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組織過一場詩文朗誦會,在報名階段,一個高中男孩子踴躍得帶點兒執拗。他用不容商量的語氣對我說:老師,我一定得參加。看看這個孩子:矮矮的個子,胖胖的白臉,頂著一團混亂的卷發,還有一雙你永遠看不到瞳孔的細小眼睛。我給他一份演出提綱,讓他挑選篇目。他帶著看起來有些夸張的激動拿過提綱,沉重地把目光投向備選篇目,不出一分鐘,他沖我指了指,說:就是它了。我湊過去一看,那是巴頓將軍在1944年諾曼底登陸前夕給第三集團軍將士的一次著名演講。
據說,這個孩子在兩個星期的準備時間里每天早起晚睡,抑揚頓挫地背誦著那篇著名的稿子,吵到室友們不勝其煩。
朗誦會舉行那天,我在舞臺上調試設備,那個孩子鉆過來喘著粗氣對我說:老師,如果我父親遲到,能稍微等一會嗎?
為了鼓勵參賽者,組委會邀請了選手們的家長,我剛剛知道,這個孩子的父親得了嚴重的腎炎,幾天前剛剛做完手術,身體極其虛弱。
比賽前一分鐘,他攙著他那個虛弱的父親走進會場,腦門上全是汗珠。
比賽十分精彩,掌聲此起彼伏。
他第五個出場,像一門小鋼炮。背景音樂響起,他卻遲遲不做聲,怒目圓睜,望著前方,這架勢我可從未看過。他肯定是忘了詞,我試圖打手勢提醒他,可是徒勞,他依舊旁若無人地那么站著。大約過了20秒鐘,從他喉嚨里終于迸發出那句巴頓的名言:“弟兄們,最近有小道消息,說我們美國人對這場戰爭置身事外。那全是扯淡!”他狠狠地揮了揮拳頭,氣勢令人膽寒。
那是一場完全屬于他的演講,酣暢淋漓。
我至今仍然難以想象,這門矮胖的小鋼炮身體里怎么會蘊涵著如此如虹的氣勢!
那段演講詞的結尾是這樣的:不是所有的英雄都像傳奇故事里描述的那樣,軍中每個戰士都扮演著同樣重要的角色。千萬不要吊兒郎當,以為自己的任務無足輕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而且必須做好。每個人都是這根鏈條上必不可少的環節。各位可以設想一下,假如某個卡車司機,突然不愿忍受頭頂呼嘯的炮彈,一頭扎到路邊的水溝隱蔽,那將產生怎樣的后果。這個怯懦的狗雜種可以給自己找借口,管他娘的,沒我地球照轉,我只不過是千萬分之一。但如果每一個人都這樣想,我們怎么辦,我們的國家、親人甚至整個世界會怎么樣?不,他奶奶的,美國人不那樣。
說完這段詞,他漲紅了臉,搖著頭,回味著又重復了一句:不那樣……
那天的掌聲震得我耳朵發痛,可我卻顧不上捂住它,情不自禁地和所有的觀眾一起,為男孩鼓掌。
過了幾秒鐘,男孩鞠躬致意,臉上現出一絲羞澀,他挺直了腰板,向著父親行了一個軍禮。
他成了學校的名人,也成了我的課代表。他每天主動到我的辦公室打水、掃地、擦桌子、收拾柜子……有幾次我上班,發現桌子上已經沏好了一杯熱茶,他“無微不至”的服務讓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父親死了,在朗誦會三個月后。
我大概有三個星期沒有見到他,望著凌亂的桌面,我總會淡淡地想起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挺住。
三個星期后,他來上學,依舊是那張面龐,眉目卻斧鑿刀刻般清晰。上課之前,他來送作業,我看著他想要安慰幾句,他擠著臉笑著說,老師,我沒事……
日子依舊。
后來,一個學生告訴我,他經常自殘。我吃驚地把他叫到辦公室,強行捋起他的袖子,胳膊上道道血痕不忍睹視。他拽過自己的胳膊,放下袖子,依舊擠著臉笑著說:老師,我真的沒事,我也想考好,只不過想讓自己長個記性……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見到他之前我都有千言萬語,見到他之后卻總是無語凝噎。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著說,自己多保重。他卻若無其事地笑著說:老師,別煽情啦……
但愿他真的能這樣想得開。
我聽說,他的母親給一所學校看宿舍,每個月賺幾百塊錢,
我突然記起有一次我開玩笑對他說:腳上穿的什么名牌鞋子呀?他無辜地扯著長音說:老師,二十幾塊錢,地攤貨,能是什么名牌?我還記得他總是喜歡晚自習之前到辦公室來勞動,我問他,怎么不去吃飯哪?他總是笑笑說:減肥。還有一次,我和他聊起了生活開銷,他說他一個月只花200塊錢,這里面主要是他的飯費,我吃驚地看著他,他卻笑著說:呵呵,這叫“摳摳族”,時尚得很。
有一天,我和一個孩子閑聊,他告訴我說:老師,你知道嗎,小鋼炮花五百塊錢買了一個MP3,整天在宿舍聽日本動漫音樂,您說他多不懂事,家里面經濟那么困難,他卻……,唉……
我突然感到很生氣,我一直很喜歡的他,健康,爽朗,又那么勤快,難道是我看錯了?
晚自習的時候,我把他叫出教室,確認這件事。他毫無掩飾地承認了。
我激動地對他一通臭罵,罵他不懂事,罵他敗家子,罵他白眼狼……所有難聽的話我一股腦兒潑給他。而他,卻一直平靜地看著我,最后抿了抿嘴說:老師,我真的很喜歡MP3,很喜歡動漫音樂。
他那天的冷漠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后來,他很少來我的辦公室,我們之間的交流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你問我答。再后來,他以不太理想的成績考上了一所專科學校,漠然地離開。
我一直在想,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報名時那張無比自信的臉,那個氣宇軒昂的軍禮,那一道道刻在胳膊上的血痕,那雙二十幾塊錢的運動鞋,那個花了500塊錢的MP3,還有那張擠著笑的臉……
那一天電視播一個節目,法國的一個慈善家波奈爾千方百計地把在法國Arras工廠生產的哈根達斯冰激凌運送給埃塞俄比亞的一個鄉村兒童福利院,波奈爾的舉動讓很多人不解,因為這里的兒童骨瘦如柴,連頓飯都吃不上,何以送給他們冰激凌呢?
波奈爾說,吃飯固然重要,但是,我們應該了解:全世界的孩子們都一樣,他們都喜歡可口的冰激凌。
看完這個節目,我想起了小鋼炮,胸口悶得難受。
我猛然意識到,可我又從未意識到,那場令人血脈賁張的演講應該叫作“父親”,那杯淡淡的香茶應該叫作“感激”,那張看似若無其事的笑臉應該叫作“堅強”,還有那個花了近三個月生活費購買的MP3,應該叫作……對待一個擁有如此之多感情的人,一個如此豐富的弱小而又強大的靈魂,我們有什么資格去叨擾,試圖剝奪本應屬于他的那么一丁點兒幸福呢?
我看到了如光的匕首鋒刃,卻不知道那鋒刃每天都在用鮮血舔舐;我看到了清奇的通透傲骨,卻不知道在渾濁的泥淖侵蝕下,保留那一份矜貴是多么地艱難;我看到了那顆怦怦跳的強有力的心臟,卻望不見每一次搏動后的驚慌失措。
我應該施予他一雙舞鞋,他可能會為你翩翩起舞,雖然,他不一定就是傳說中的那個王子;我應該施予他一滴露珠,他可能懷抱強大為你潛滋暗長,帶來一抹清淡的春色,雖然,他不一定就是傳說中國色天香的牡丹。
小船也隨風帆起,螻蟻也知數九寒。尊重別人,從尊重別人的需求開始。
在茶霧的氤氳中,我看到了拽著氣球飛上天空的小鋼炮。
■編輯胡莉莉
【高興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