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原名劉永強,1968年生于甘肅省秦安縣。1989年畢業于金城聯合大學英語專業,2000年畢業于中央電大英語本科專業。1991年開始發表作品,在《星火》、《飛天》等刊發表小說若干篇,另發表散文及文學評論三十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走過來的是影子》(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短篇小說《手背》被《小說選刊》及《中華文學選刊》轉載。甘肅省作協會員。現就職于天水出入境檢驗檢疫局。
我的老朋友潘君近年來開始注意一些養生之道。作為一個中年男人,他對從報紙和網上查到的養生方法全都不遺余力地貫徹執行,在心情好的時候,還會法外開恩,向我們這些年齡和他差不多大的朋友們傳授、推廣一下。在我的印象中,他本身就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再加上這么一些非常在意的生活細節,在為他的全面發展感到高興的同時,也讓人隱隱地感到什么地方有點不對頭。
有一天臨近中午,他到我辦公室來看我,剛坐了幾分鐘,就盯著飲水機大搖其頭。我問他怎么了,他說你這樣下去不行呀。我以為他又要老生常談我不追求進步的事,就說先混著唄,命里有咋都有,命里沒有莫強求。他抬起一只手擺了擺說,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喝的水有問題。我有點吃驚地問,這有什么問題,全單位的人都喝這個水呀?潘君從他隨身帶的一個碩大的公文包里掏出來一個又胖又大的玻璃茶杯,放到茶幾上,指著茶水里面不知出處的一些細微的顆粒對我說,你看到了嗎?我把頭湊過去。他接著說,你喝的所謂純凈水里面就缺乏這些個微量元素,久而久之,你的身體里就會缺少這些微量元素,從而導致身體大問題的出現。說完他端起茶杯,費了老大的勁才擰開蓋子,美美地喝了一口。
聽他這么一說,我心里也有點嘀咕,盯著他渣滓喧囂其上的大茶杯里的水,仿佛那里是一片能讓人延年益壽的洞天福地。我想他這話多少有點道理。當然,面對他這么一個從理論和行動上都成熟起來了的養生專家,我就放棄了給他倒杯咖啡的念頭,怕他會說喝多了咖啡會使人上癮之類的話。他看出了我心里還有些疑惑,就意猶未盡地繼續說,喝自來水,不光避免了人體微量元素的缺失,還有一個作用,能防止到外地水土不服等問題。我忍不住反駁他,老潘,離三十公里也叫外地?他淡淡一笑說,這是我從理論上講的,你不接受的話完全可以保留你自己的看法。對了,我問他,你今天來是——
怎么?你還不知道?潘君有些意外地問,大周住進了醫院,我今天就是約你一起去看看他的。啊?那你怎么不早說呀?我有點責備的意思。大周是我們的同學,人高馬大的,跟一座小山似的,平常我和他來往雖然不多,但一見面還是老同學,肯定要在一起喝上幾杯的。我說這些天怎么沒見著他了,常識告訴我,像他這樣的身體,一得病往往就是大病,不像我這樣天天吃藥的人,反倒拖拖拉拉一直能賴下去。那還等什么,快走呀!我從沙發上跳起來催他。潘君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說,你急什么?你不得跟領導請個假呀?我說馬上就下班了,大周還在醫院里躺著哩,你還磨嘰個啥?他笑著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尖說,你呀,就是改不了這急脾氣。
出了門,潘君東張西望地尋找總是姍姍來遲的公共汽車,我一把拉起他,鉆進了一輛出租車。也許是我的急躁情緒影響了他,尤其是當我聽說大周是中了風的時候,我的語氣和動作都變得有些慌里慌張。老潘也逐漸變得緊張起來,捏著公文包的手暴起了幾股青筋,腦門上滲出了一些細密的汗珠。
顧不上買什么東西了,再說都是老同學,不在乎這些客套,只有先看見人好了,我們才放得下心來。坐在出租車里,我不停地埋怨老潘,這么急的情況下不應該再坐著喝茶,更不應該向我大談他的什么養生之道,既然大周已經躺在醫院里了,那么這些養生之道對他就毫無意義,對我意義也不大。我承認當時我是有點啰嗦。不知為什么,最近我老怕自己忘事、忘電話號碼、忘朋友的網名QQ號什么的,我把這些東西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臺歷、日記本,到用的時候照例還是找不著。我常常急得出汗,抓自己的頭發,一抓就會掉下幾根,讓我又產生了不日即會變成禿子的擔憂。讓老婆買饅頭買面條我也會不厭其煩地安頓上好幾遍。我向兒子反復交待我的銀行卡的密碼,讓他戴著MP4的耳機還得捂上耳朵,我不明白我這是怎么了,好像我第二天就會離世或是永遠失蹤似的,我甚至忘了即使走得再遠我也仍然能找得著自己這個事實。為此我常常在深深擔憂的同時整夜失眠,聽著風對窗簾輕聲地說著什么,像是在談論我大限的秘密。而且一大早我常常感到心慌氣短,懷疑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已經密謀成功,馬上就要發生到我身上。今天我算是明白了早上的這種感覺的來源了,它是說有好朋友出事了。一個中年人中風當然是大事,所以老潘這些養生之道聽在我耳朵里簡直讓人厭煩。我越說越急,還有點不明不白的生氣,終于讓老潘覺得在這件事情上處理有點不當,面露一絲愧疚之色。因為說得太急太多,我還猛烈地咳嗽了幾聲,眼睛里咳出了幾許淚花。我擰開車窗,朝車外狠狠地吐出了一口痰。而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自從非典過后我就從來不在公共場所隨地吐痰了,這種利人利己的良好習慣使我非常感動,我甚至于因此都想好了我的墓志銘:這個人唯一的優點是,他生平從不隨地吐痰!這讓我有些得意,因為這條墓志銘還有點幽默感。
這么連說帶咳嗽的,醫院很快就到了。我拽著老潘的一只袖子下了車,走了幾步,他掙了幾下,我才意識到他一只胳膊夾著公文包,一只胳膊被我拽得老長,姿勢有點狼狽,就放開了他。他馬上就恢復了按部就班的老毛病,雖然他的表情在我嘮嘮叨叨的責備下早已嚴肅起來。看到我在他的腿彎處狠狠盯了兩眼,他才開始像我一樣一溜小跑起來。
我的手朝著住院部的門簾抓過去,門簾卻自行開啟了,從里面走出來一個護士。我目不斜視地就要往里沖,卻聽見她似乎沖著我“嗨”了一聲。我歪了一下脖子,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說實話我一到醫院,就對這種地方肅然起敬,這地方除了病人,就是醫生護士這些白衣天使,是和上帝和閻王爺作對的人,不尊敬他們行嗎?當然社會上流傳他們收紅包什么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們是多么有勇氣呀,把好多奄奄一息的病人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再加上我的嗅覺非常發達,醫院里濃重的來蘇味道也讓我非常容易地就把這里和其他任何地方區別開來。我也尊敬這種味道,一想到將來有一天我也要在這種味道中魂歸西天,我就覺得這種味道代表了某種歸宿,而平常生活中的香味,包括飯香、花香、女人的體香,當然也有不少臭味臊味及其他各種不好的味道,那都只是我在人世走了一遭的證據,在我彌留之際全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護士的確是朝我“嗨”了一聲,我也隱隱約約想起她是誰了。這雙桃花眼容易讓一個男人印象深刻,況且此時她還沖我微笑了一下,要知道像她們這樣的白衣天使在工作場合平常是很少對別人笑的。這也難怪,她們平常見的都是病人,她們熟知人體各種衰弱的、丑陋的、腐敗的現象,而且天天如此,她們要忍受多么大的心理壓力呀。我真的想起她是誰了。大約是十多年前,一位單位上的老大姐給我介紹對象,說是個護士,就是她。我斗膽只身來醫院找她的時候正是中午,是個秋天,通往住院部的道路兩旁樹葉都發紅了,很多葉子落了下來,她穿著高跟鞋,邁著像是要把馬路踩塌的“橐橐”的步子朝我走來。我當時只看見一頭長發的她胸前兩座山峰挺立著,這不是我當時就暴露了自己好色,而是我的目光平視的高度正好就是她的前胸。我們就站在這條詩情畫意的路上說了幾句話,她的坦誠讓我非常感激。她說,你其他各方面的條件都挺好,就是這個子——她不再往下說了,看來她知道男人都是非常要面子的。當時她手里揮舞著一張化驗單什么的,動作有點調皮,這可以理解,那時我們不都是二十多歲么?她就揮舞著那張不知是哪個病人的化驗單宣布了我的直接下崗,她的意思是我身高這方面配不上她,況且她又長得這么漂亮。這雙桃花眼里最后跳進去的是怎樣的一個男人?這不關我的事了。我對她笑了笑(出于感激),算是回答,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在街上找了家臟兮兮的錄像廳,看了部吳宇森的電影,周潤發和李修賢渾身是血,舉著槍,打得滿教堂的鴿子亂飛,后來那部電影被尊為香港“暴力美學”的經典。雖然知道電影上都是假的,但我想能像他們拿槍亂掃一氣該是多么過癮呀。我二十多歲的腦子里就裝滿了這樣奇怪的想法。
此刻我還是凝望著她的胸口,當時高聳的兩座山峰已經變成了相對平緩的丘陵,只不過面積增大了而已,這說明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能夠永遠挺立的。這兩次凝望之間,歲月的滄桑和人生的悲涼油然而生了。
更加讓我有點詫異的是,她的笑里面居然包含了一絲羞澀的成分,與當年的落落大方截然不同,這真奇怪,皺紋已經爬上了她的額頭、眼角,難道她是在補青春期的課?她說,你不是來找我的吧?大概她看出了我臉上這一系列復雜的表情,就率先問。不是,我也微笑著回答她,其實這笑里面還包含了一點感謝的意思,你還能認出我來?當然,她回答道,除了顯了肚子,腦門上光亮了以外,你沒怎么變,而且你當年的目光——挺那個的。老潘在旁邊早就忍無可忍了,他有點急躁地催我,快走!大概我們倆之間富有調情意味的言行讓他有點惱火。我也意識到了此時和一個往日沒談成戀愛的人眉來眼去的確不合時宜,就對她匆匆說,回見吧!就想和老潘一起往樓里沖。她說別急呀,你們找誰?我說叫周長生,是中風。她說這你問我就對了,我就是內科的呀,他在810,好像情況不妙,正在搶救呢。
我一把就扒拉開她,拉起老潘就沖進了樓,她情急之下向我揮了揮手。這我理解,在百忙之中我注意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雖然她的屁股已經明顯松弛下來了,但仍然很飽滿,我想和這樣的兩瓣屁股重敘舊情該是怎樣的一種享受呢?當然這只是我腦子里的想法,我的表情是一派面色凝重,大周生死未卜,我的一切不健康的想法都只能退居其后了。我和老潘站在電梯門口,焦急地注視著顯示的數字,我注意到老潘的手有點抖。而他的抖也影響了我,我們三個是大學時的死黨呀,我真不明白體壯如牛的大周怎么說倒下就倒下了,連聲招呼都不給我們打。
我和老潘在樓道里似跑非跑的腳步聲聽上去有點孤單。兩個人都喘得厲害,不光是因為奔跑,主要還是出于緊張。大周可是個好人呀,一天就知道上班下班,老婆孩子家庭,從來沒有像別的很多男人一樣花里胡哨的事情,除了少量抽煙喝酒,沒有別的不良嗜好,連五塊錢一把的牌都不賭,而且他平常是注意鍛煉的,籃球羽毛球都是他的強項呀,上學時得過系里的冠軍,上班后又得過單位的冠軍,這么強壯的一個人怎么就中風了呢?
這樣腦子里馬蹄亂踏中,我們就來到了810房門口,我倆凝望著這個本來和我們毫不相干的數字若有所思,腳步明顯猶豫起來,不知道邁進去的第一步會看到什么樣的情景,這也是需要勇氣的。
幸虧病房門口站著的一位護士阻擋了我們的去路。她伸出兩臂,做了個向外推的動作對我們說,不行,病人正在搶救,不能見任何人!她的動作毅然決然,好像我們向里面撲是準備擁抱她似的,而她本人又很不情愿被我抱。我說,我們是他的同學,他到底怎么樣了?她的眉頭一皺,顯然是說我們給她們添了亂,她干巴巴地回答,現在還不好說,你們外頭等著去吧。我又張了張嘴準備問一下里面躺著的是不是叫周長生,她瞪了我一眼,制止了我的問題。要知道在這種地方她的這種目光語言是具有無上的威嚴的,作為探病的人,我們只有無條件服從的份。
她轉身進去幫忙去了。我和老潘不甘心,像兩只鴨子一樣伸長了脖子往里面看,床邊圍著幾個醫生護士,我們的目光只能透過他們留下的逢隙往里面瞅。病床上躺著一個人,床頭上擺放著幾臺儀器,好像是呼吸機監測儀什么的,“嘀嘀”作響,大周的生命信號現在就由這些“嘀嘀”作響的儀器傳達著,滿頭大汗的醫生就根據這些信號決定搶救的措施。大周的胳膊和腿上都懸掛著打點滴的玻璃瓶子,這些和死神戰斗的英勇的液體從不同的渠道進入了他的身體,看不清他的臉,估計嘴上戴著吸氧氣的罩子。有一個年輕的男醫生把兩只袖子卷得高高的,兩只手里舉著兩塊電熨斗似的電擊板,用它電擊著大周的心臟部位,發出沉悶的“嘭嘭”聲。我們嚇壞了,光是眼前見到的這陣勢,就足以讓我們的心狂奔亂跳了。我頓時覺得四肢無力,看老潘的臉色,也是蒼白得厲害,看樣子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見我們倚在門口不肯退開,那護士不高興了,她轉過頭來對我們說,你們坐到樓道的椅子上去等吧,站到這兒又幫不上忙,回頭別讓大夫說我。說實話,她這話倒有點提醒了我,我看那個醫生有點累了,真想替他在大周的胸口來上那么幾下,如果真能對挽救他的生命起點作用的話。我們不得不向后退,我眼睛的余光還瞥了一眼,大周看上去毫無反應。
等我們倆頹然坐倒在長椅子上,我壓低了聲音問老潘,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會這么嚴重呢?老潘盯著墻上的一塊污漬,茫然地回答說,他老婆來電話只說大周上午打了一場籃球,休息的時候喝了口水,人就不行了,一頭就栽倒在地上,單位趕緊把他送到醫院了,別的什么都沒說。我猜測地說,會不會是腦溢血?大周上周和我喝酒的時候叫喚頭暈,說他的血壓最近不太穩定,時高時低的。老潘白了我一眼說,現在不是瞎猜的時候,但他平常吃鹽就是太重,我已經給他說過好多遍了,咱們這個年齡的人吃鹽決不能太重,否則容易得高血壓,然后再喝酒什么的就危險了,他就是不聽!老潘的嘴唇有點哆嗦,對大周的多吃鹽痛心疾首。我說不至于吧,就算是血壓有點高,他那么好的身體,怎么一下子就這么嚴重了呢?老潘思忖著說可能還有別的原因,你們這些人都一樣,平常都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一個人是什么?一包水而已!說出事就出事。
我找不到理由來反駁他的話,但我覺得我這包水正在干涸、枯萎。大周的事來得太突然了。分明也是對我們這些年齡相差不多的朋友敲響了警鐘。
時間在這種等待中花樣百出,一會兒覺得是停滯不前的,一會兒又像是跨越式的,像在冰上走。我過一會就掏出手機,想給單位的領導打電話請假,又發現離下午上班的時間還早。老潘則陷入了沉思,眼睛鼓得像一條離開了水的金魚。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那個原先推開我的護士出來了,她身材高挑,雙肩溜圓,兩條柳葉眉總是不由自主地緊蹙著。更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居然在毫無思想的狀態下站了起來,跟著她往前走。她一開始沒有介意,一邊急走一邊用一只漂亮的纖手擦額頭上的汗,后來她就發現什么地方不對頭,當她發現我一直緊跟在她屁股后面的時候,她不樂意了,她站住,扭過頭對我說,我要去上廁所,你也要一起去嗎?我這才發現了自己的失禮,趕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想知道病人的情況,你知道,他是我的老同學,老朋友。她睜著那雙明亮動人的眼睛看著我,這么明亮的眼睛,只有沒有看到過臟東西的人才有,這里的臟東西是指一種抽象的含義,指的是人間那些骯臟、墮落、陰暗和不祥的東西,雖然這很有可能只是我的想象或者說期望,在潛意識中我希望人間還存在著這樣一雙純凈的眼,和我們這些看慣了骯臟、墮落、陰暗和不祥的人的眼睛區別開來,尤其在這種救死扶傷的地方。
她沒有理會我心里對她寄予的厚望,“哼”了一聲說,你放心吧,你的朋友心跳已經恢復了,血壓也在好轉。她的聲音在巨大的“靜”字管轄的樓道里簡直像一只百靈鳥那樣好聽。那陣子我覺得她就是下凡的仙女,來到我這個庸俗的男人面前,宣布上天對另一個男人的判決,就是說親愛的大周同志挺過來了。他媽的大周,你還死不了!我的鼻子里有一些不雅的動靜,這她肯定聽見了,她寬容地笑了一下,轉身就走了。看來天使也有尿急的時候。我沖著她的背影一連聲地說:謝謝你,謝謝你,你慢走,你慢走。還像一個日本人那樣對她點頭哈腰的。她是個多么漂亮的護士呀!我這一連串的動作讓走出幾步的她掩口而笑了。
我走出了一串輕盈的滑步,幾步就跨到椅子跟前,用顫抖的聲音向老潘宣布了這個好消息,不想他淡淡地說,我知道了,我剛才到門口看了一下,按心臟電擊的那個醫生已經休息了。我走到門口一看,可不是嗎,醫生們在用比較輕松的口氣在談論著什么,有一個醫生還笑了一聲。不過對于我的消息來源我自己還是感到更加貼切和生動,因為是那個漂亮的女護士親口對我宣布的,不像老潘的還要加上自己的分析。老潘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好像我的鼻子上落了一只蚊子蒼蠅什么的。看他的樣子并不像我這么激動,這是不是也是他長期追求養生之道的結果呢?
沉思中的老潘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感到臉上涼嗖嗖的。你沒有發現什么問題嗎?他突然問我。我說沒有呀,大周挺過來了,這就是萬幸呀。他用一種悲憫的眼光注視著我的愚昧無知,你難道沒發現大周老婆沒有來嗎?是呀,我吃驚地左顧右盼,不要說他老婆,就是同事什么的也一個人都不見,按道理說這么重的病人應該有人陪,尤其是他老婆孩子,這個時候都應該在他身邊呀。老潘抓了抓他的頭發說,給我支煙。我說你不是戒煙多年了嗎?老潘說,給我支煙!他的口氣不容置疑。我說老潘,這抽煙也要看地方,這是醫院,能讓你抽煙嗎?老潘吸了吸鼻子說,那就出去以后再抽,我心里煩。我說你煩什么,大周不是好些了嗎?老潘說你懂什么?
我們之間的空氣突然又變得沉悶起來。他說大周這輩子不容易呀。我說咱們都差不多嘛。他自顧自地說,你還記得大周上大學的時候偷過一輛自行車嗎?我說那又不是什么大罪。老潘說你知道什么?大周偷車是因為家里窮呀,他要給省城打工的堂弟治病,沒辦法才偷了輛車賣了呀。我說這事我怎么不知道?老潘說你這人一直是個娃娃性格,嘴上也不牢靠,誰敢給你說這些事呀?我一想也對。只是我不知道老潘這陣子說這事干嗎?我就說大周這次不死的話,必有后福,老人們不是常這樣說嗎?老潘白了我一眼,說,你知道什么呀?這種病總會留下后遺癥的。我說這也沒辦法,只要他像你一樣注意保養,慢慢會好起來的,說到底他也不過就是四十多歲。
老潘移動了一下屁股,看了看左右,低聲說,你還記得那次我和大周上街他和幾個小流氓打架的事嗎?我說聽你提起過。老潘說其實當時小偷偷的不是一個老太太的錢包,而是大周自己的錢。我說這有什么區別嗎?只要是小偷,人人都有權教訓。老潘搖了搖頭說這性質就不一樣了。我說我看不出來這有多大區別。在我們上大學的那時候,省城的無業小青年一律身著黑色的中山裝,理短發,一個個都精瘦精瘦的,動不動就打架,拍磚頭甚至捅刀子,人們都怕他們,當時大周出手教訓了三個這樣的人,一時間在學校里都傳開了。我想老潘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用意是說大周曾經是一個多么健康強壯的人。除此之外還能有別的什么意思嗎?
我說老潘,咱們別扯這沒用的了,你說,大周他老婆為什么沒來?在這種關鍵時候她不會這么無情無義吧?大周要真有個啥事,她連最后一面都不見?老潘嘆口氣說,誰說不是呢。把你的煙給我一支。我說人家不讓抽。老潘有點煩躁地說,你這人真是,我不抽,拿在手里聞聞不行嗎?我從口袋里取出一支煙給他。他舉著煙,橫放在鼻子下面,扭著頭聞來聞去,看那樣子是真想抽了,而據我所知他戒煙已經四五年了。他又站起來,伸長脖子往病房里看了一陣,還和一個醫生嘀咕了兩句,沖那醫生點點頭,回來后他說,大周好多了,神志已經有點恢復了,醫生正在讓他動動手指頭動動腿什么的。我長吁了一口氣說那就好,要不你給他老婆打個電話?老潘搖了搖頭說,別,這陣子我不想看見她。我問為什么?老潘眉頭緊皺說,你不知道,本來這陣子說這話不合適,但我想大周不會怪我的。我說什么事你這么神神秘秘的?老潘臉上呈現出一種痛苦之色,他說,他老婆外面有人了!我吃了一驚說,不會吧?老潘很肯定地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么,大周這幾年那方面不行了,他老婆那人你知道,又不是什么饒爺的孫子省油的燈。我也取出一支煙,夾在鼻子上聞了聞,眼前浮現出大周老婆的臉,四十多的年齡了,頭發染得像雞毛,眼角下吊,據說長著這種眼睛的女人很風騷的,當年大周就是沖著那雙眼去的。沒想到最讓一個男人不能接受的事在他身上發生了。我問你知道為什么嗎?老潘瞪了我一眼說,她耐不住寂寞唄。我說我沒問這個,我是問大周為什么不行了。老潘說大周給我說過,他前兩年檢查身體,醫生說他體內缺鋅、鐵、鈣這些個微量元素,不好補,要慎房事。你也知道,大周這人看上去人高馬大的,其實心特小,從此以后心理上對那事就有點障礙,老婆就老抱怨,越抱怨他就越緊張,惡性循環,終于不行了。我“噢”了一聲,問老潘,你不是說人就是一包水嗎?怎么體內還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兒?老潘說被車撞的時候人就是一包水,但平常體內必須有這些微量元素,要不就會出大問題,像大周這樣,再加上心里老有事,時間一長就垮了。我說,他嚴肅地說,你的身體平常就弱,一定要注意體檢,發現問題及早治療,要不出個什么事就來不及了。他的痛心疾首的語氣讓我覺得心里也不踏實起來,不過我這人對什么事都是抱著得過且過的態度,就算重視幾天老潘的忠告過些天也會忘了。我會不會成下一個大周?這還真難說。
對了,老潘又說,大周心里還有件事一直對你耿耿于懷呢。我說老潘你干嗎,大周都這樣了你說這些干啥,和他算總賬?老潘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這陣子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多說說他的事。我說這我理解,當一個人緊張的時候,不停地說話是能緩解一下,大街上有的瘋子一直自言自語個沒完,大概也是這個意思。老潘沒有理會我的打岔,他說你還記得有一次喝酒,你說他將來會生個女孩子嗎?我說那又怎么了,我就是隨口那么一說,再說現在城市里女孩子還比男孩子值錢呢,長大后還不用考慮給她買房子的事,多好。老潘說是這個理,但大周說你這人嘴特別缺德,說的話還特靈,尤其是不好的事情,你知道大周他們家是三代單傳。我說這個大周,這能怨我嗎?要是真由我決定,我一定讓他生個男孩子。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你看看,大周的心理就是這么奇怪,把一句戲言當成一句讖語,我該為此感到愧疚嗎?如果他愿意,此刻我馬上就可以對他說對不起。
老潘忽然站了起來,用一種奇怪的語調說,我以前還真沒想過,死亡離我們是這么近。我說你就別想那么多了,過一天算一天唄。他像只沒頭蒼蠅一樣在樓道里亂轉,嘴里還喃喃地說著,上周你們叫我喝酒,我真應該來呀,以后再想和大周吃頓飯都不行了。我說不至于,你不要這么悲觀,看這樣子大周應該會好起來的。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這話,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大周以后會不會留下嚴重的后遺癥?會不會忘了所有的過去連人都認不清了?
這時那個漂亮的護士回來了,我敢肯定她不僅僅是上廁所去了,這個時間段有點長,洗個澡也該洗完了。她瞪了亂走的老潘一眼,裝作沒有看見我,走進了810室,這讓我有點失落。可不多一會兒,她又出來了,對我說,我覺得這里面有問題。我呆呆地望著她,不知道她這話是什么意思。她接著說,按照你們的年齡,里面的這個病人不應該是你們的朋友,長輩還差不多。說這話的時候她盯著我的腦門,她的意思很明顯,雖然我腦門上的頭發快掉光了,但還不算太老,這讓我有點高興。而且聽她的口吻,已經沒有把我當成個陌生人看待了,這更讓我高興,接下來我是不是可以問她的電話號碼了?等等,不對,她這話是說——老潘搶先問,那這個病人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說,周長生呀。老潘說沒錯,我們的朋友就叫周長生呀。她說那就怪了,這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呀,而且沒兒沒女的,特可憐。我說那就不對了呀,莫不是同名同姓?她點點頭,她的下巴像韓國的一個叫什么善的女影星,很好看。老潘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就把她扒拉開。她嚇得叫了一聲,我也跟著老潘往里沖,我們沒有理會醫生的喝斥,幾步就沖到了病床前,同時就傻了眼:即使再過二十年,大周也不會老成這個樣子,他的白發、開始萎縮了的臉上的肌肉,都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形象。
在醫生的責備聲中我倆虛弱地退了出來,漂亮的護士偷偷地笑了。這一次我沒有再覺得她有多好看,我體內的某種激情被這場奇怪的誤會搞沒了,這種尷尬的情景讓我覺得對生活的某種厭倦又在我心里抬頭了,我想我不會向她要電話號碼之類的東西了。
我們兩個一個朝東,一個朝西,朝空蕩蕩的樓道里茫然地張望著。我剛才還看了一眼病床前的牌子,老人的名字叫周常生,一字之差,讓多年以前沒能走到一起的那個人給我們指引了一個錯誤的道路,我們折騰了這老半天,居然連大周的面都沒見到。我們跑到醫生值班室查了查,沒有叫周長生的病人,他們建議我們到七樓去找找看。我和老潘的腳步變得復雜而遲疑起來,但我們當然還在尋找中,我們就那樣一句話也不說地走著,彼此也感到某種厭煩。
剛走到七樓的樓梯口,就看見大周老婆走了過來。她一點也沒感到意外,問我們,你們怎么跑到上面去了?老潘張了張嘴,沒有回答,我看她的目光肯定有點怪怪的。她“嗨”了一聲說,都怪我在電話里沒說清楚,走吧,大周他在703。我們倆木然地跟著她往前走,她邊走邊說,醫生說他沒事,就是簡單的眩暈,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這個人吶,干什么事都是外強中干,不行就不行唄,非要逞能和年輕人打球,可不就出事了?醫生說住院觀察兩天就沒事了,不過以后再也不能從事劇烈運動了。
當時我們肯定也說了幾句話,像“你不要擔心”什么的,但我說完就忘了。甚至走出醫院大門后,我連看見大周后說了些什么也忘了。我只記得我見到大周后心里感覺很不好,不是因為他的病,而是老潘坐在樓道的破椅子上說的那些話,讓我覺得大周就像一只被剝光了繭的蠶,光溜溜的,沒有了體面,也沒有了尊嚴。雖然他很賣力地沖我們笑,還講了一個新聽來的段子來活躍氣氛,他就是這么一個人,有什么痛苦從不掛在臉上。老潘也人模狗樣地說了好多話,像“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之類,這讓我感覺他的嘴臉非常丑陋,好像他剛才在樓道里什么屁都沒放似的。
也許坐了好長時間,也許并不是那么長,我和老潘終于走出了醫院的大門。天上飄著幾朵云,在我眼里它們是很有分量的,至少不輕于我們脆弱的人類生命的分量。我們很認真地約定了下次來看大周的時間,老潘沖著空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忽然對我說,我們去喝兩杯怎么樣?我懶洋洋地說你不是早就不喝酒了嗎?老潘執拗地說,我他媽就是想喝兩杯,這個下午過得真是奇怪。我說我不想喝,我想回家睡覺去。老潘說既然這樣,那就等大周徹底好了以后吧,我們一起喝。我含糊地應了一聲,然后我們兩個就各自回家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