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愛情生活的人

編者語:

中國鱟，生死不渝，其愛情令人唏噓。而正因了這種至情，一對年輕夫婦認養(yǎng)了一對中國鱟，其認領(lǐng)過程及之后幾年的養(yǎng)護，充滿了諸多人世的煩惱和人性的微妙。愛情，官場，金錢，都因了這對中國鱟而別具一番滋味，別有一番新意。讀來令人百感交集。

本故事純屬虛構(gòu)，中國鱟的藥理作用更是無稽之說，切勿仿效，謹防受傷!

1

中國鱟，英文名“Tachpleus tridentatus”，屬暖水性近海名貴珍稀節(jié)肢動物，素有“海底鴛鴦”之稱。中國鱟體呈瓢狀，由頭胸部、腹部和尾劍三部分組成，全身覆以硬甲，背面圓突，腹部凹陷，體態(tài)優(yōu)美，恰似古代的素琴。

中國鱟起源于古生代的泥盆紀，早于恐龍和原始魚類，已有4億多年的歷史，人們譽其為“海洋活化石”，具有極高的學(xué)術(shù)研究價值。由于它的血液中缺少血紅蛋白且含有大量的銅離子，所以遇到氧氣后血液呈淡藍色。藍色血液除了使其具有很高的醫(yī)學(xué)研究價值，更給它蒙上一層神秘的生理面紗。

中國鱟的肉、卵營養(yǎng)價值極高，其味如蟹，鮮美可口，堪稱人間美味中的極品，古代為皇宮御用。作為藥材原料，具有多種療效，據(jù)宋代《嘉佑本草》記載:鱟肉主治痔瘡;卵可治紅眼、青光眼;膽主治大風癲疾、積年呷咳;尾燒焦主治湯風、泄血和婦科崩中帶、產(chǎn)后痢等癥;甲殼燒成灰可治咳嗽、退高燒。至今，我國沿海民間仍流傳許多種中國鱟的秘方，據(jù)說屢試不爽，已引起國內(nèi)外醫(yī)藥研究部門的高度關(guān)注。

中國鱟為雌雄異體，雌體比雄體大，成年雌體重約4公斤，雄體重約1.8公斤。從幼鱟到性成熟，約需4—5年。

中國鱟別看其貌不揚，卻有非常獨特的“愛情”。尤其公鱟對“愛情”特別專一，一旦找到伴侶就不離不棄，終生為伴。成立家庭后，公鱟用爪鉤住母鱟的后背，肥大的母鱟馱著比它瘦小的公鱟，優(yōu)游爬行，在海洋世界里其樂無窮地閑庭漫步。

沿海漁民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而有趣的現(xiàn)象:母鱟一旦落網(wǎng)被捕，公鱟總是乖乖地呆在原地不跑，明知有性命之憂，卻心甘情愿地與母鱟一起被捕，殉情精神感天動地。

中國鱟已經(jīng)瀕臨絕跡，被稱為中國海底的“大熊貓”。中國鱟對生活環(huán)境要求苛刻，尤其是在找到伴侶后喜歡獨居，追尋清凈的“世外桃源”，這種潔身自好的習(xí)性倒很像我們?nèi)祟悺６嗄甑膶嶒灡砻鳎袊c集中喂養(yǎng)存活率很低。我們決定另辟蹊徑，試驗家庭認養(yǎng)。

可愛的戀人們，如果你們想表達山盟海誓的愛情，你們可以從海城市海洋世界認養(yǎng)一對中國鱟，讓“海底鴛鴦”見證你們忠貞不渝的愛情，同時也讓它們分享你們火熱的愛情。

“海洋世界”期待您的支持和參與。

以上文字來源于海城市“海洋世界”關(guān)于中國鱟的大幅宣傳畫及相關(guān)宣傳資料，略作潤色，姑且拿來作本文的引子。

2

文秀挽著闞海的左胳膊在海城市“海洋世界”的林蔭大道上閑逛。文秀最喜歡采用這種方式逛街。每次遇到熟人闞海想躲閃，文秀就抱緊他的胳膊甜蜜地嚷:你是我的大樹，躲什么?我摽別人你樂意?說罷索性連頭也貼到闞海身上。闞海高大挺直，文秀嬌小玲瓏，采用這種造型走在大街上，還真有點小鳥依人的韻味。

兩個人逛到中國鱟的宣傳畫前停住了。那幅宣傳畫很大，要在十米開外仰視才能看到頂端的文字。文秀是個感情豐富而又敏感的女人。看完畫面上五顏六色的圖案和無限煽情的文字，文秀就松開闞海的胳膊，輕微抽動著鼻翼，拉著他的手說，咱們?nèi)ネ橥橹袊c吧。

海城市瀕臨東海。“海洋世界”坐落在大海邊，三月份剛竣工，五一節(jié)期間正式對外開放，為了招攬游客，門票打五折。文秀和闞海住在海城市的西面，路途較遠，打車要花十五塊錢，坐公交要轉(zhuǎn)三路車。

闞海和文秀都是大學(xué)畢業(yè)，闞海在海城市海濱區(qū)環(huán)保局工作，文秀是海城市一中的生物教師。海濱區(qū)是海城市的核心區(qū)，海城一中是海城市教育局直屬重點中學(xué)。

倆人到了“海洋館”，文秀盯著中國鱟看，有些癡呆。闞海在旁邊閑逛閑看。看著看著，文秀被中國鱟的感情生活感動了，細長眉毛下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轉(zhuǎn)動著晶瑩的淚光。一看文秀的架勢，闞海心里直發(fā)毛。闞海最怵文秀這個架勢，因為這個架勢的后面往往緊跟著一個傻乎乎的天真浪漫的構(gòu)想。經(jīng)驗告訴闞海，在事態(tài)不明的情況下最好什么都別問，什么都不做。他掏出紙巾遞給文秀。文秀撥開紙巾，滿臉莊重地拉著闞海的手說，走，咱認養(yǎng)一對中國鱟去!

闞海和文秀來到中國鱟認養(yǎng)辦公室。辦公室里空蕩蕩的，飄動著一股濕膩膩的海腥味。辦公室里擺著四張辦公桌，只有靠近前門的那張后面坐著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工作人員，臉色像冬天里的玻璃般冷硬硬的，正在低頭織一件紅毛衣。聽說有人要認養(yǎng)中國鱟，她停下手中的毛線活，頭也沒抬，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表格遞給闞海，要他先填寫好。闞海填寫完表格，女工作人員拿過去瞧了一眼，又遞了出來，要他在聯(lián)系電話一欄里如實填寫正在使用的手機號碼。闞海填寫好了，她就說你們先去財務(wù)室交三千塊錢押金。

闞海聽說要交三千塊錢押金，像風雪天里胃口大開吃涮羊肉時嚼碎了一粒大胡椒，頓時對認養(yǎng)沒了滋味。文秀也覺得押金有點多了，既舍不得花那么多錢，又戀戀不舍中國鱟。她看看女工作人員又瞧瞧闞海，顯得左右為難。女工作人員終于抬起厚重的眼皮，啞著嗓音給他們解釋一番，說這三千塊錢只是押金，將來你把中國鱟交回來，這三千塊錢還退給你。文秀多了個心眼，追問一句:要是中途養(yǎng)死了呢?女工作人員就說，養(yǎng)死了，你把養(yǎng)死的中國鱟退回來，錢一個子兒不少地照退不誤。這不是瀕危物種嘛，不交三千塊錢押金，誰能保證認養(yǎng)的中國鱟會不會被賣了，甚至——會不會被煮吃了?你們說呢?咱們收押金是想對雙方都有個約束，提醒認養(yǎng)的人中國鱟的價值。這話說得雖然露骨，但很實際。文秀不好意思地說，我們沒帶錢，回去商量一下再說吧。說罷，有些訕訕地拉著闞海的手逃跑似的往外走。

走出“海洋世界”，闞海還想到處溜溜，轉(zhuǎn)移文秀的視線和情趣。文秀蔫蔫地提不起勁頭。闞海和文秀四月底結(jié)的婚，還沒度完蜜月，昨天晚上文秀提議，今天中午不回家吃飯，利用難得的五一假期爽爽快快玩一天。闞海滿口稱好。現(xiàn)在文秀沒了興致，闞海也就沒了興致，兩個人打個車就回家了。

回到家，文秀說累得腰酸腿疼頭暈，不想吃飯了，先上床休息去了。闞海安頓好文秀，下廚房做午飯。

闞海菜剛燒到一半的時候，文秀躺在床上喊他過去。闞海在廚房里大聲嚷，什么事呀燒好菜再說吧，這菜正燒著呢，要人看著，別糊鍋了!

文秀就撒嬌地嚷不行不行，你不過來，燒好了山珍海味我也不吃!

闞海無奈，只好關(guān)掉煤氣，撩起圍裙擦著手走過來。

文秀滿眼含著期望，帶著點討好還夾著點撒嬌地說，闞海，我那套首飾不買了，那錢拿去交押金，咱認養(yǎng)一對中國鱟。

闞海沒吱聲，文秀著急地補充，說，那只是押金，那么大的“海洋世界”還能瞎了咱三千塊錢?

闞海太了解文秀了，文秀想做的事那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這時若竭力反對，那就不夠愛情了，倒不如爽快答應(yīng)下來，還能贏得文秀的好感。闞海就說，行，只要你愿意，我沒得說，聽你的。文秀聽了這話，從床上跳下來，抱住闞海左一口又一口親個不停，解下闞海的圍裙說你歇著，我去燒菜，好好犒勞犒勞你，我的大樹!

第二天一大早文秀就去銀行把錢提了，要去認養(yǎng)中國鱟。闞海笑著說，你別急呀，中國鱟認養(yǎng)回來，你養(yǎng)哪兒呀?

文秀拍了一下額頭，說也是啊，咱得先做個大玻璃缸，還得有海水，有沙子，有海藻，有……咱們要營造一個室內(nèi)的海。說罷伸出雙臂，做一個摟抱大海的姿勢。

闞海一聽，心想完了完了，要在家里建大海呢!天天和咸魚味相伴不說，結(jié)婚積攢下來的那點家底也非折騰光不可了。但臉上還不能表露出來，就說對呀，咱得好好計劃計劃，先做好準備工作!三千塊錢呢，可是咱家最貴的家當了!闞海嘴上說得熱情，可不見實際行動。闞海想拖一拖，讓時間來冷卻文秀的熱情。

女人的熱情是體溫表，升得快，想往下退可就難了。剛過兩天，文秀就把訂做的大玻璃缸雇輛車給搬回家來了，連充氧器也買回來了。

闞海一看馬鞍都買回家了，這馬是非買不可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拿出熱情主動陪文秀去認養(yǎng)中國鱟。

到了“海洋世界”，那位女工作人員接待了他們，說你們來得真巧，我們這里只剩最后一對中國鱟了，上面有新精神，以后不再由個人認養(yǎng)，你們沒看見路邊的大宣傳畫已經(jīng)拆掉了嗎?

闞海就轉(zhuǎn)過頭問文秀還要不要了，說這對中國鱟肯定是別人挑剩下的，怕有毛病，不好養(yǎng)。文秀毫不含糊地說，要!再不要就沒有機會了!闞海搖搖頭，嘆口氣去交押金。

文秀站在那里等。一會兒，闞海拿著一張淺藍一張粉紅的發(fā)票回來了。女工作人員收了那張粉紅色的，指著那張淺藍色的發(fā)票說，收好了，將來有問題就帶著中國鱟拿著它來退錢。說罷就領(lǐng)著他們?nèi)フJ養(yǎng)館。

認養(yǎng)館里一位架著黑邊眼鏡的男管理員已經(jīng)為他們準備好了:充氧的白色塑料袋里裝著一對瘦小的中國鱟。看著瘦小的中國鱟，文秀有些失望。男管理員提醒道，只剩這一對了。闞海咂了咂嘴搖了搖頭接過塑料袋，兩個人轉(zhuǎn)身往外走。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文秀突然想起來該問一問中國鱟的一些養(yǎng)法。兩個人又轉(zhuǎn)身回來了。沒等他們開口，男管理員就遞給他們早準備好的一包東西說，都在里面，自己回去看看就行了。文秀爽快地接過來，男管理員趕緊說五十塊錢一份。文秀僵在那里半天才回過神來。男管理員又說，只剩這么一份了，沒多準備，有紀念價值。文秀想了想什么話也沒說，掏出一張五十塊錢遞過去，拿過那袋東西，轉(zhuǎn)身拉著闞海就往外走。

回到家里，闞海從那一大包資料里找出一本中國鱟喂養(yǎng)說明書，按照說明書上的要求，先向大玻璃缸里注滿自來水，按比例摻進海水晶，然后很小心地把中國鱟放到玻璃缸里，然后打開充氧機，調(diào)節(jié)好充氧量。

安頓好中國鱟后，闞海就去廚房燒飯。文秀坐到大玻璃缸前，對照著中國鱟研究那堆資料。

闞海做好飯，喊文秀過去吃飯。文秀站起來，腿竟然坐麻木了，她索性一把摟住闞海的脖子，說你抱我過去。闞海抱著文秀往廚房走。文秀就把嘴附在闞海的耳邊說，闞海，我一定要養(yǎng)好中國鱟，讓它來見證我們的愛情，直到地老天荒!闞海連聲說好好，天荒地老，你我都是老妖怪，長生不老。然后用單腳擺正了一只凳子，放文秀坐好，提醒文秀腳要踏到地上，別摔著。文秀坐好了，闞海接著說，你的理想固然美妙，腳踏實地更重要，更實在，你看咱們還要買房子，還有老人，以后還有孩子……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文秀噘著嘴說，你累不累，就不能有點情趣。然后拉長腔調(diào)說，牛奶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說罷拿過碗盛飯，悶頭就吃。

中國鱟這個名字叫起來太正統(tǒng)太古板，拗口。文秀歪著頭想了想，干脆喊公鱟“羅密歐”母鱟“朱麗葉”。

羅鱟朱鱟剛來的那幾天，挺精神，滿玻璃缸轉(zhuǎn)悠像小夫妻搬新居似的。過了一段時間，文秀發(fā)現(xiàn)羅密歐精神打蔫，就找來一根軟木棒，木棒頭上裹了層海綿，伸進玻璃缸輕輕撥動它，一邊撥弄一邊喊它的名字。羅密歐一副精神懶散的樣子，帶搭不理的。羅密歐不吃不喝，朱麗葉寸步不離地守著，也沒有原來的精神勁頭了。

文秀就想這羅密歐怎么說蔫就蔫了呢?琢磨來琢磨去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文秀不敢再耽擱就騎上自行車去“海洋世界”找管理員。管理員告訴她，你還是幸運的，其他人認養(yǎng)的中國鱟大多數(shù)都死掉了。文秀著急地問為什么。管理員慢悠悠地說，環(huán)境唄!文秀是個靈秀透頂?shù)呐耍质歉闵锏模宦犨@話，馬上明白癥結(jié)所在，轉(zhuǎn)身就往回趕。

文秀直接去了雜貨市場，買了兩個干凈的大塑料桶，捆在自行車后面，騎上就走。

文秀來到海邊，找到一塊干凈的沙灘，卷起褲腿站到水里。她先灌滿兩桶干凈的海水，裝了一塑料袋沙子，又到巖石岸邊拽了幾把鮮海草。收拾停當后，像個小魚販子，騎著車子一路飛奔回家了。

到家里，文秀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缸里的那對活寶挪出來，再把玻璃缸沖洗干凈，然后鋪上沙子，灌上海水，放進海草，為它們創(chuàng)造一個原生態(tài)海洋環(huán)境。一切滿意后，她才把那對活寶放進去。

沒過幾天，羅密歐緩過勁來了，又開始情意綿綿地陪伴朱麗葉散步。

此后一段日子，每到周末，無論刮風下雨，文秀都像個小魚販子，騎上自行車馱著兩個大塑料桶，去海邊灌海水，裝沙子，拽海草，全心全意為羅、朱服務(wù)。用闞海的話說，這羅、朱呀都成了文秀生命的一部分了，文秀照顧它們的那份熱情遠遠勝過照顧他這棵大樹。接著就詠酸詩一首:大樹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羅、朱故，二者皆不要……了。

3

四年的時間過去了。

這段日子里，闞海和文秀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前年九月，他們的愛情結(jié)出了果子，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去年三月，他們在海濱公寓購買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貸款三十萬。去年五月，闞海工作出色，升任海城市海濱區(qū)環(huán)保局副局長;八月，文秀由于教學(xué)成績優(yōu)秀，調(diào)到市教研室任生物教研員。

今天是一月三號，剛歇過元旦假。文秀乘坐早上七點鐘的快客去省教科所，參加一個關(guān)于環(huán)保科學(xué)與中學(xué)生物教學(xué)與社會關(guān)系的研修班，時間一個月。臨行前，文秀最不放心的不是懵懂可愛的女兒闞樂樂，她對闞海說，那也是你闞海的女兒，你闞海可以對文秀馬虎，可不能對樂樂馬虎，你說對吧?再說文秀的爸媽都退休在家，也可以幫著照顧女兒。文秀最不放心的是大玻璃缸里那對依舊情意綿綿不減當年的羅密歐和朱麗葉。文秀給闞海的交代是，你要像對待我文秀那樣對待它們倆，委屈了它們，就委屈了我們的海誓山盟，就不夠愛情，你要經(jīng)得起考驗!雖然闞海一再做口頭保證，文秀還是不放心，她非要闞海把該做的事，如什么時間換水，什么時間喂食，喂多少食，等等一一寫在紙上，簽字畫押，這才作罷。

第二天中午，闞海娘來了。闞海已經(jīng)把樂樂送到她姥姥家去了。闞海單身一人不想費事，晚上又有場子，就泡包方便面對付一下了事。闞海泡好方便面，坐在沙發(fā)上邊看午間新聞邊吸吸溜溜地吃。就在這時傳來了敲門聲，闞海知道老家來人了。鄉(xiāng)下人不知道按門鈴，只知道敲門，敲不開門就用力拍，地動山搖地，常常惹得樓上樓下一片煩。闞海趕緊端著碗去開門。闞海娘背著背簍進來了。闞海把碗放到鞋柜上，接過背簍。背簍沉甸甸的。闞海和文秀太熟悉這個背簍了。老家每次有新鮮東西，娘都會背著這個背簍進城。剛烙的煎餅，積攢起來的草雞蛋，剛下枝頭的香椿芽，剛出海的籽烏……闞海每次都對娘說這些東西不值幾個錢，別大老遠地往這里背了，超市里都有。文秀歡天喜地，就嚷嚷這才是純綠色無污染產(chǎn)品呢，娘，有你就送過來，給樂樂吃，我給你報銷車票，再說了，你在家里也悶得慌，出來走走也好散散心。

在娘的眼里兒媳婦的話管用，在丈母娘的眼里，閨女婿的話管用，顛撲不破的真理呢。經(jīng)文秀這么一嚷，闞海娘腿腳更勤快了。

闞海在廚房里卸貨。闞海娘問明了文秀的去向后，沒有像往常那樣跟在他后面嘮嘮叨叨。闞海很奇怪，卸完貨到客廳里一看，娘正站在大玻璃缸前沖著羅密歐和朱麗葉發(fā)呆呢。

闞海平時說普通話，這時用家鄉(xiāng)話問，娘你看啥呢?

娘就沖大玻璃缸里的羅密歐、朱麗葉呶呶嘴，說，看它們呢!

真是奇了怪了，娘生性整潔，很少對海里咸腥的東西感興趣。闞海說，那有啥好看的。

娘轉(zhuǎn)過臉，滿臉掛著憂郁，說，聽村里人講，這東西對治療老寒腿特效呢!

聽到這話，闞海心頭“咯噔”一下，喘氣有點緊。

爹的老寒腿是所有家里人尤其是闞海的一塊心病。闞海十歲那年冬天，天氣奇冷，滴水成冰，爹連續(xù)幾天高燒不退，吃什么都沒有胃口，滿嘴苦味。當時生活困難，家里實在找不出來好吃的，闞海就到離家不遠的南河里找被冰層夾死的魚。結(jié)果還真找到了一條一斤來重的白鰱魚，在冰面上還能看見魚的嘴巴在嚅動。闞海很激動，從岸邊找到一塊磚頭就去砸冰層。闞海太著急太興奮了，由于用力過猛，冰層“咯吱”一聲陡然破裂。闞海掉進冰窟窿里去了。闞海拼命掙扎，扒著冰沿往上爬。越著急越掙扎冰層的破裂面越大，越爬不上來。闞海就喊，撕破嗓門喊。闞海爹在家里聽到闞海的喊聲，從家里躥出來，毫不猶豫跳進刺骨的河水里。其實河水不深，也就到闞海爹的胸部，但對于小闞海來說就深了，深得足以致命。闞海爹扛著闞海出河水，一直扛到家里。

到了家里，看著闞海手里緊攥著的那條白鰱魚，闞海爹哭了，一家人哭了。那次遭遇，闞海爹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一到冬天就腫脹就疼，鉆心地疼，疼得厲害時，闞海爹就在床上打滾，就拼命捶打兩條腿，恨不得拿把刀把那兩條腿給砍斷算了。闞海爹年輕時候還能抗一抗，年紀大了，連抗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痛苦地躺在床上哼哼。

闞海娘說，今年天冷，你爹的老寒腿又重了，有些支撐不住了。真怕哪天挺不住了，生出啥事來呢。

闞海說，娘，你叫弟弟把爹帶來，不行就住院吧。

沒用的，這你知道，什么藥沒吃過，連偏方都用盡了，沒用的。闞海娘嘆口氣，望著大玻璃缸說，村里人都說你玻璃缸里這東西能治老寒腿，特效呢!

闞海遮掩著說，也沒有誰用過，誰知道真的還是假的。

闞海娘說，那咱就試試看，總比干等著強吧?

闞海說，怕文秀舍不得。

闞海娘有點生氣，說你舍不得俺信，說文秀舍不得俺不信。俺的兒媳婦俺了解。

闞海站在那里無言以對，不知怎么辦才好。

你的家俺當不了，文秀的家俺當?shù)昧恕ｊR海娘邊說邊捋起衣袖去抓中國鱟。

闞海著急，就說，娘，你……你知道它們值多少錢嗎?

闞海娘止住手，轉(zhuǎn)過臉問多少錢，還能比金子貴?

闞海說，值三四萬呢!

闞海娘一聽這個數(shù)字，手哆嗦了一下，縮回來了。三四萬，他們老兩口苦了一輩子也賺不到，真比金子還貴呢!

闞海急忙寬慰娘，說你把爹帶來，這回我找老專家看，不行咱用進口藥治。這藥費都算我的。

闞海娘聽了這話，沉沉地嘆口氣，坐到一邊的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

闞海趕緊倒好一杯熱的純凈水端過去。闞海娘說你放一邊吧，一股怪味，喝不慣。

4

闞海說羅密歐、朱麗葉值三四萬，一點也沒夸張。

闞海有位同學(xué)叫林大發(fā)，承包了一座占地幾百畝的園藝場。前段時間，海濱區(qū)環(huán)保局有個規(guī)劃，打算今年春天把區(qū)內(nèi)街道旁邊的所有樹木都換栽成玉蘭樹。這對于一個園藝場來說可是一筆大買賣。林大發(fā)得到消息找到闞海。林大發(fā)知道區(qū)環(huán)保局長也就是闞海的頂頭上司張躍進的老婆患有嚴重的關(guān)節(jié)炎和腰病。林大發(fā)就提出買闞海家的羅鱟、朱鱟去給張局長送禮。林大發(fā)出價四萬。林大發(fā)有點一箭雙雕的意思，買闞海的那對鱟，既可以打通張局長的關(guān)節(jié)，也可以讓闞海暗中得點實惠，畢竟是副局長嘛，從旁邊敲敲邊鼓，辦成事的把握性會更大些。闞海當時沒答應(yīng)。

闞海娘離開的第二天早晨，闞海撥通了林大發(fā)的手機。他告訴林大發(fā)，家里的那對鱟可以賣給他，不過價錢是五萬。大發(fā)你要真想買，晚上到我家里來一趟。沒容林大發(fā)多說話，闞海就把手機掛了。

到了晚上，闞海哪也沒去，他坐在沙發(fā)上邊喝茶邊看電視邊等林大發(fā)。林大發(fā)一定會來，對這一點闞海毫不懷疑。

七點半，林大發(fā)來了，手里拎著個黑塑料袋。進門坐下來后，林大發(fā)把黑塑料袋往茶幾上一放，說整五萬，你點個數(shù)。

闞海沒客氣，說數(shù)就不用點了，我給你打個欠條吧。

林大發(fā)說欠條就不用了，你找個家伙，等一會兒我就把它們帶走。只是請老同學(xué)幫個忙，到張局長那里遛門子時從旁邊給吹吹風，多美言幾句。如果有可能，盡量想法子把張局長約出來，咱們一起坐坐，溝通溝通。

闞海呷口茶，不緊不慢地說，大發(fā)你操之過急了。作為老同學(xué)我想提醒你一下，做事要穩(wěn)當，你有錢，可也不能動不動就拿錢去打水漂。

林大發(fā)有些著急地問，聽你口音，這里面還有貓膩?

闞海說，貓膩倒沒有，不過張局今年五十四了，作為一名正科級干部，說退就退了。

林大發(fā)就問，闞海你有多大希望?

闞海趕緊說，我太年輕，資歷太淺，希望不大。

林大發(fā)問，那該怎么辦?

闞海淡淡地說，你最好再等一等，等到年后再說。

林大發(fā)說，我想趁春節(jié)期間活動活動，這時間好走動。

闞海說，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你看著辦吧。

林大發(fā)沉思片刻，說，聽你的，老同學(xué)——那這對鱟……

闞海語調(diào)輕松地說，你先放這兒，弄回去你也不會侍弄，該送的時候你再來拿，花那么多的錢，送對死的不好吧?

林大發(fā)撓了撓頭，覺得有理，說那就先放你這兒?不過讓你們麻煩，有點不好意思……

闞海從上衣兜里掏出寫好的欠條，遞給他，說，你放心，出問題我一分不少地給你退錢。

林大發(fā)接過欠條，爽快地說，全仰仗老同學(xué)了，有什么消息你及時通知我。說罷，翹起拇指和小指做成話筒姿勢，說，電話聯(lián)系。

5

又一股寒潮襲來，天氣透心地冷。張局長的老婆吳青芳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得不請假在家養(yǎng)病。

星期五晚上大約八點鐘，闞海抱著個大紙箱歪歪斜斜進了張局長家的門。一進門，張局長就問，小闞局長，你搞什么名堂呀?

闞海把手指頭放在嘴邊，長“噓”一聲，說，好東西，特效藥呢。他邊說邊放下大紙箱，小心地從里面端出個大瓷火鍋，輕輕打開鍋蓋，霎時一股香氣彌散到整間屋子。

張局長一看，又驚又喜，大瓷火鍋里盛著一對鱟，燉爛了的鱟。

張局長搓著一雙胖手，激動地說，小闞，你這是?你這是——

闞海家里養(yǎng)著一對又肥又大的羅、朱鱟，整個局里都知道。

闞海笑著“咳”了一聲說，怕你們舍不得殺，我給你們殺了;怕你們不會燉，我給你們燉好了。還熱著呢，快找個碗來，趁熱盛給吳大姐喝!

斜躺在床上的吳青芳看到這情景，感動得長吁短嘆，嚷道，小闞呀，這么貴重的東西你也舍得?為我這把老骨頭，不值得呀!

闞海爽聲說，自家養(yǎng)的，可惜啥?再說了，您一輩子為革命，身體都賠進去了，我拿出一對自家養(yǎng)的鱟算個啥?說罷，盛好一碗湯遞過去。

吳青芳接了，深有感觸，嘆口氣說，年輕時候不知道愛惜身體，老來遭罪了才明白過來，咳，晚了!想當年我剛生完孩子，大冬天的，一天也沒休息，就去水庫工地挑土，興修水利呢!累得滿腳燎泡腿都腫了也不知道歇息，這不落下病根了。

闞海附和著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缺的就是這種精神，如果有這種精神，加上現(xiàn)在的好條件，什么事做不成，什么事做不好，別說小康社會了，大康社會也不會遠!

張躍進拍拍闞海的肩膀，說，小闞呀，有你這種思想——正統(tǒng)思想的年輕人少了，太少了，這是我們教育的悲哀呀!邊說邊給闞海斟茶。斟好茶，兩個人坐下來邊喝邊聊天。

吳青芳也沒客氣，當著闞海的面就喝鱟湯，邊喝邊嚷，真鮮呢，活這么大從來沒喝過這么好喝的湯呢!

闞海回到家里后，放掉大玻璃缸里的水，小心地把大玻璃缸挪進書房，靠向陽的窗口放好，然后灌滿早就準備好的天然海水，打開充氧機。海水是今天下午闞海從海邊拎來的。自從他們搬進新居，離海邊近多了，步行也就十來分鐘。

闞海送給張局長的那對鱟不是原裝貨。他花了兩千塊錢托一位老朋友從一家大酒店里搞到兩個中國鱟的甲，然后又花了幾百塊錢買了兩只野生的老鱉，去甲后混合到一起燉，燉得爛爛的，只有那對甲殼保持原樣。闞海死黨曾經(jīng)偷偷請他吃過一次中國鱟，闞海知道怎么做。闞海為了這次行動花費了不少精力，他上網(wǎng)、進圖書館查閱了許多資料，還專門回了一趟老家，請教當?shù)氐睦先颂貏e是土醫(yī)生，他知道對關(guān)節(jié)和腰病起關(guān)鍵作用的是中國鱟的甲。

星期一下午下班，張局長把闞海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關(guān)起門來后，遞給他一盒精裝茶葉——普洱茶，說，闞海呀，你的鱟湯真管用，真靈，吳青芳喝了三天，就能下地走路了，就能做家務(wù)了，嚷著明天要去上班呢!

闞海笑著說，藥可能管用，更管用的恐怕是精神。

張局長大笑，說，是這個理，俗話說人活一口氣，靠的就是精神嘛!不過沒有你的那對鱟做引子，也引不出她的精神勁來!太感謝了!

闞海笑了笑，低頭品茶。

6

到陰歷年底了，街道上的鞭炮聲一陣緊一陣地催化著年味。那年味像快樂的游魂四處飄蕩，挑逗人的興奮神經(jīng)。

文秀打電話說她正在結(jié)業(yè)考試，快回家了。她電話里最關(guān)心的除了樂樂就是她的那對羅密歐、朱麗葉。闞海就開玩笑撇著腔調(diào)嚷，你心里根本就沒有我，回不回來無所謂了。

似乎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一到年底，單位也罷家庭也罷，都要總結(jié)一下，，該獎的獎該罰的罰，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有個交代，好清清爽爽地過年。

臘月二十三，組織部門到海濱區(qū)環(huán)保局搞民意調(diào)查，調(diào)查表上寫得清楚:你認為下列同志(四位副局長、三位科長)誰適合主持海濱區(qū)環(huán)保局工作，請你在你認為合適的人選后面的表格內(nèi)畫圈;如果你有更合適的人員，請?zhí)顚懺谕扑]表格里，每人只能推薦兩個人選。看來張躍進真的該退休了。

民意調(diào)查后，組織部門找兩位同志談話，一位是環(huán)保科長趙有志，一位是副局長闞海。局里人知道，局長要從這兩人里產(chǎn)生。

組織部談話后，闞海灰心喪氣。在闞海看來，局長非趙有志莫屬，他是徹底沒戲了。這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趙有志是老區(qū)委書記趙一山的小兒子，趙書記雖然退休了，但影響力還在，關(guān)系還在。

文秀是臘月二十六下午到家的。闞海下班后，進門就看見文秀留的字條:我去洗個澡，沒吃晚飯，做好飯等我。

文秀洗完澡進家門的時候，闞海正坐在沙發(fā)上呆呆地看電視。文秀有點奇怪，平時出差歸來，闞海總是熱情得不得了，接?xùn)|西，遞拖鞋，更不用說準備飯菜了，連洗腳水都準備好了。闞海是只饞貓呢，時間長沒嘗到腥昧，急得爬屋梁柱子了，見到文秀，恨不得一口把她給活吞了。今天是怎么了?

闞海見文秀換好拖鞋，邊攏頭發(fā)邊往廚房走，就站起身來說，文秀，你過來，我有事跟你說。

文秀跟著闞海走進書房，說我正納悶?zāi)兀闶裁磿r候把它們給挪進來的?文秀知道闞海的書房很少讓外人進入，別說濕漉漉的玻璃缸了。

闞海沒說話，從書櫥里拎出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說，你看看。

文秀打開，很是吃驚，里面都是錢。

闞海說五萬塊，我把它們(他用手指著玻璃缸里的那對中國鱟)給賣了。

文秀眼睛濕潤，一生氣瞪眼睛就像兩汪大海。文秀的兩汪大海里，由澄澈變得巖漿滾滾，嚷道，賣了，誰同意的?

闞海低下頭，說，我自己的主意。

文秀拿起一沓錢，大聲問:闞海，看來我就值這點錢了。

闞海帶氣說，文秀，你怎么能這么說呢!

文秀指著那對羅密歐、朱麗葉嚷，我早就說過，我喂養(yǎng)它們，是羨慕它們的愛情，令我們?nèi)祟悜M愧的愛情。我是想讓它們見證我們的愛情，特別是想讓它們時時提醒你——你這樣的男人!

闞海嘟噥著說，文秀，浪漫不能當飯吃。有了這五萬塊錢，我們起碼可以提前一兩年還清貸款。

文秀氣得把臉扭到一邊。

闞海透著傷心說，為了買房子，為給老人看病，我們背著一座山呢，就說你吧，不敢買好衣服，不敢進美容店，買菜挑便宜的，連燙個頭都要咬牙……這過得叫什么日子!

文秀反駁，說，人活著不全是靠錢，還有精神!

闞海讓文秀的話給噎著了，愣在那里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回一句:人也不能光靠喝愛情的露水活著!

文秀狠狠剜一眼闞海，說，闞海我告訴你，賣了它們就等于賣了我。說罷，轉(zhuǎn)身往外走，邊走邊說我到我媽家看樂樂去了，你自己摟著你的錢過吧。

闞海追出來，拉住文秀的胳膊還想解釋，文秀氣洶洶地嚷，放開，再拽著我就大聲嚷了，讓鄰居都聽見!

闞海只好放開文秀。文秀匆匆忙忙穿戴整齊，甩門出去了。

文秀真的生氣了，年上死活不回家。闞海心里憋著氣，也回老家過年去了，順便看看爹娘。闞海娘說帶著爹進城來看老寒腿，到現(xiàn)在也沒見個人影，闞海放心不下。

正月初五，單位正式上班。早晨九點，工會主席通知環(huán)保局全體職工到會議室集中開會。大家知道上級要宣布人事任命。

宣布的結(jié)果出乎人們意料，特別是出乎闞海的意料:闞海同志主持海濱區(qū)環(huán)保局工作。

闞海暈乎乎地陪同張局送走上級領(lǐng)導(dǎo)和組織部門的同志。闞海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喝口水鎮(zhèn)定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后去了張躍進局長的辦公室。張局長脫掉外套，穿著毛線衣正在整理辦公室。闞海問張局你這是干什么?張局長不緊不慢地說，給你騰地方，讓你好工作。闞海紅著臉說，張局你要批評我你就直接批評，你這樣做我受不了呢!

張局長放下手里的活，說，小闞哪，我說的是實話，你只有坐到這辦公室，才能更好地行使你的權(quán)力。

闞海馬上說，我坐我的辦公室不也一樣嘛，何必在乎形式!

張局長倒杯純凈水，喝一口，說，小闞呀，這你就不懂了，這不是挪地方的問題，這是一種象征。上級部門每次開會，為什么那么注意座次?你認為是那些秘書們閑得沒事干呀?那是一種象征。

闞海搖了搖頭，想說什么。張局長止住他，說，我和吳青芳是下鄉(xiāng)知青，這你們都知道，在海城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哪。我們老家在浙江，幾十年里也沒回去過幾次，生分了!前幾年，兩個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都分配在上海工作，現(xiàn)在我們老兩口又都退休了，還留在這兒干什么，你說呢?我們已經(jīng)做好準備了，前幾年就在浙江那邊蓋了房子，就是想退休后有個養(yǎng)老的去處!葉落歸根，葉落才知道歸根呀!

闞海很激動很動情，說，張局，我不知怎么感謝你，你真是我的……

張局長趕忙止住他的話頭說，小闞哪，不瞞你說，在這次人事任命上，我該怎么說呢?用時下時髦的話講，我是“力挺”你!——得罪不少人呀!不過反正我也要離開了，得罪就得罪了，為事業(yè)得罪人，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張局長一口喝干紙杯里的水，闞海趕緊接過去，又倒上一杯，遞過去。張局長端著杯子，說，闞海呀，為了你我找了我的老同學(xué)(市委副書記張國謙，整個環(huán)保局都知道張局有這樣一個老同學(xué))。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

闞海什么也不說了，脫掉外套幫助老局長收拾房間。邊收拾邊說，老局長，不管您到了哪里，您永遠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老局長。您走的時候，我送您，跟您一起去您的老家看看。浙江好呀，山清水秀，人杰地靈呢!

張局長邊干活邊連聲應(yīng)承說，好好好，到我老家，我?guī)闳ズ然ǖ窬疲宰现窆S，游會稽山，讓你看看西施生活過的地方是什么樣子!

當天中午，闞海打電話要林大發(fā)到他家一趟，帶著那張欠條。

中午十二點半，林大發(fā)來了，抱著一箱茅臺酒。林大發(fā)進門，放下那箱酒，大聲嚷嚷，今天中午，咱倆好好喝兩盅。

闞海嚴肅地說，大發(fā)你先坐下，咱說正經(jīng)事。

林大發(fā)收起嘻笑，坐到沙發(fā)上。

闞海一本正經(jīng)說，海濱區(qū)綠化帶換樹種的工程就承包給你們做了。你知道的，有四家園藝場在爭這個項目!其中的天藝公司，全省知名企業(yè)呢!

林大發(fā)連連點頭，賠著小心笑。

闞海繃著臉繼續(xù)說，你要早做準備，要干得漂亮。你盡量集中在三月份植樹節(jié)那幾天完成這項工程，擴大影響。要是給我臉上抹黑，我可認原則不認情面!

林大發(fā)連連點頭稱是。

闞海停頓一下，話題一轉(zhuǎn)，說，那對鱟你看怎么辦吧!

林大發(fā)一聽這句話，趕緊接口說那對鱟是文秀的最愛，我怎么敢奪嫂夫人所愛呢!再說事已辦成，我也該……這個……邊說邊掏出那張欠條遞給闞海。

闞海接過欠條，仔細看了看，突然冒出一句，說，你沒留復(fù)印件吧!

林大發(fā)滿臉笑容冰凍在表層，訕訕地說，當時我還真有這念頭，可沒敢。你闞海吐口唾沫，我那園藝場就得遭洪災(zāi)。這以后還得仰仗你——老同學(xué)。

闞海耷拉著眼皮說，你知道就好!

林大發(fā)滿頭沁出細細的汗珠，往前湊了湊身體，說，闞海你放心，我吃肉就不會讓你喝湯。

闞海當著林大發(fā)的面撕掉那張欠條，扔進字紙簍，換上公眾場合的笑臉，拉著林大發(fā)的手說，走，咱倆老同學(xué)今天中午喝個痛快!

當天晚上，闞海想把文秀硬拽回家。文秀不從。闞海之前去過兩次，文秀都笑瞇瞇地對闞海說，她媽身體不好，一家老小要過年呢，她要在那里幫著忙年。當著娘家人面，闞海不好動粗，只好悻悻地獨自回家。這一次闞海有了絕招，他把文秀拉到一邊，低聲說，你的愛情寶貝羅密歐和朱麗葉我沒敢賣，在家好好伺候著呢!文秀回娘家后，思考闞海的作為，雖然氣得牙根癢癢，但靜下心來想想，也不能說闞海的做法沒有一點道理，沒嫖沒賭的，還不是為自己的家?聽到這句話，文秀找到個臺階下，不再堅持，收拾收拾，抱著樂樂跟著闞海回家了。

7

四月中旬的海城市是一年中最美的時候，鶯歌燕舞，花紅柳綠。換種的玉蘭樹緩過勁來，翠綠欲滴。

吃完晚飯，闞海主動提議出去走走，散散步，消消食。文秀欣然同意。闞海是個工作狂，除了必須的應(yīng)酬，很少有自己的業(yè)余生活，別說主動提出散步了。文秀怪怪地瞅了他半天，才摽著他的胳膊往外走。闞海抽出胳膊，說要注意影響。文秀聽到這話，生氣地甩掉胳膊往屋里走，說，不去了。闞海一看文秀的架勢，拽住文秀，趕緊伸出胳膊。

兩個人走走停停看看，目標基本一致，就是對植物很感興趣。

走著走著，闞海突然停下來，說，文秀呀，你那對愛情寶貝不能老那么養(yǎng)著。

文秀馬上警惕地瞪著闞海。

闞海瞅了一眼文秀，把臉轉(zhuǎn)到一邊，說，你這樣看著我干啥，敵人似的。

文秀嚷，你別打歪主意呀!

闞海轉(zhuǎn)過臉說，我只是建議，建議你，沒人強迫你!

文秀依舊保持警戒，說，什么歪建議，你說來我聽聽!

闞海笑笑，說，你的羅密歐和朱麗葉到我們家已經(jīng)四年多了吧?

文秀點頭說，是呀!

從生物學(xué)角度看，它們已經(jīng)到了性成熟期，是吧?

是!

可你的大玻璃缸畢竟不是大海，不是真自然，是吧?

文秀瞪大眼睛點頭。

闞海歪著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么珍貴的物種，那么可愛的“海底大熊貓”，你就打算讓它們老死缸里無所作為?太不人道了吧?

文秀回一句，我寧愿讓它們老死缸底，也不會讓你拿去換錢!

闞海連忙擺手，大聲喊No!說現(xiàn)在是春天，萬物復(fù)蘇，是大自然的母親節(jié)呀!你該把你的羅密歐和朱麗葉放歸大海，讓它們回歸自然，去尋找真正屬于它們自己的愛情天地!你說是吧?啊?

闞海的一番話撞擊著文秀的心扉。文秀一下子還轉(zhuǎn)不過向來，愣愣地站在那里。闞海狡黠地眨巴眨巴眼睛，拉她一把，說，不急不急，回去慢慢考慮，明天的太陽會升起來的!

整整一夜，文秀翻來覆去沒睡安穩(wěn)。闞海翻過身去裝作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文秀“噓”了一口氣，對闞海說，我贊成你的主張。說罷就去洗刷了。文秀眼圈發(fā)青，看來這一夜被折磨得不輕。闞海跟在文秀身后，說我們環(huán)保局打算在五一節(jié)那天搞個放生活動，目的是增強全民親近自然，保護自然的意識。你同意放生你那對愛情寶貝，是支持我的工作，帶個好頭呢!

文秀轉(zhuǎn)過臉，瞪著那雙大熊貓眼，說，闞海你別打小算盤以私濟公，我同意放生羅密歐和朱麗葉，是考慮到樂樂需要照顧，我呢工作又忙，你呢又存著一顆賊心。與其老被你想著，還不如干脆給它們自由算了。

闞海笑了笑，說，是的是的，我的圣潔大使!不過背過身去就掩著嘴笑，心想，再浪漫的愛情也會有退潮的時候，生活讓人實際!闞海只是這樣想，沒敢說，他生怕文秀變卦，所以處處賠著小心。

四月二十三日，海城市日報、海城市電視臺同時刊登、播發(fā)了一封倡議書:

倡議書

為了增進市民們的環(huán)保意識，給廣大市民一個親近自然的機會，我們發(fā)出倡議:您的家里如果有從大自然中來的生物，就在五一這天去海中的高峰島放生。屆時，海濱區(qū)環(huán)保局將出資三十萬元，購進珍貴物種投放大海，更有關(guān)愛自然的熱心市民們的驚喜奉獻。我們期待您的積極參與。若需要運輸及其他方面的幫助，我們將全力以赴支持您!

海城美好的明天由我們來共同創(chuàng)造!

熱線電話:XXXXXXXX。

倡議單位:海城市海濱區(qū)環(huán)保局。

倡議時間:XX年四月二十三日。

五一那天，連接海岸與高峰島的棧道上人流如潮，海城市公安局和武警支隊出動警力維持秩序。放生活動在上午十點準時舉行。唱主角的是海濱區(qū)環(huán)保局。由于臨近海城市的海灘污染嚴重，海中物種數(shù)量明顯匱乏，給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漁業(yè)生產(chǎn)、投資環(huán)境均帶來嚴重影響，為了表示對環(huán)保的高度重視，市委、市政府，區(qū)委、區(qū)政府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參加了這項活動，市日報、市晚報、市電視臺的記者們進行了現(xiàn)場采訪和報道，尤其是市電視臺進行現(xiàn)場直播。

放生的最精彩的鏡頭有兩個，一個是海濱區(qū)環(huán)保局投資三十萬元購進珍貴物種的投放場面，另一個就是闞海和文秀放生他們家領(lǐng)養(yǎng)的那對中國鱟。那對中國鱟讓所有在場的人震驚。這幾年里，除了“海洋館”里的標本，人們已經(jīng)很難見到這么健壯的中國鱟了。市電視臺從頭到尾報道了他們放生的全過程，并且在新聞欄目里連續(xù)三天重播。

放生后，記者們集體采訪闞海和文秀，文秀面對鏡頭就臉紅，就把闞海往前推。闞海落落大方氣度不凡，他的回答很謙虛也很實在，他說，環(huán)保工作重在全民參與，我們作為海城市普通的兩員，有責任為海城市的環(huán)保工作出一份力氣，盡一份愛心。說罷，握緊拳頭猛揮一下，擲地有聲收尾一句:讓我們?yōu)楹３敲篮玫拿魈旒佑?

聽了闞海一番話，圍觀的人群里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五一節(jié)，海城人民記住了那次放生活動，也記住了年輕有為而又樸實謙虛的闞海。

五月八日，海城市日報、市府網(wǎng)站刊登了海城市委市政府決定在海城全市范圍內(nèi)公開選聘干部的決定。公開選聘的干部共六名，正處級，其中包括海城市環(huán)保局局長一職。

五月十五日，市委組織部、市人事局公布報名人數(shù):三百三十五名。

五月二十日到二十五日，公開選聘開始。選聘分三輪進行，第一輪筆試，第二輪筆試、面試相結(jié)合，第三輪公開答辯。

闞海四月中旬就從組織部門內(nèi)部得到選聘的準確消息，所以他早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很順利地進入到第三輪。進入第三輪的只有十二人。

第三輪公開答辯將在五月三十日進行，屆時將由政府代表團、專家團和市民代表團共同主持答辯，無記名投票產(chǎn)生結(jié)果，投票比重為四三三。

據(jù)內(nèi)部可靠消息透露，在十二位選手中，闞海最有希望成為海城市第一位最年輕的正處級干部。

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