般的八卦陣。一般人進入里面，若是沒有經驗的話，很難走出來。而且迷路的方式大致相同，不論怎樣往前走，也不論走出多遠，最終還是會回到原來的地方。迷途者走過的路線，基本上都是呈現圓形或橢圓形，總也走不出去。過去的采參人、狩獵者葬身干飯盆的不計其數。進去的人往往是:左一圈，右一圈，一連走幾天，卻仍在原地打轉，最終累餓而死。因此，干飯盆里面的人參雖多，敢去采挖的人卻極少。因為采挖的人少，便養育出了一些多年老參王，能挖出一棵拿來賣，就能發上一老鼻子財呢。也正因為如此，冒死去干飯盆采參者也從不間斷。

顧三爺的爺爺是個膽子奇大的人。他能根據一種特殊的氣象和自己多年積累的經驗來辨別方向，出入干飯盆時，很少迷過路。每年去放山，幾乎沒有空過手，每一次都是帶著鼓囊囊的參包回來。不過，正像俗話說的:玩蛇的遭蛇咬，玩鷹的被鷹啄瞎眼，這是命定的路數，他老人家最終也還是吃了人參的虧。有一年，他又獨自一個人進入干飯盆去采參，而且滿載而歸。然而，走到出山口的時候，卻遭了歹人暗算，結果身上的參被搶走，自己也丟了性命。從此以后，他們顧家再也沒有吃過采參這碗飯。顧家的子孫后代也都謹記著一個遺訓:但凡是稀世的寶物，都要遠遠地躲開。寶物命性硬，能全活人，也能傷人，一般人無福消受，強行占有的話，會因降鎮不住而招致禍患。

現在，一棵罕見的人參竟是長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來了，這是福還是禍呢?顧三爺是第一個發現那棵參的人。發現的時候，它已經長在樹洞里不知多少年了。樹老了，除了下面那個能臥下一頭牛的樹洞以外，上面還有好幾個小洞，每只洞里不是生著草，就是住著各類小動物。這個生了人參的樹洞位置略高一些，里面還長著一大叢野草，再加上樹葉的掩護，很難辨認出來。發現人參以后，顧三爺又對它進行了一番偽飾，心想，讓它盡量多長幾年吧。人參這東西，愈老愈金貴呢。不過，顧三爺倒是從來不曾想過要靠它發財。自己整年不下山，要錢派什么用場呢?他相信，人參是有靈性的，它長在哪里，就會給哪里帶來護佑。然而，有些東西是藏也藏不住的。參長在樹上，瞞得了人，卻瞞不住鳥。

這鹿角埡上有一種小鳥，長著乳黃色的胸脯和帶斑點的羽毛，紅嘴角、紅眼睛，像小精靈一般，當地人都叫它“人參鳥”，哪里有人參它就會出現在哪里。人參這東西怪異而又邪性，專職的放山上要找到它也非常艱難，這鳥是憑什么線索發現人參蹤跡的，只有老天爺知道了。在山上生活了七八十年，顧三爺明白，這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各有其理，人不可能完全勘透其中玄機。

不過，早些年的時候，由于人們瘋狂采挖，整座山都被糟蹋得不成樣子，連干飯盆里面的人參都難逃其劫，被人篦子梳得寸苗不剩。那些人拿了指南針進去，也不怕因遭遇山嘛達而迷途了。鹿角埡上的人參絕了跡，這種乳黃色的小鳥也不見了。印象中，顧三爺覺得自己有十多年不曾見過這種鳥了。后來，人們都搬下山，到城里淘金撈世界去了，這山才算太平了幾年。那一天，顧三爺正在放牛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幾聲奇異的鳥叫聲:“王敢哥哥!王敢哥哥!”起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細聽了一陣子，才確信，真真切切是人參鳥的叫聲。傳說人參鳥是一個姑娘變成的，她的情人叫“王敢”，被迫害致死了，這姑娘變作鳥還在喚著她的情人。

出現人參鳥的地方，必有人參。顧三爺細細地聆聽著那流利溫婉的鳥叫聲，心里甭提有多么地欣悅了。后來，他終于在樹洞里發現了那棵人參。人參是山的魂兒呢。有了人參，這山也就活了。山活了，他心里也就舒泰了。

然而，這人參鳥的叫聲到底還是招來了山下的人。大家都曉得，這鳥的出現預示著人參的出現，而人參就是黃燦燦的金子呢。人們成群結隊地上山來，這里刨刨、那里挖挖，折騰得兔子不著窩、狐貍滿山躥。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這山又要被踐踏得不成樣子了。于是，顧三爺站出來，向大家指明，人參長在樹上，不用再東找西尋了。參是野參，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誰發現的就歸誰所有。不過，顧三爺明確表示: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他絕對不會去碰觸這棵參。這參長在鹿角埡上，就是鹿角埡的守護神。只要他活一天，誰都甭想動它一片葉子。

顧三爺的話把大家都震住了。這棵參生長的地方太過怪異，又有許多雙眼睛盯著，暫時還真沒有人敢打這棵參的主意。山里人都相信:若是冒犯了參神，是要招來滅頂之災的。

2

顧三爺在這鹿角埡上已經生活了整整七十三年。鹿角埡原本住著幾十戶人家，人們靠山吃山，雖是布衣粗食，倒也自在恬淡。然而，自從埡下修了一條柏油馬路，開進來第一輛采礦車以后，這山上就變得一天比一天地清寂寥落起來，先是一戶兩戶地往下遷，再后來，終于遷得只剩下顧三爺一個人了。

顧三爺的兒子在幾百里外的省城買了樓房，幾次開了小轎車回來，要接老爹去城里享福。任憑兒子說什么，顧三爺只打定了主意，一步不離鹿角埡。他生在鹿角埡，長在鹿角埡，根兒已經扎在了鹿角埡的石頭縫隙里，仿佛鹿角埡上一棵會走路的老樹，跟那棵古栗樹親得如同兄弟手足一般，讓他怎么丟得開、舍得下呢?

老栗樹沒有上千載，也有幾百年了。主干粗得幾個人都抱不攏，枝椏伸展到半里地以外，擎天弊日、綿延層疊，蒼蒼茫茫、濃陰密布。樹干的底部爆裂開，呈三柱鼎立之勢，形成一個巨大的樹洞，那洞里能臥得下一頭牛犢子。顧三爺從小就在這樹上跟小伙伴們捉迷藏、摸樹猴，酷暑盛夏的時候，干脆拿繩子在枝椏間綁一只吊床，夜里就睡在樹上。長成一個情竇初開的小伙子時，又在這樹下與姑娘們廝磨纏綿、說愛談情。后來，娶妻生子、年歲漸長，慢慢地品出了日子的況味，又在這樹下一袋子一袋子地抽旱煙。與老樹相伴了幾十載，跟這樹一樣垂垂暮老的時候，哪一天不到這老樹下坐一會，那心里都不敞亮呢。

老樹上生出了人參來，這確實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哩。大家都曉得，人參是嬌貴物兒，不是白菜蘿卜，隨便什么地方都能生長。它對環境的要求極為苛刻和挑剔，土質過于干燥不行，過于潮濕也不行;太陽曬到不行，不見陽光也不行;大雨澆淋不行，濕度不夠也不行。能出上品老參的地方，必定是上品風水寶地。現在，人參長在古栗樹上，村里人對這棵栗樹便也頂禮膜拜起來，沾了人參的寶氣和靈光，樹梢頭結出的幾顆栗子果也成了人們眼中的稀罕物。至于那棵人參就更是稀世珍寶了。它生長環境獨特，不但具備了野生人參的元力，而且蘊含了千年古樹的靈性，木行極旺，自然是人參中絕無僅有的上上奇品。

以前，整年論月都不見有人上山來，一年四季只有顧三爺一個人形單影只地守在鹿角埡上，陪著那棵老栗樹熬日月，現在，鹿角埡一下子熱鬧了起來，老栗樹也大出風頭。有人拿了相機來拍照，有人拿了香燭來拜祭。有人更絕，抱了娃娃來給老栗樹掛紅鎖，說是要認老栗樹做孩子的干爹，折騰得老栗樹一刻也不得安寧。

栗樹雖然長在顧三爺家的窯門前，卻屬于公家所有，無論別人做什么，他都無權阻止。后來，村長看到這些普普通通的栗子果變得如同金豆豆般地主貴，里面大有文章可做，便分派給顧三爺一個任務，讓顧三爺守著這棵樹，上面的果子一顆都不能少。顧三爺得了村長的尚方寶劍，這才敢行使起護樹的權利。他倒也不在意那樹上的果子和人參，他是擔心老樹本身被折損和糟蹋了。他心里明鏡似的，栗子果還是通常的栗子果，沒什么稀罕。至于那棵人參，也不是什么神奇靈異。人參長在樹洞里，他分析，把種子丟進樹洞里的種參者，很可能是某一種鳥。參籽那東西怪，鳥吃了以后不會消化，囫圇個地拉出來，恰巧丟到樹洞里。洞內有樹葉、雜草爛成的含有腐殖質的泥土，加上自然的雨水和樹漿，就育出了人參來，這也不足為奇。

幾百年上千年的古樹，如同一個垂暮老人，它需要一個靜謐祥和的環境來安度晚年。和老樹廝守了幾十載，顧三爺固執地相信:樹是有感覺、有靈性的。它會高興，也會煩惱。心情舒暢了，它就會舒舒朗朗地過日子，如果它情緒煩躁，就會像人一樣生病。有時候偶爾到城里去，看到長在路邊的樹木，顧三爺就會忍不住喟然長嘆:它們有的被纏上層層疊疊的電線，有的掛了滿樹的小燈炮，電的熾烤，再加上人群和車輛的喧嚷，年深月久，那樹就變得病蔫蔫的，一點一點地枯萎而死。可是，沒有人知道，它們是因傷心和難過而死的。

老栗樹到底是上了年歲，已經沒有多少氣力孕花掛果了，那么一棵大樹，才稀稀拉拉地結了幾十枚果子。這果子往年是沒有人往眼里拾的。成熟以后或是跌落地下，被田鼠們揀了去，或者掛在枝頭，被猴子們采了去，不管誰吃，老栗樹都不見怪。它榮辱不驚、心平氣和，安詳自在地消度著屬于自己的日月，沭風飲露、應時而發，當開花時則開花、能結果時則結果，盡力而為、隨遇而安。可是現在，這安寧舒泰的日子竟是過不成了。

3

顧三爺的家就在老栗樹對面。一個小院子，三孔舊窯洞，那是顧三爺住了幾十年的老屋。村里的人家都在埡下造了新房，青瓦藍磚水泥地，漂亮是漂亮，可顧三爺看不上也住不慣，他還是稀罕自己的舊窯洞。窯是土窯、洞是土洞，他貪戀的就是那原汁原味的泥土氣息。人吃五谷雜糧，糧食又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怎么能遠離了泥土而過活呢?離開了泥土，他覺得整個人都被連根拔起了一般，沒著沒落的。

顧三爺到過省城兒子的家。在他看來，那根本不能叫作“家”，也就是鋼筋水泥壘起來的“盒子”而已。大盒子套著小盒子，人被一道道鐵門鎖在盒子里面，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連鹿角埡上的鳥都不如。兒子住的“小盒子”在二十七層，上下樓都要被裝進更小的“電盒子”里，像麻袋一樣被載上來又載下去，一旦停了電，人就抓了瞎。給他的感覺仿佛是:那高高的樓房就像一架巨大的機器，而人就是鉆進機器里面的小爬蟲。在龐大的機器面前，人顯得比螞蟻還要可憐和無助。

自己住的窯洞，那才稱得上是個“家”呢。在他看來，“家”是活的，有生命、知靈性，冷暖自得、朝夕有聲。在他的家里，處處可見繁茂的生機呢，院子里單是花草樹木就不下幾十種。海棠香椿，洋槐石榴，還有十香菜、梅豆角、茄子、青椒、西紅柿，更不用說風仙、雛菊、三角莓了。莫管是秋冬還是春夏，一年四季都有花香相伴。早上公雞報曉、夜里蛤蚧巡更，天上星月朗照、地上蟋蟀鳴唱。清晨醒來一推開門，就會與紅彤彤的日頭迎面撞個滿懷。家，就該是這個樣子。雖然老伴過世多年，兒子又去了省城，女兒也遠嫁他鄉，可顧三爺一點也不覺得孤單。除了樹木花草以外，這院子里與他做伴的生靈多著呢:一條大黑狗、一頭老黃牛、一只老猴王、一群蘆花雞，還有墻角的田鼠、洞里的爬叉、地上的蜇蛄、樹上的喜鵲，一個熱熱鬧鬧的大家庭呢。

顧三爺不僅是自己那個大家庭的主人，還是這整個鹿角埡的主人。鹿角埡的哪一個草窩窩里住著一只母狐，那母狐養了幾只崽伢;哪個石凹子里住著一窩野獾，那獾媽媽啥時節要生小獾仔，他都洞察得一清二楚。哪只倒霉的兔公撞進別人下的鐵夾子里弄斷了腿，臥在窩里沒辦法出來覓食，他也曉得鼻清，到了該吃飯的時候，就會把山蘿卜送到兔窩口去。這鹿角埡上的一塊石頭一枝草，甚至一只山雞一只雁，都叫他留戀難舍，更何況是一棵千年古栗樹呢?

老栗樹不會說話。它就那么幾百上千年地立在那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它因經歷和見證過太多世事的變遷和滄桑而無語，又因遭受過太多的風霜和雨雪而無言，它的沉默和隱忍常常讓顧三爺禁不住淚水漣漣。天氣晴朗的時候，顧三爺每一天都會牽了他的老黃牛到樹下來歇息一陣子。牛在樹下默默地反芻，顧三爺則靠在樹干上一口一口地抽煙，樹梢在微風吹拂下輕輕地淺吟低唱著，仿佛在吟詠一首古老而又悠久的歌謠，那無聲的歌謠讓顧三爺怎么聽都聽不夠呢。

4

秋天里，到了收獲的季節，村長親自帶了人上山來了。有電視臺的攝影師，還有報社的記者，鬧哄哄的一大群。他們支起三角架咔嚓咔嚓地拍攝了一番，這棵默默無聞的古栗樹便如同電影明星一樣大出風頭起來:先是出現在報紙上，然后又出現在電視上。聞訊前來的參觀者像趕廟會一樣，絡繹不絕、成群結隊。到了正式采摘那一天，還在現場舉行了一場熱熱鬧鬧的“摘果典禮”。樹上綁滿了紅綢做成的飄帶，幾十條紅綢帶隨風舞動，令人眼花繚亂。那普普通通的栗子果也不叫栗子，改叫“參栗”了。

村長從省城請來了專門的“高人”來指點，在“高人”的策劃下，他們把樹上僅有的幾十顆“參栗”采摘下來，選出特別圓特別大的，兩個一組，放在專門定做的鍍金盒子里，拿紅綢布包上，敲鑼打鼓地向縣領導敬獻，獻完禮剩下的則公開拍賣。一個盒子里面裝兩顆“參栗”，居然賣到了上千元，平均一顆果子五百塊。人們沒有想到:這棵老掉牙的古樹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搖錢樹。那樹上結出來的果子，差不多等于是金元寶呢。既然如此，村里決定，對這棵古栗樹進行開發，讓它盡可能地發揮出最大的經濟效益來。策略是明擺著的:要想多賺錢，就得讓這棵樹多結果子。然而，樹到底是老了，已經活了幾百上千歲，拼盡全身的力氣也結不出幾顆果子來了。不過，這難不倒村干部們。

第二年的春天里，村長領著縣上的技術員來到鹿角埡，搬了梯子，開始在老栗樹上爬上爬下地忙活。顧三爺不懂他們在做什么，湊上前去打聽，技術員告訴他:他們在給栗樹進行人工授粉哩。只要授了粉，想讓它結多少果，它就能結多少。

顧三爺聽了這話，感到一陣惶惑，對村長說:樹和人一樣，老了就是老了，讓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懷孕生子，這對老栗樹沒有損害嗎?村長很不屑地搖搖頭，教訓顧三爺道:現在是講究科學的時代，一切都要與時俱進。栗樹老了，但也要奮起直追，緊跟時代的潮流不是?

村長這么說，顧三爺也沒奈何。不過，他們實在太貪心了，頭一天就在樹上掛了一百多個花粉袋子，還嫌不夠，第二天又掛了七八十個。看著滿樹的花粉袋子，顧三爺說不上來心里是什么滋味。村長和技術員帶著喧嚷的人群離開以后，顧三爺呆呆地站在樹下，難過得半天喘不過氣兒來。好端端的一棵樹，被他們擺弄得不倫不類，像煙花巷里搔首弄姿的窯姐兒一樣。可憐的老栗樹除了默然隱忍以外，別無他法。顧三爺心疼地安慰它說:樹大哥，你就忍忍吧。忍過這幾個月就好了。

5

時令正值初春，顧三爺有許多事情要忙活呢。

第一樁要做的事情是給母雞安窩。雞這東西雖然卑微，卻也性情十足。母雞到了該抱窩的時候，若是不給它抱，它就會鬧情緒。蛋也不下、食也不吃，一天到晚蹲在窩棚里面生悶氣，把頭縮進脖子里，一副心灰意冷的決絕。不滿足它的愿望，它大有絕食而死的架勢。以前，顧三奶活著的時候，遇到這樣鬧氣的母雞，便會拿一盆冷水兜頭蓋腦地向它潑去，潑它幾回，它就醒過神兒來，不再做當母親的夢了，乖乖地該吃飯吃飯、該下蛋下蛋。可是，顧三爺卻狠不起那個心，母雞想抱窩，就分派給它十幾枚雞蛋，讓它抱去。

安頓了雞以后，顧三爺還要在地里種上山藥、紅苕、花生，還有包谷。山上土少石頭多，顧三爺只能見縫插針，逮著一片巴掌大的地便下種，能種什么就種什么，因地制宜、趕窩就旋兒，至于到時候會收獲多少，就全憑天意了。顧三爺的信念是:只要多種，肯定就能多收。這山上能多長出一棵包谷穗、多結出一只窩瓜來，他心里也受活。不過，即便顆粒不種，顧三爺自己也餓不了肚子，他是為山上的獸兒們做嚼咕的。

自從村民們搬下山去以后，埡上的獸兒們就漸漸地多了起來。猴子就不用說了，是這山上的老居民，另外還有獾、狐、兔、黃鼠狼，偶爾還可遇見一兩只半大的野豬，不過這種情況較為罕見，只有大雪封了山，干飯盆那邊的野豬實在找不到吃食了，才會大著膽子摸到離村莊較近的鹿角埡來。至于山雞和短尾巴雉之類的鳥兒們就多得不可勝數了。這些鳥呀獸的，都是顧三爺的鄰居，都要在這鹿角埡上覓生活。顧三爺只要還能動彈，就要盡自己的微薄之力，替這些鳥獸還有猴子們多種些吃食。

那只老猴子和顧三爺作了好幾年的伙伴，已經是老熟人了。它不是本地猴，不知道是從什么地方逃難來的。看那樣子，像是個被轟下臺的老猴王。山林里的猴子大多都是以群體為單位生活的，一個群體由一只猴王帶領，那做了王的往往是驃悍而又英俊的青壯年猴子，猴王在位時在猴群里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權力，擁有眾多年輕貌美的妻妾，一旦年老體衰，就會被后來者無情地取代。被打敗的老猴王是不允許呆在原群體里面的，要被遠遠地趕走，哪怕是自己的妻兒也不能再靠近一步。擔心失敗者伺機反撲，有的老猴王甚至被趕下崖壁摔死，或是被趕進水塘里面活活地淹死。

這只猴王還算幸運，僥幸逃了出來，不知道經過了多么遙遠艱辛的征途，一路流浪到了鹿角埡。但這山上的原生猴子們也不接納它，把它當作一個入侵者，見了它不是咬就是打，它孤苦伶仃，只能趁猴群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采些野果子來充饑。不過，它實在是太老了，腿腳也不靈便，還傷掉了一只眼，到了冬天就一籌莫展了。

深冬時節，地面上能吃的東西差不多都被各種鳥獸們覓食凈盡，只有樹上殘留的一些干果還可裹腹，但那只猴王老得根本爬不動樹，顧三爺第一次遇見它的時候是個大雪天，它餓昏在老栗樹根部的樹洞里。顧三爺煮了些玉米糊糊喂給它吃，才救了它一條命。從此以后，它就和顧三爺成了莫逆之交。隔三差五地，它就會到顧三爺家的院子里去拜訪。后來，它干脆住在顧三爺家不走了。一只猴子一頭牛，外加一個老人一條狗，爺兒四個睡在一孔窯洞里，暖暖和和的，就像親密的一家人。

顧三爺想，可能是自己年歲大了的緣故，心里總是特別憐惜那些漸入老境的動物們。他身邊的那頭牛也老態龍鐘了。這頭牛陪伴了顧三爺多年，年輕時是替他出過力流過汗的，現在，它老得連秫秸都嚼不動了。按慣常的規矩，一頭牛老到這般程度，早就或殺或賣，再養下去既搭草料又搭工夫，到時候殺了連肉都沒人肯買。但顧三爺終是不舍得賣。牛已經干不成活路了，莫管誰買了去，毫無疑問都是要拿刀殺它的。替自己下了一輩子苦的一頭牲口，就像朝夕相伴的親兄弟一般，顧三爺怎么舍得送它去挨刀子呢?他寧愿侍候著它，替它養老送終。爺兒四個閑下沒事的時候，就會滿山遍野地轉悠。這鹿角埡在顧三爺的眼里就是一塊寶地呢。

6

春天的時候，顧三爺最喜歡去的地方是紅石谷。紅石谷是鹿角埡上的一個山凹子，抽袋煙的工夫就到了。太陽晴好的日子，顧三爺常常帶著自己的三個老伙伴，半晌半晌地呆在那里曬太陽，他稀罕的是那里的石頭。

名子叫“紅石谷”，石頭卻未必都是紅色，以赭紅者居多而已。還有青石、白石、黑石、花石，哪一種顏色都讓顧三爺喜歡不夠呢。那些石頭千姿百態、形貌各異，有的狀如臥龍，有的神似飛虎，還有的平平坦坦，像天然的床榻。顧三爺躺在平坦如榻的石頭上，渾身上下的筋脈都感到舒絡而又安泰。他喜歡石頭的那種踏實的質感，也喜歡石頭的敦實和憨厚。身子躺在石頭上，被太陽暖暖地照著，心里甭提多么地自在了。

換算起來的話，顧三爺與三個伙伴的年歲基本相當。曬足了太陽以后，顧三爺喜歡慢悠悠地帶它們在山路上漫步，就像一個國王帶著大臣們巡視自己的領地一般。山路都是曲曲彎彎的，上面長著綠茸茸的小草，就像鋪著絨線毯子一樣，腳踩在上面軟綿綿的，窸窣有聲，顧三爺很喜歡這種感覺。他覺得，這樣的路才叫作路呢。城里那擁擠的街道，只能叫作“馬路”，根本不是人走的。

黑子是條狼狗，和猴王、黃牛一樣，已經垂垂老矣，但它耳不聾、眼也不花，顧三爺向它丟個眼神兒它就能心領神會，對顧三爺的指令，它執行得分毫不爽。顧三爺讓它守栗樹，它夜里便在栗樹洞里安了窩。它的個頭大得像只小老虎，發起威來比豹子還要兇猛，年輕時咬死過一頭三百來斤的野豬。現在雖說老了，威猛不減當年。不經顧三爺的允許，誰都甭想靠近栗樹一步。只要顧三爺打一聲唿哨，它隔著幾里地也能迅速準確地趕到顧三爺的身邊。

顧三爺就這么走走路，曬曬太陽，再種種紅苕和包谷，時間就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大截子，到了秋天的時候，授了粉的栗子樹上當真掛滿了累累的果子。看著那結嘟嚕連串子的栗子果，顧三爺心里說不出來是什么滋味。

7

老栗樹上了年歲，忽然一下子托負起這么重的擔子，顯然有些承受不住，就像一個百歲老人吃力地背負著超負荷的大籮筐一樣，腰壓彎了，枝枝杈杈都累得低垂了下來，但老栗樹還是默默地拼盡全力撐持著。顧三爺用手輕輕地摩挲著樹干，語重心長地說:樹大哥，你再挺一陣子吧，等果子采摘下來，你就可以好好歇歇身子骨了。

村長帶著技術員上來過幾次，看到樹上結的果子稠密得裹成了疙瘩串子，笑得嘴巴咧到了后腦勺。他們的眼里放射出攫取者的綠光，連絲毫的憐惜之意都沒有。顧三爺在心里憤憤不平地罵著:讓一棵千年老樹這樣拼了性命去替你們換錢，良心叫狗扒吃了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過，從春捱到秋，果子的分量也隨之增加了許多，老栗樹的腰彎得更低，枝條也垂得更低了。顧三爺心疼難抑地說:樹大哥啊樹大哥，老了老了，又叫你吃這么大的苦頭，造孽啊!若是我能替你分擔一些就好了。離收獲的季節還有幾十天，看著不堪重負的老栗樹，顧三爺焦急得心里直往外冒煙，卻是一點法子都沒有，只能無奈地在鹿角埡上一圈一圈地轉悠，尋找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來做。

一到秋天，山上的動物們就開始忙碌著蓄存冬糧了，顧三爺能幫一把便幫一把。遇到獾媽媽帶著孩子尋食，便動手刨幾塊紅苕送給它，讓它和孩子美美地飽餐一頓。遇到田鼠往倉里運糧時，顧三爺便替它把倉房掩飾得更嚴密一些，以防被兔子發現來偷吃。若是被野豬尋著，那景況就更糟糕了，不但會把它的糧倉吃個底朝天，還會把它的窩踏平。愈弱小的動物，活起來愈艱難。動物和人一樣，老不容易、小不容易，顧三爺不忍心看它們忍饑挨餓。

不過，到底是老胳膊老腿了，顧三爺慢慢騰騰地轉悠一天，到黃昏的時候便累得腰酸胳膊痛的，胡亂地煮些芋頭粥吃過，便上炕躺下了。山里就有這點好處:白天是白天，夜晚是夜晚。白天太陽朗照、百物齊萌，晚上則漆黑一團、萬籟俱寂。顧三爺喜歡這濃厚得沒有縫隙的黑暗和靜寂，躺在自家的窯洞里，把門一關，整個世界都靜息下來，只有濃濃的甜香氳氤繚繞、揮之不去。

窯洞上沒有窗，幾面都是厚得穿不透的土墻，顧三爺的耳朵也不是那般靈透了，哪怕外面響大雷他也聽不見。睡了幾個時辰，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顧三爺醒了，是被黑子的叫聲吵醒的。黑子自從奉命在栗樹洞里安了窩以后，沒有顧三爺的召喚很少回來，這么一大早，它回來做什么呢?顧三爺披衣坐了起來。

推開門來到院子里，顧三爺才曉得，原來下了一夜的傾盆大雨。自己真正是老不中用了啊，居然睡得跟石頭一般沉，連半絲的動靜都沒有覺察。黑子還在對著他叫喚，那叫聲哀痛而又凄絕，顧三爺忽然打了一個冷顫，問黑子，是不是老栗樹出了事?黑子低下頭，快速地向院門外跑去。顧三爺顧不得多思，也急步跟了出去。到了老栗樹下，顧三爺叫了一聲“我的樹大哥呀”，就伏倒在樹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腳下撒落著一層半生不熟的栗子果，老栗樹的枝枝杈杈也散落了一地，小的有拳頭粗，大的斷枝居然有半尺粗的直徑，至于細小的枝杈就數不勝數了。顧三爺剎那間就明白:由于負累過重，老栗樹經不起風吹雨打了。若是放在以往，比這再大一些的風雨也傷不了它，可是現在，由于拖著一身沉甸甸的果子，再加上拼了全力超負荷地孕果，把精神頭全部用盡，像個失了調養的孕婦一樣，變得虛弱不堪、難抵外力，一場風雨，就給它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

顧三爺看看樹上，再瞅瞅樹下，樹上是滿目瘡痍，樹下是殘枝斷臂，仿佛有人拿刀斧把老栗樹瘋狂地砍斫了一番。老栗樹沉默無語。然而，受了如此重創，它一定鉆心般地疼痛，那斷枝處露著白骨一樣的木頭茬子，濕浸浸地淌著樹汁，顧三爺知道，那淌出來的，是老栗樹的血和淚啊!一棵近千歲的老樹，安分守己的長在山上，不招誰也不惹誰，為什么要遭受如此荼毒啊!

8

顧三爺站在樹下，痛心疾首地端詳著受傷的老樹，心想:惹起這場禍患的根源還在那棵人參上。這樣想著，顧三爺恨不得當即就把那棵參薅出來。不過，真要動手的時候，他卻僵住了。在山上呆了七八十年，顧三爺相信萬物有靈，從不無緣無故地傷及這山上的一草一木。現在，怎么能貿然而又粗暴地侵犯一棵人參呢?

第一次發現時，這參就生有五枚復葉。他根據參頭的鱗片判斷:這棵參至少生長在樹洞里十年靠上了。顧三爺怕別人發現它，每年到了六月份的時候，就會用一些樹葉把它一層一層地掩起來。六月份人參果實由綠變紅，鮮艷易辨，用放山人的行話說，叫作“跑紅頭”。只要這個季節能掩飾過去，其余的時候就不用擔心了。現在，再處心積慮地保護它，會給老栗樹帶來什么禍患還說不定呢。顧三爺左思右想以后，決定還是把人參請下樹來。自己不會去傷害它，更不會拿它去換錢，而是把它移植到一個新的地方，讓它繼續生長。然后，對村長謊稱人參是被狂風吹下樹來的。不把它請下來，說不定明年他們還要對老栗樹進行人工授粉，這樣折騰下去，要不了幾年，這棵老栗樹就會送了命。

于是，顧三爺先回自己家里，凈了凈手，拿來一炷香，來到栗樹下，虔誠地把香點上，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然后，按照放山人的規矩，拿出拴有銅錢的紅絨繩，一端拴在人參莖上，另一端拴在索撥棍上，把人參鎖住，以防它“土遁”。然后在人參植株上方搭個小支架，上面放上遮陰的東西，把人參罩住。然后再用剪刀、小鏟子這些工具，在人參株周圍仔細剝離土層和腐蝕物，非常細心地由清理每一條細根開始，逐漸向人參主根部挖去，這個過程用放山人的行話講稱為“抬參”。到達主根附近時，則改用鹿骨扦子清除土壤和雜物，保證不損壞人參的任何一個部分，即使是最細的須根也保證完整無缺。把人參“抬”出以后，顧三爺到附近去剝下一塊樹皮，內面鋪上苔蘚、地衣，把裹有一些“原坑土”的人參放在里邊捆扎起來，打成了一個參包。這一切都做好以后，顧三爺派黑子下山去，請來了村長。

村長看看老栗樹的慘狀，攤攤手，對顧三爺說:自然災害，在所難免。不過，樹上余下的果子還要看管好。人參被風刮下樹這件事，外人并不知曉，一定要保密，只有這樣，那老栗樹上的果子才不會跌價。

到了這個時候，村長眼里看到的居然還是錢。顧三爺心痛地告訴村長:這不是天災，而是人禍。若不是由于人工授粉過量，果實太多太重，造成栗樹不堪重壓，怎會出現此番樹體斷損的結果?但村長聽不進他的話，帶著打好包的人參，甩甩手走了。至于他要如何處置，就不得而知了。活了幾十年，顧三爺心里明鏡似的:人參這東西，若是拿來換錢的話，它的確是塊寶。若是從用途上來講，也不過是一味藥而已。

顧三爺清理了樹下的斷枝殘葉，然后開始想辦法給栗樹增加營養。由于傷了元氣，樹葉很快開始發黃。顧三爺到處搜集野兔的糞便，埋進樹的根部來作肥料。兔糞對栗樹最好，但畢竟有限，對那樣一棵大樹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栗樹傷成那樣，要想迅速有效地得到調理，還得輸“快綠豐”。“快綠豐”是一種專門用于樹木的營養液，價錢很貴，顧三爺傾其所有，也買不了多少瓶。于是，從來不為錢操心的顧三爺，開始想辦法掙錢了。

9

以前，顧三爺布衣粗食，基本上不怎么用得上錢。現在要掙錢，也只能從這山上下功夫。細究起來，這山上也有一些值錢的東西呢，獾、兔、狐、蛇，還有蛤蚧，只要捉到一只，哪一種都能賣上幾個錢。最好捉的是蛤蚧。

這種動物樣子就像四腳蛇，捉來以后剖腸破肚，用小木棍撐開肚皮，放在通風處晾干以后，可作藥材去賣，價錢十分昂貴。不過，顧三爺舍不得捉殺它們去換錢。在他眼里，這些動物跟他一樣是這鹿角埡上世代生存的子民，他十分溺愛這些小鄰居們呢，蛤蚧更是招人喜愛。到了清明以后，它們會像鬧鐘一樣準時鳴叫，早中晚各三次，分毫不爽，顧三爺很喜歡聽它的叫聲，甚至能從叫聲里判斷出它們的年齡來。蛤蚧這種動物極重感情，夫妻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就會一直叫喚對方，直至死亡，比人還有情有義，自己怎么舍得去捕殺它們呢?顧三爺寧愿天天和老猴王一起去揀拾爬叉皮。

爬叉這種小東西說來也不容易，在地下的泥土里憋悶整整八年，由一顆小小的卵籽長成拇指那般大的蟲蛹。蟲蛹成熟以后，還得艱難地打洞，由地下尺把深的地方，一直打到地面，不知道要打多少個日日夜夜呢。這小東西也很有心計，打到地面的時候，它們會留下一層薄薄的土蓋，不去貿然捅破，然后，躲在土蓋下面耐心地等候著，直到天完全黑透以后才從地洞里悄悄拱出來。若是大白天鉆出來，就可能要丟掉小命兒了。

爬叉沒有骨頭，一身都是高蛋白的細肉，把它捉來以后，先放在鹽水里面浸泡，等鹽味滲入肉里面，再放進油鍋里炸，香得很呢，拿到城里的飯店去賣，上百塊錢一小盤。爬叉可能知道自己的肉好吃，單等黃昏以后才敢爬出來，爬出來以后也不敢在地面上停留，而是再接再厲，繼續往高處攀援。有時攀上樹干，有時爬到灌木叢上，等到脫離地面以后，便開始艱難而又吃力地蛻殼，然后展翅高飛，放聲歌唱。不管它爬得高或是低，顧三爺從來沒有捉過爬叉來吃。它那樣處心積慮地自保，也不過鳴唱兩個月的時間就死掉，怎么忍心去捉它來吃呢?

顧三爺揀的是它蛻下的殼皮。那殼皮呈蜜黃色，玲瓏剔透，可作珍貴的中藥材。不過，分量極輕，數千只積在一起才不過斤把子重。顧三爺挎一個半大竹籃子，手拿一根長長的竹竿。掛在高處樹干上的拿竿子敲下，由老猴王揀起來放進籃子里;那些棲在半高不低的灌木叢中的，則讓老猴王直接去摘下來。老猴王雖然不會再爬樹，但身手比顧三爺敏捷，揀拾爬叉皮這種活它干起來得心應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除了揀爬叉皮以外，顧三爺還采一些別的藥材。這樣，一個秋天下來，他掙得的錢也夠買一些“快綠豐”了。

10

吸收了快綠豐營養液以后，老栗樹不那么病蔫蔫面黃肌瘦了，氣色看上去稍稍好轉了一些，但顧三爺知道，沒有個三年兩載，它很難恢復。已是深秋時節，山上寒意料峭，冬天快來了，他必須為過冬作一些必要的準備。不過，他自己是無需準備什么的，家里有足夠的糧食，大雪封山以后，他把窯門一關就有吃有喝，萬事大吉了。

窯洞真的是再好不過的住處了，冬天暖和，夏天涼爽，比城里的電扇和空調不知道要強多少倍。電扇吹出的風直辣辣的，又硬又冷。空調更是要不得，顧三爺在兒子家里用過，雖說是要冷氣有冷氣，要熱風有熱風，一副呼風喚雨的派頭，那氣里卻帶著一股電味，不濕潤，也不柔軟，霸道而又決絕。一摁開關，啪，熱了;又一摁開關，啪，涼了。沒有絲毫的回旋和醇厚，就是那么斬釘截鐵般直愣愣的，弄得人口干舌燥，顧三爺覺得，住著最舒服的還是自己的土窯洞。那窯洞里的涼，是土里面透出來的涼;那窯洞里的暖，是陽婆婆厚重醇醉的暖，溫和細膩、貼心貼肺，像一雙知冷知熱的小手輕輕地摩挲著一般，身上的每一只毛孔里都透著舒朗和安泰。

不過，光自己舒朗不行，還得為家里其他幾個成員作打算。老黃牛的牙口衰退，吃不動粗糙的秫秸，顧三爺必須趁下雪以前，割下一些細莖的青草，放在石頭上晾干了，垛進屋里，供老牛一冬嚼咕。猴王好打發，柿子、山核桃、橡籽、栗子果，它都能吃，顧三爺在山上隨便那么一扒拉，就綽綽有余了。黑子更好對付，顧三爺吃什么，它也吃什么，不挑不揀。

對山上的動物們來說，漫漫寒冬著實是一種考驗呢。蛇和蛤蚧們，趁著秋天萬物豐繁的時候，把自己吃得圓滾滾膘肥體壯，然后就貓在窩里睡大覺，不到來年春天不出洞。蛤蚧更厲害，要一直睡到清明才出來。別的動物則不行，身上掛不住膘，冬天也要像平常的日子一樣進食，需得早早地替自己預備冬糧。

看到小小的動物們忙碌而又慌張地儲糧，顧三爺的心里總是禁不住涌起無限的憐惜。田鼠的爪子小得還沒有人的指甲大，細得如同牙簽，一次只能搬得動一粒豆子，但它們還是堅持不懈地跑了一趟又一趟。哪怕要存上幾兩糧食，也要花費不知道多少氣力呢。有時候，好不容易存了一些谷物，稍不小心，就被別的動物偷吃了去，發生了這種事情，不曉得它們有多么傷心呢。顧三爺不止一次看到，那些丟了冬糧的田鼠，氣得把自己掛在樹杈上活活地吊死。不是它們心眼兒小、氣性大，實在是儲運糧食太艱難了。

這些動物中最不道德的就是兔先生們，其他動物忙著儲糧的時候，它們游手好閑、東跑西逛，像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兒。等到冬天大雪封了山，它們便到處跑著偷人家的糧食吃，不知道氣殺了多少小動物。鹿角埡上的野兔不但懶惰，而且是貪酒的醉鬼。這山上出產一種野生的果子，叫醉漿紅，深秋里經了霜以后，慢慢地由硬變軟，紅得像草莓一般，表面是一層薄薄的殼，里面的果肉則汪成酒一樣的漿狀物，這種漿果野兔最愛吃。不過，到底是畜牲，吃起來沒有節制，只要逮著一株，不管上面結有幾顆果子，它都要一口氣吃個凈光，吃完以后，就會醉倒在草棵子里，整整一天醒不過來。

顧三爺每一次遇到吃醉了酒的野兔，總是憐惜地把它們抱回自己家里，讓它躺在院里的樹下睡，睡醒了再放它們走。不抱回家的話，若是被獵人發現，或是被天敵邂逅，它們就小命難逃了。秋天食物充足，兔肉肥美鮮嫩，皮毛也油光閃亮，捉到一只，值一老鼻子錢呢。

剛剛把家里幾口子的嚼咕安頓好，鹿角埡的第一場雪就落下來了。

11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要猛，雪片子大得就像梅花瓣。像往年冬天一樣，顧三爺和黑子、黃牛以及老猴王窩在一孔窯洞里過夜。爺兒四個擠在一起，一則使土窯里更加暖和，二則相互之間也好照應。下雪天，莫管是人還是畜，都干不成什么活路了，只剩下吃飯和睡覺兩件事情。

牛在自己的槽頭上一口一口地嚼著軟酥酥的草料時，顧三爺早已在火塘里燒起了預備好的木炭。木炭又干又酥，燃起來發出幽微的暗紅，還彌散出一種淡淡的沉香味。顧三爺把紅苕、山藥還有包谷穗放在火塘里，很快，屋子里便濃香繚繞了。紅苕和山藥的香含著暖烘烘的甜，包谷的香則透著嘎嘣作響的爽脆。紅苕和山藥烤熟以后軟軟糯糯的，掰開來，“噗”地冒出一股香噴噴的白煙，饞得黑子直打噴嚏。紅苕山藥歸顧三爺和黑子吃，包谷穗分派給老猴王。

猴王到底是老了，若是在往年，不等包谷穗熟透，它就開始上躥下跳，迫不及待了。可是現在，它蔫蔫地臥在那里，一動都懶得動。顧三爺把烤熟的包谷粒摳下來，一顆一顆喂進它的嘴里，它也只能勉強吃下一小把。顧三爺心想，它可能吃厭了包谷，想要換換口味，于是，便拿出一些山核桃、笨花生還有油栗子，煨在火塘邊烤熟了，剝出仁來給它吃。油栗子是平日它最愛吃的，此刻它也不稀罕了。它就那么像孩子一樣，微瞇著兩只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顧三爺。顧三爺就明白:它可能是要上路了。

果然，到第三天的時候，水米不打牙的老猴王終于閉上了眼睛。這時，連續下了幾十個時辰的大雪已經和緩了許多，有一搭沒有一搭地飄逸著零星的粉末。顧三爺根據經驗判斷:這雪還沒有到停止的時候，緩過一陣子還要下，而且下得可能更大。心想，還是趁著這和緩的間歇，緊趕著把老猴王葬下，好讓它入土為安。

不過，顧三爺痛惜地發現:自己真正是老了，連猴王那并不算十分高大肥碩的遺體都拖不動了，于是，只能把它放到老黃牛的背上，由老黃牛拖著，然后，他和黑子跟著，一步一步地把老猴王護送到了老栗樹那里。

顧三爺早就盤算好了，老栗樹根部的那個能臥下一頭牛的樹洞下面，就是最好的墳冢。把老猴王葬進那里，要不了多久，它的遺骸就會變成營養液，從地下滲進土壤里，被老栗樹的根莖一滴一滴地吸收進體內，到來年春天的時候，老栗樹就會孕葉吐花，綻放出葳蕤的綠意來了。老猴王活著時吃的是老栗樹上結的果子，死了以后，它自己也將變作一枚枚栗子果垂掛在枝頭上了。它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進行著它生命的循環和輪回。老猴王是這樣，這山上的萬事萬物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顧三爺忽然覺得:老猴王沒有死，也永遠不會死。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活著而已。這山上的一支草、一片葉，甚至一塊石頭里面，都有它的影子。

顧三爺先把栗樹根部的覆雪清理開，然后拿镢頭慢慢地掘著坑。地上的土凍得很硬，他掘得十分吃力，黑子知道他在做什么，每當顧三爺在坑里掘出一些新土的時候，它就用自己的爪子幫著顧三爺把土扒拉出來。不過，進度依然十分緩慢，那土凍得簡直像石頭一般。顧三爺掘一陣子停下來，抽幾口旱煙袋，然后再繼續掘。老猴王的身子比較長，他把坑掘得足夠寬綽，以便它能夠舒舒朗朗地躺進去，沒有一點委屈的感覺。

兩個時辰過去，那個坑終于掘成了，顧三爺吃力地把老猴王拖進去，并把它的四肢理順，再把它的腦袋撫平，讓他像睡熟了那樣舒舒服服地躺著，做完這一切，就在他要最后一次直起腰來的時候，突然覺得眼前一黑，身子猛一趔趄，然后毫無防備地一頭栽倒在了土坑里。栽倒在樹坑里的顧三爺沒有再動彈一下，他和老猴王緊緊地挨著，就像擁抱在一起的兄弟手足那樣。

黑子瘋了一般跳進土坑里，伸出溫軟的舌頭，一遍遍地舔著顧三爺的臉。顧三爺一點反應也沒有，于是，黑子又伸出前爪來，在顧三爺的胸口拼命扒拉著，顧三爺仍然沒有絲毫的反應。黑子重又伸出舌頭來，仔細而又認真地舔著顧三爺的臉。然而，不管它怎么努力，顧三爺緊閉的眼睛始終沒有再睜開一次。黑子把嘴巴伸到他的鼻子下面，嗅一嗅，再嗅一嗅，終于確知:顧三爺和老猴王一起走了。

黑子抬起頭來凄厲地吠叫了幾聲，然后又埋下頭去，先把顧三爺的頭部擺放平，然后，又把他的身子理順。做完這一切以后，它又從雪堆下扒拉出很多干枯的樹葉子，把那些樹葉一層一層地覆蓋在顧三爺的身上，然后才開始往坑里扒土。土剛剛挖掘出來，虛騰騰的，還沒有被凍硬，扒拉起來絲毫都不費勁，很快，顧三爺和老猴王就被新鮮的泥土掩埋掉了。在黑子做著這一切的時候，老黃牛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只是任由眼淚像小河一樣緩慢地流淌著。

這時，緩和下來的雪又急驟地下起來，大朵大朵，像梅花瓣一樣。不過，老黃牛和黑子都沒有離開。它們默默地佇立在那里，默默地注視著新起的墳堆。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它們的身上，很快，它們就成了兩個白色的雕像。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