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
今天之所以愿意來跟法學院的同學談談人文素養的必要,我來的原因很明白:你們將來很可能影響社會。但是昨天我聽到另一個說法。我的一個好朋友說:“你確實應該去臺大法學院講人文素養,因為這個地方出產最多危害社會的人?!?5年之后,當你們之中的諸君變成社會的領導人時,我才72歲,我還要被你們領導,受你們影響。所以“先下手為強”,今天先來影響你們。(笑聲)人文是什么呢?我們可以暫時接受一個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文、史、哲”三個大方向。先談談文學,指的是最廣義的文學,包括文學、藝術、美學。
文學——白楊樹的湖中倒影
為什么需要文學?了解文學、接近文學,對我們形成價值判斷有什么關系?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個很精確的說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在我自己的體認中,這就是文學跟藝術的最重要、最實質、最核心的一個作用。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人熟不熟悉魯迅的小說?沒有讀過魯迅的請舉一下手。(約有一半人舉手)魯迅的短篇《藥》,或者說《祝福》里的祥林嫂,讓我們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魯迅所描寫的那個村子里頭的人,那么我們看見的、理解的會是什么呢?祥林嫂,不過就是一個讓我們視而不見或者繞道而行的瘋子。而在《藥》里,我們本身可能就是那一大早去買饅頭,等看人砍頭的父親或母親,就等著要把那個饅頭泡在血里,來養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們就是那小村子里頭最大的知識分子,一個口齒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對農民的迷信表達一點兒不滿。
但是透過作家的眼光,我們和村子里的人就有了藝術的距離。在《藥》里頭,你不僅只看見愚昧,你同時也看見愚昧后面人的生存狀態,看見人的生存狀態中不可動搖的無可奈何與悲傷。在《祝?!防镱^,你不僅只看見貧窮粗鄙,你同時看見貧窮下面“人”作為一種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學,使你“看見”。
假想有一個湖,湖里當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楊樹,這一排白楊樹當然是實體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覺到它樹干的凹凸的質地。這就是我們平常理性的現實的世界,但事實上有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不稱它為“實”,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水邊的白楊樹,不可能沒有倒影,只要白楊樹長在水邊就有倒影。而這個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樹干,而且它那么虛幻無常:風吹起的時候,或者今天有云,下小雨,或者滿月的月光浮動,或者水如鏡面,而使得白楊樹的倒影永遠以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深淺、不同的質感出現,它是破碎的,它是回旋的,它是若有若無的。但是你說,到底岸上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還是水里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然而在生活里,我們通常只活在一個現實里頭,就是岸上的白楊樹那個層面,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層面,而往往忽略了水里頭那個空的、那個隨時千變萬化的、那個與我們的心靈直接觀照的倒影的層面。文學,只不過就是提醒我們:除了岸上的白楊樹外,有另外一個世界可能更真實存在,就是湖水里頭那白楊樹的倒影。
哲學——迷宮中望見星空
哲學是什么?我們為什么需要哲學?
歐洲有一種迷宮,是用樹籬圍成的,非常復雜。你進去了就走不出來。不久前,我還帶著我的兩個孩子在巴黎迪士尼樂園里走那么一個迷宮。進去之后,足足有半個小時出不來,但是兩個孩子倒是有一種奇怪的動物本能,不知怎么的就出去了,站在高處看著媽媽在里頭轉,就是轉不出去。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處境,當然是一個迷宮,充滿了迷惘和惶恐,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出路何在。我們所處的社會,何嘗不是處在一個歷史的迷宮里,每一條路都不知最后通向哪里。就我個人體認而言,哲學就是:我在綠色的迷宮里找不到出路的時候,晚上降臨,星星出來了,我從迷宮里抬頭往上看,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斗。哲學,就是對于星斗的認識,如果你認識了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宮,不為眼前障礙所惑,哲學就是你望著星空所發出來的天問。
今天晚上,我們就來讀幾行《天問》吧。兩千多年以前,屈原站在他綠色的迷宮里,仰望滿天星斗,脫口而出這樣的問題。他問的是,天為什么和地上下相合;12個時辰怎樣劃分?日月附著在什么地方?28個星宿根據什么排列?為什么天門關閉,為夜嗎?為什么天門張開,為晝嗎?角宿值夜,天還沒有亮,太陽在什么地方隱藏?基本上,這是一個三歲的孩子,眼睛張開第一次發現天上這閃亮的碎石子的時候所發出來的疑問,非常原始。因為原始,所以深刻而巨大,所以人對這樣的問題無可回避。
掌握權力的人,和我們一樣在迷宮里頭行走,但是權力很容易使他以為自己有能力選擇自己的路,而且還要帶領群眾往前走,而事實上,他可能既不知道他站在什么方位,也不知道這個方位在大格局里有什么意義;他既不清楚來的走的是哪條路,也搞不明白前面的路往哪里去;他既未發覺自己深處迷宮中,更沒發覺,頭上就有縱橫的星圖。這樣的人,要來領導我們的社會,實在令人害怕。其實,所謂走出思想的迷宮,走出歷史的迷宮,在西方的歷史里頭,已經有特定的名詞,譬如說,18世紀的啟蒙。所謂啟蒙,不過就是在綠色的迷宮里頭,發覺星空的存在,發出天問,思索出路,走出去。對于我,這就是啟蒙。所以,哲學使我們能借著星光的照亮,摸索著走出迷宮。
史學——沙漠玫瑰的開放
我把史學放在最后。歷史對于價值判斷的影響,好像非常清楚。鑒往知來,認識過去以測未來,這話都已經說濫了。我不太會用成語,所以試試另外一個說法。
一個朋友從以色列來,給我帶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里沒有玫瑰,但是這個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里,是一把干草,真正的枯萎,干的死掉的草,這樣一把,很難看。但是他要我看說明書。說明書告訴我,這個沙漠玫瑰其實是一種地衣,針葉型,有點像松枝的形狀。你把它整個泡在水里,第八天它會完全復活。把水拿掉的話,它又會漸漸干枯,枯干如沙。把它再藏個一年兩年,然后哪一天再泡在水里,它又會復活。這就是沙漠玫瑰。
好,我就把這團枯干的草,用一個大玻璃碗盛著,注滿了清水,放在那兒。從那一天開始,我跟我兩個寶貝兒子,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么樣了。第一天去看它,沒有動靜,還是一把枯草浸在水里頭,第二天去看的時候發現,它有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已經從里頭往外頭稍稍舒展了,而且有一點兒綠的感覺,還不是顏色。第三天再去看,那個綠的模糊感覺已經實實在在是一種綠的顏色,松枝的綠色,散發出潮濕青苔的氣味,雖然邊緣還是干死的。它把自己張開,已經讓我們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圖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綠意就往外擴展一寸。我們每天給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個綠色已經漸漸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層層舒展開來。第八天,當我們去看沙漠玫瑰的時候,剛好我們一個鄰居也在,他就跟著我們一起到廚房里去看。這一天,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完整的、豐潤飽滿、復活了的沙漠玫瑰!我們三個瘋狂大叫出聲,因為太快樂了,我們看到一朵盡情開放的濃綠的沙漠玫瑰。
這個鄰居在旁邊很奇怪地說,這一把雜草,你們干什么呀?我愣住了。
是呀,在他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呀!你說,地衣再美,能美到哪里去呢?他看到的就是一把挺難看、氣味潮濕的低等植物,擱在一個大碗里。也就是說,他看到的是現象的本身定在那一個時刻,是孤立的,而我們所看到的是現象和現象背后一點一滴的線索,輾轉曲折、千絲萬縷的來歷。
于是,這個東西在我們的價值判斷里,它的美是驚天動地的,它的復活過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驚駭演出。我們能夠欣賞它,只有一個原因:我們知道它的起點在哪里。知不知道這個起點,就形成我們和鄰居之間價值判斷的南轅北轍。
對歷史的探索勢必要迫使你回頭去重讀原典,用你現在比較成熟的、參考系比較廣闊的眼光。重讀原典使我對自己變得苛刻起來。有一個大陸作家在歐洲一個國家的餐廳吃飯,一群朋友高高興興地吃飯,喝了酒,拍拍屁股就走了。離開餐館很遠了,服務生追出來說:“對不起,你們忘了付賬?!弊骷揖蛯懥艘黄恼麓蟠蟮刭澝罋W洲人民族性多么地淳厚,沒有人懷疑他們是故意白吃的。要是在咱們中國的話,吃飯忘了付錢人家可能要拿著菜刀出來追你的。
文學、哲學跟史學:文學讓你看見水里白楊樹的倒影;哲學使你在思想的迷宮里認識星星,從而有了走出迷宮的可能;那么歷史就是讓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特定起點,沒有一個現象是孤立存在的。
素養跟知識有沒有差別?當然有,而且有著極其關鍵的差別。我們不要忘記,納粹頭子很多會彈鋼琴、有哲學博士學位。這些政治人物難道不是很有人文素養嗎?我認為,他們所擁有的是人文知識,不是人文素養。知識是外在于你的東西,是材料、是工具、是可以量化的知道。必須讓知識進入人的認知本體,滲透他的生活與行為,才能稱之為素養。人文素養是在涉獵了文、史、哲學之后,更進一步認識到,這些人文“學”到最后都有一個終極的關懷,對人的關懷。脫離了對人的關懷,你只能有人文知識,不能有人文素養。
于是又回到今天談話的起點。你如果看不見白楊樹水中的倒影,不知道星空在哪里,同時沒看過沙漠玫瑰,而你是政治系畢業的,25年之后,你不知道文學是什么、哲學是什么、史學是什么,或者說,更糟的,你會寫詩、會彈鋼琴、有哲學博士學位同時卻又迷信自已、崇拜權力,那么拜托你不要從政吧!
25年之后,我們再來這里見面吧。那個時候我坐在臺下,視茫茫發蒼蒼、齒牙動搖。意興風發的候選人坐在臺上。我希望聽到的是你們盡其所能讀了原典之后對世界有自己的心得,希望看見你們如何氣魄開闊、眼光遠大地把我們這個社會帶出歷史的迷宮。
摘編自龍應臺在臺灣大學法學院的演講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