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又惹事了,當他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地說他正在市委大院外,有事要我?guī)兔r,我便知道,這個極愛惹事的小老頭兒準又遇到麻煩了。
果然。父親供職的那家煤廠的車因嚴重超載被市交警大隊扣了,廠長找到父親,二兩老白干兒下肚,父親便自告奮勇地到市里來要車了。
“你給大春打個電話,讓他通知手下的人對我們煤廠的車睜一眼閉一眼,怎么說他也是個大隊長,這點兒光咱還沾不上啊?”父親振振有詞。
“爸,你沒事兒在家待著比啥都好,老招事兒惹事兒的干嗎?你以為交警大隊是咱家開的小賣鋪哇,想怎樣就怎樣了?”我苦笑著,想沖老頭兒發(fā)火卻又不忍心。
老公在市交警大隊當隊長,本來這一職位根本算不上什么官兒,可父親卻把自己當成了全市人民的皇親國戚,十里八鄉(xiāng)誰有個什么事兒只要求到父親頭上,父親沒有不應允的,尤其是涉及交通方面的問題,父親更是大包大攬,那架式儼然一副把交警大隊當成自家的模樣,為這沒少讓我們?yōu)殡y。
就在兩個月前,村長的兒子到市里來辦事,酒后駕車,被扣了駕照,父親找上門來,我沒敢跟大春講,私自做主給扣車的交警小劉打了個電話,小劉很給面子,特意開車把駕照給我送了過來,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這一事件都是這小老頭兒在村前村后茶余飯后的談資。
老頭兒倒是如愿了,可大春不干了,沒鼻子沒臉地嚷了我一頓,說我在故意拆他的臺。
后來我私下告誡父親,讓他以后別再給我找麻煩了,當時父親倒是挺爽快地答應了,可誰承想,這事剛過去還不到倆月,歷史重演了。
父親自己好面子攬下的事,卻要我去塞面子解決,著實讓人惱火,可看著老頭兒那副無所適從的樣子,我又不忍心撒手不管,畢竟,在這個有著上百萬人口的城市里,除了我,他還能去找誰?
我極不情愿地帶父親到交警隊里去要車,扣車的人和我很熟,這回我沒想著走后門,我對辦事員說:“如果不想讓我家后院起火,就該罰多少罰多少?!鞭k事員笑了,極給面子地只開了張200塊錢的罰單,我從包里掏出兩張百元大鈔遞了過去。
走出交警大隊的門,父親樂顛顛地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問:“這錢你回去能報銷吧?”
我皺了皺眉頭:“如果我媽愿意,或許我可以考慮去她那兒報銷!”
老頭兒頓時就噤了聲。
○二○
帶父親回家,住了一夜,整理好給母親買的藥和一些吃的,讓父親回家時帶上。第二天一大早,送他到車站上車。
看著父親瘦削的甚至有些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月臺上,我的心忽然就涌起一股酸楚。迷蒙中,我仿佛看到年輕力壯的父親向我走來,伸出他那強有力的臂膀,把我們姐弟三人挨個抱起來掄圈兒,然后看著我們故意夸張地做暈頭轉向狀滿足地笑著。
父親是個要強的人,那些年在生產隊里也是個能文能武的搶眼人物,無論是犁地、割麥、掰玉米還是開拖拉機、打算盤,父親樣樣精通。那個時候,父親一直是我們姐弟三人的榜樣,動不動我們便脫口而出長大后要像父親那樣如何如何,尤其是在親戚朋友面前提起父親時,更是一臉的驕傲。
如今,那個兒女以父親為驕傲的年代已經成為過去,取而代之的,是孩子們成了父親的驕傲。然而像所有不甘退出生活舞臺的人們那樣,父親并不想在他只有57歲的生命里便去過怡享天年的生活,他依舊像根燃燒的蠟燭,努力釋放著生命里僅有的一絲光芒。
○三○
春節(jié)剛過,我正忙著看上面剛發(fā)下來的文件,母親打來電話,帶著哭腔兒說,父親不知干了什么壞事,被公安局抓走了。
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一邊安慰母親別著急,一邊驅車往家趕。
回到家,從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里,我才明白,父親被一個遠房親戚拉去搞傳銷,在一戶人家聽課時被公安局抓走了。
馬不停蹄地,我四處打電話聯(lián)絡,終于在天黑前把父親弄了回來。
劫后余生般,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數落著父親這些年惹下的事端,埋怨父親是如何不聽勸說、執(zhí)意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亂糟蹋錢,直到這時我才知道,父親這些年竟然還給福建寄錢買過什么飛行器、跑到河南去學過什么仙人掌種植。
“你還有完沒完了?”父親蹲在棗樹底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起初一句話也不說,直到見母親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這才忍不住沖母親吼了起來。
“我說錯了么?我說的哪句話是撒謊來著,哪件事不是你一手操辦的,你做了還不讓別人說說么?”見父親發(fā)火兒,母親也來了脾氣。
“我出去做事是為了掙錢養(yǎng)家,又沒老到動不了靠兒女接濟過日子,你拉得下臉來我還拉不下臉呢?!?/p>
父親哽咽了,使勁用手抹了一把臉,把頭扭向一邊。
我的心忽然就抽搐了一下,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父親眼里的淚。
曾經,我天真地以為,自己現(xiàn)在有能力養(yǎng)活父母了,自己每月給家里的錢足夠他們生活了。事實上,我給予父親的,只是我認為他需要的東西,而我卻忽略了父親的感受,忽略了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自尊。
○四○
秋天,老頭兒又惹禍了,沖擊國家公職機關,不成,急火攻心,暈倒在地。
因為我。
早在春天尚未結束的時候,我的婚姻便走到了盡頭,那個有著12年婚齡、在日復一日鍋碗瓢盆的瑣碎里厭倦了的男人,義無反顧地奔向了一份鮮嫩的愛情。
雖然有著滿腹的委屈,但我還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我拿了離婚證輕描淡寫地和老頭兒說了這事,他不干,要去拼命,被我攔下。這件事便一直在他心底發(fā)酵,耿耿于懷。
終于,積蓄的憤怒在半年后爆發(fā),聽到那個男人升了職,父親怒氣沖沖地找到那男人的單位,質問領導為什么一個拋妻棄子、道德敗壞的人卻還照樣可以被委以重任?他的大嗓門兒,他的關于黨性原則的長篇大論,惹來人群的嘲笑。他又羞又氣,兩眼含淚,渾身發(fā)抖,氣急敗壞地奔到那男人的辦公室,要打他,被保安強行拖離,急火攻心,昏了過去。
得知消息,去醫(yī)院看他,父親醒來的第一句話竟是:“丫頭,我又給你惹禍了?!毕駛€做了錯事的孩子般,父親怯怯地不敢用正眼看我,我知道,他生怕自己草率的舉動會讓我丟臉。
我笑著,漫不經心地說, “你是個愛惹事生非的小老頭兒,我早習慣了”。說完,借著給他看掛在輸液瓶上方的點滴單的機會,我使勁昂起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見我不說話,他低低地說:“你要不要再爭取一下,我看大春對你還是有感情的,剛才我暈倒的時候,大春跑過來抱住我,一聲接一聲地喊爸,臉都哭花了。”
我無語,扭頭去看別處。
早在一個月前,當那個男人深夜在樓下的草坪上喝得酩酊大醉時,我便知道,他后悔了。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嫵媚溫柔終是無法代替日久天長里的愛與習慣。當他終于明白生命里那份茅檐低小的簡單快樂不是任誰都能給予時,他亦知道,自己早已用當初離開時那一幕決絕的背影,斬斷了與我一生相守的情緣。
我用手輕觸父親干枯的手,幽幽地說:“老頭兒,我的事我自己來吧,別再給我惹事了成么?”他點頭稱是,可我知道,他言不由衷。
我知道,未來,他肯定還會給我惹事——他好面子,凡事只要有人求到頭上就算兩肋插刀也要幫人家一把;他自尊,只要身體還允許便不想成為兒女的負累;更重要的是,他是父親,在他的眼里,我是他羽翼下永遠沒有長大的孩子,他愛我,勝于一切……
編輯胡莉莉
【高興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