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左手打手機的男人

謝平正在吃早飯，聽到短信提示，用左手打開手機一看，不由心慌意亂起來。屏幕上有這么一句話:莎士比亞說，愛是一種甜蜜的痛苦，直到現在，我才領悟出這句話的真諦。盡管發短信人未署名，謝平一看那個熟悉的手機號碼就知道，是自己下屬，人稱“一枝花”的司筱麗。

老婆李倩見謝平神色有些不大自然，擱下碗筷問，誰發來的短信?

是天氣預報。謝平說罷就后悔了，李倩鬼精，又是個醋壇子，不會輕易放過任何疑點的。

果然，李倩從飯桌那邊轉過來，要親自查看。

李倩翻出那條短信，頓時一顫，像被火燙了一下，叫道，這人是誰?

公司里一同事，肯定是鬧著玩哩。謝平不敢再繞彎轉圈了，怕李倩順藤摸瓜，一把圪針捋到頭。

李倩皺一下鼻子，先別忙著啃腚(肯定)撅腚(決定)，我只問你，這人是男是女?

謝平說，小司，你見過的。

已逾而立之年的謝平是“欣欣制衣有限公司”辦公室主任。司筱麗二十六歲，某學院電腦系畢業，去冬被招聘來的，負責辦公室里的一應文秘工作。李倩打工的紡織廠離“欣欣制衣有限公司”只有一站地，曾多次見過司筱麗。

是那個小妖精喲，她可真夠大膽的，吃飯時間也敢發短信!短信內容還這么黃!屎黃屎黃!

謝平苦笑著擺擺手，截住李倩的話頭，黃啥黃?年輕人抒發一下對人生的感慨也是正常的嘛。

就算是感慨，為啥不對別人發?偏對你發?這里面有問題!鐵定有問題!問題大了!

嗨，你甭多心好不好，八成是她發錯了人，你想啊，待會兒上班我倆就見著了，有話不能當面說?發短信干嘛?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唄!幸好星期天我說去娘家沒去，要真去了的話，你倆沒準兒就上床了!李倩說著話，眼眶里竟有淚花閃爍打轉。我得找小妖精問問，看她安得啥心!

打住打住!還是我來問吧，就你那破嘴，少門插兒沒門鼻兒的，不噴出場風波才怪!

謝平到公司后，見司筱麗正用墩布拖地板。小司，你早來了哇?謝平打了聲招呼。

司筱麗捋一把擋在眼前的碎發，我也是剛到。

司筱麗發現謝平在盯著自己看，那目光怪怪的，便停止了拖地，來回轉幾下頭，自己的穿著沒啥問題喲!

謝主任，你是有事要交代吧?司筱麗疑惑不解地問。

小司，七點一刻你給誰發過短信沒有?

司筱麗怔一下，那會兒又沒上班，業余時間發條短信主任也管喲?少頃，急口問道，你咋知道我發過短信?

謝平仿佛卸下千斤重擔，掏出手機遞過去，小司你看看，好好看看，是不是這條短信?

喲!媽媽娘哎!這條短信咋跑你手機里啦?司筱麗羞赧得又跺腳又捂臉，嗨!都怪我，最后那位號碼8摁成9了。

謝平本想中午把司筱麗請到家，三照同面跟李倩好好解釋一下，不巧的是，公司經理廖成功讓他去省城開三天訂貨會，只得暫且擱下。

謝平在火車上給李倩打過一次手機，把司筱麗摁錯尾號的事解釋了一下。李倩既不反駁，也不首肯，只是一味地是嘛?是嘛?是嘛?謝平被是嘛煩了，提議李倩把自己手機尾號改8撥打一下試試，看對方是不是司筱麗男朋友。李倩不再是嘛了，沉默不語好大一會兒，掐斷了信號。

這個訂貨會本不該謝平來，經理廖成功和主抓業務的副經理辛欣欣因為同一件事，實在走不開，這才攆鴨子上架，把謝平推到了前臺，好在有手機，可以隨時發短信請示匯報，收短信讀取指令，謝平等于是顆棋子，擺在省城，經理廖成功尤其副經理——廖成功太太辛欣欣在千里之外動動手，他就挪一挪。

辛欣欣前些日子跟廖成功鬧過離婚，廖成功死活不同意，他若同意的話，得把“欣欣制衣有限公司”的資產分一半給辛欣欣，這且不說，以后的銷路也被堵死了。這個公司是辛欣欣官居高位的老爸扶持他們鼓搗起來的，幾乎所有客戶都是辛欣欣憑仗爸爸的關系牽引過來的。辛欣欣長相平淡無奇，嘴頭子特棒，多年跑外，并未出過風流韻事，不曾想老公悶不出聲把縫紉車間一位鄉下姑娘肚子弄大了。紙里包不住火，眾目睽睽之下，廖成功的異常舉動無不受到辛欣欣親信的監視，事情被揭穿后，廖成功咬定不離婚，家與事業兩樣他都要，第三樣也要，但不好明說，只能暗中行事。廖成功三代單傳，他有個正上大學的女兒，許是受傳宗接代陳腐觀念影響，又或許和事業的蒸蒸日上有關，竟動起了借腹生子的念頭。

廖成功并非左撇子，卻習慣用左手打手機，并總結出用左手打手機的諸種益處:不耽擱和人握手:不耽擱炒菜撈面條;不耽擱簽字批閱文件;不耽擱騎自行車、摩托車;不耽擱與女人勾肩搭背;不耽擱做愛……簡直不勝枚舉。總之，有益于提高工作效率、生活水準。有回謝平隨廖成功去京娘湖觀光，廖成功派頭十足地右手操縱方向盤，左手熟練地撥打手機，不一會兒就布置好了公司里的幾攤工作，這讓謝平心生敬佩，可惜自己愚笨，怎么也學不來。一心不可二用，這又是宏觀又是微觀的，又是眼前又是背后的，稍稍走神兒，就命懸一線了。謝平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提醒的話不能說，蹦出一個字也是多嘴，作為下屬，尤其一個合格的下屬，帶上耳朵就夠了，把嘴巴供起來，留待下頓吃喝時派用場不失為明智選擇。廖成功把寶馬車開得飛快，手機有點燙耳垂了還在和人吹侃。謝平仰趄在靠背上，這耳眼進，那耳眼出，末了只記住一句，錢能擺平一切，親兒子我是買定了。

謝平從省城回來才知曉，那位鄉下姑娘生產了，是個帶把兒的。辛欣欣做了讓步，條件是，廖成功必須快刀斬亂麻，和那姑娘徹底絕交，附帶勒令把小雜種扔給老家公婆，她不想身邊多根圪針，眼不見，心不煩。

一連數日，李倩老不在家吃晚飯，下午下班回來后，匆忙涂脂抹粉打扮一番，拔腿就顛兒了，連“拜拜”都懶得說。

這天傍晚，謝平見李倩又要出門，忍不住問，你這是要去哪兒?

李倩呆板著臉說，我愛去哪兒去哪兒!我去和男人幽會了，你管得著嗎?管好你自己就中了!

謝平說，這是、是你說的話嗎?謝平本想學說李倩那句口頭禪，這是人話嗎?怕惹火燒身，才及時改了口。

李倩說，從我嘴里蹦出去的，還能是誰說的?咋，光興你和小妖精見天鬼混，不興這倆人兒瀟灑走一回?

謝平不耐煩道，胡咧咧啥!望風撲影的事，經你一演繹，快成真的啦!

李倩氣哼哼地說，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跟啥人學啥人，整天一本正經，裝得跟君子似的，沒準兒和廖成功一個毬樣，滿肚子壞水兒，淫褻毒了去了!李倩說罷，不容謝平分辯，甩門而去。

電視連續劇《海之門》是謝平每晚必看的節目，由于走神兒，里面的情節竟有些串連不起來，這是咋啦?我這里響晴的天，萬里無云，李倩那里竟連陰布雨，動真格的了。

下午司筱麗告訴謝平，你在省城開會時，嫂子把你手機尾號改8打過電話，對方說當然認識司筱麗，知道嗎，那是我妹妹的手機耶!我妹妹正處對象，圖省事死氣白賴要我給她編條短信，不料我竟發你手機里了。嫂子從我妹妹口中沒得到滿意的解釋，就給我打過來，興師問罪，大有把軟柿子捏成爛泥之勢。我倆在手機里吵了一架。嫂子擰著勁兒說我那個，我不服輸，也擰著勁兒說我愛給誰發給誰發!我還想給上帝發條短信呢，請他老人家蒞臨下界明察秋毫頒發一沓一沓離婚證，好讓眾多有情人終成眷屬。嫂子說，這是人話嗎?我說不是人話，是屁話，扔嘴里吃了得了，戧死你!謝平忙不迭地賠罪，對不起啊筱麗，別和你嫂子一般見識，她就那鋼鐵脾氣，在家但凡我說錯句話，就編排數落個不了，這是人話嗎?這是豬話!這是驢話!這是狗話!這是鱉話!這是鸚鵡話……日久天長，我都麻木了?？山鼇硭刻焱砩铣鋈?，很晚才回家，問都不能問，你說說，她能去哪兒呢?

謝平正胡思亂想，突然聽到短信提示的聲響，是從臥室發出的，他進去從梳妝臺上拿起李倩的手機，翻出短信一看，肺差點氣炸。人生難得一知己，把你整個的生命交托給我，我也把整個生命交托給你。落款:閑鶴。再往前翻，又一條閑鶴發過來的短信:你就是冬天里的那把火，每天，我都享受著溫暖和光明。謝平繼續翻:常和你在一起，使我不至于變得粗糙。第四條:除了和你在一起，之外，沒有任何一種藥物可以治療我的心病。第五條:假如你是嫦娥，我就是手捧桂花酒的吳剛，別想把我攆離這惟一的月亮地兒。

謝平留意一下，這五條短信都是自己開訂貨會回來這段日子發過來的。那是個陌生手機號碼，他用自己的手機打過去，摁鍵的手指止不住顫抖，聽筒里有個女聲卻說，對方已關機。

謝平無可奈何，繼續看電視，一連換了十幾個頻道，居然沒有一臺節目能吸引眼球。忽然聽到腰間的手機響了一聲，肯定是短信，謝平打開手機蓋的動作有點迫不及待，好像等待這條短信已經很久。短信說:風是透明的，雨是滴答的，云是流動的，愛是瘋狂的，心是可以彼此擁有的。落款:我是我自己。謝平留意一下對方的手機號碼，居然和給李倩發短信的手機號碼一樣，他立即打過去，遺憾的是，對方已經關機。

次日上午，謝平在辦公室里悶悶不樂，提不起精神。他又打過幾次那個手機，回答都是對方關機。后來謝平埋頭看起了報紙，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眼里，他對自己手機里的短信倒沒怎么在意，主要是擔憂李倩，后院起火，騰燃起熊熊烈焰，擱誰能靜若處子啊。

半晌時，謝平又收到“我是我自己”一條短信，等他飛快打過去，仍然關機，對方的詭異行動和眼前這條短信一樣，充滿了魔幻色彩。“我是我自己”說:結婚是錯誤，分居是覺悟，離婚是大徹大悟。又:沒有情人是廢物，情人多了是動物。再:天氣變得真快，氣溫變得真壞，好好保持心態，這是對你關愛。

司筱麗霞朵般飄進來，給謝平的茶杯續滿水，一言不發，留下一屋子曖昧的香水味，輕飄飄離去。不一會兒又進來續水，和方才一樣含蓄地笑了笑，那種類似熟甜瓜的香水味道更濃郁了。謝平有些莫名其妙。司筱麗朦朦朧朧的眼神兒里分明有著異于往常的內容，特耐人尋味。

這天晚上八點一刻了，李倩還沒回來。謝平給岳母家打了個電話，電話是李倩奶奶接的，說小倩爸媽有事出去了。老太太覺得奇怪，說小倩來是來過，讓她吃飯也不吃，只呆幾分鐘就走了，你倆是不是鬧別扭了?

謝平解釋道，沒鬧別扭，她出去時把手機忘家啦，沒法聯系我才打電話的，也許又去吃請了。

李倩陪紡織廠的銷售科長胡大麻子赴酒場沒數了，有回夜里李倩將近子時才回家，說出的話也帶著濃濃的酒味，你咋奔、奔沙發上睡啦?也不關電視，夢里還在聽廣告、新聞呀?謝平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你不在，我上床干嘛?和枕頭摔跤哇?李倩醉醺醺地笑了，你們這些男人喲，離了女人咋跟丟了魂兒似的?

謝平在客廳里轉一會兒小磨，腦子里倏地一亮，李倩她、該不會去和大個子重續舊情了吧?大個子名叫郭奎，當初在帆布廠當會計，曾和李倩談過一年多對象，最近被分流下崗，進李倩爸當廠長的糠醛廠干起了保安。當年，李倩身為紡織廠銷售科的經銷員，數次來“欣欣制衣有限公司”催要布料款，對從省財貿學院畢業、英俊瀟灑的謝平頗有好感，三來五往，倆人竟黏糊上了。郭奎雖長相粗壯魁梧，臨了倒未曾胡攪蠻纏。謝平想，也許正是當初郭奎的大度，才為現下的死灰復燃埋下了伏筆。

李倩提出離婚時，謝平點點頭，表示同意。連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怎么二話不說就同意了呢?起碼該表白一番，自己一向是顧家的，從未做過哪怕一件離心離德、有損夫妻感情的污濁事，即使有時跟經理廖成功下舞廳，進包房，也只是喝酒唱歌，手拒絕和靚妞們鏈接，眼睛拒絕過電，更甭說有肌膚之親了。再說了，誰能預知離婚后另找個伴，比原配強還是不強呢?還有正在私立學校讀六年級的兒子，沒有溫馨的家庭這塊根據地做后盾，長一樹瘋枝那可咋辦呢?走，立馬去民政局把藍本本領了!李倩霸蠻地說。就像木板上楔了顆鐵釘，不容挪移。謝平像匹被遙控的木馬，心里不愿意，腳卻一步一步朝那個紫漆大鐵門邁。當他返回家時，見二居室被劈成了兩半，和拍室內電視劇臨時搭建的簡易房一模一樣，他站在剩余的半個客廳里，感覺身子輕飄飄的，浮云般缺少分量，直想從殘破的五樓忽悠下去。謝平號啕大哭，卻發不出聲音，仿佛有棉花堵在嗓眼，呼吸也是那么困難。這當然是個夢。謝平激靈一下被座鐘的“當當”聲驚醒。分針指向九點十分，秒針噠噠噠跑動得飛快，他卻覺得時間凝固了，空氣也凝固了，令人寂寞難耐。

謝平想起了在酒場上聽到的一則笑話，有個打工仔，老婆出走，尋找月余，無果，竟四處張貼“尋人啟事”，大意是，誰若把老婆送回來，必有重謝。說這則笑話的人附加一句奚落，竟有此等傻男，讓人用罷自己的老婆再送回來，這不是掏錢買綠帽子戴么?越思越想，謝平越坐不安站不穩，像貓爪抓撓著心，火燒著猴腚。不行，我得趕緊出門，把李倩找回來，把家庭的溫暖找回來。可是，李倩在哪兒呢?人不是東西，有兩只腳會挪動，有一顆腦袋會思想，會隨時冒出這樣那樣稀奇古怪的念頭，誰能揣摩出她這一刻下一刻的行蹤呢?

謝平九點二十分騎著那輛嶄新的山地自行車出門，搜索罷三條空蕩蕩的大街和兩個同樣空蕩蕩的廣場，又繞空蕩蕩的護城河兩岸竄個來回，直到九點四十三分才想起去郊區糠醛廠看看。

沒必要跨進糠醛廠大門，隔著玻璃窗就能把門房里的情況偵察個一清二楚。有個豐腴的女人正在和郭奎說笑，親昵的聲音隱約可聞。謝平揣摩那女人應該是郭奎老婆，八成給大個子送夜宵來了。

謝平滿世界亂撞，像只沒頭蒼蠅，心里發著狠，找不到李倩，決不回家。家里沒有了女人，也就沒有了溫馨，那才叫凄涼，透心涼，比冰棍兒還涼。正值隆冬，朔風拼了命地吹，高處繁密的星星放射出細小的光芒，像無數鋼針，錐心刺骨。

遠遠地，謝平發現獅子巷口有個女人在路燈下溜達，不由加快了踏車速度。女人圍著和李倩一樣的米黃色圍巾，穿著咖啡色呢子大衣，腳蹬咖啡色高跟鞋，個頭瘦削高挑，估計在一米六五以上。到跟前騙腿下車，從正面打量，才知不是李倩。

女人凍得烏青的面孔泛出喜色，大哥，要嗎?謝平一怔，心下明白，這是只“雞”。

謝平說，對不起，看走眼啦，我在找人。

女人唾了一口，呸!找個毬!放著熱臉子不用!找冷屁股喲!

謝平剛要騙腿上車，聽見那女人壓抑著嗓門喊道，哎!這位大哥，你是不是在找一個和我穿戴一樣，個頭差不多一般高的女人?

謝平掉頭推車回來，是呀!你看見了?

她就在我隔壁“做活兒”，是個新手，前天晚上才過來。

謝平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問，她多大年齡?還有、名字你知道嗎?

女人輕聲說，名字?干這一行的誰肯報真名實姓喲?她有個別名，白茉莉，年齡么，三十出頭那架勢，愛揪人話把，性子挺潑辣。

謝平聯想到白瓷人似的、說話一向風風火火的李倩，幾乎信以為真了。轉念一想，沒來由啊，李倩再怎么著，也不會因慪氣做“雞”喲!再說了，瞎子算卦憑什么?就憑對方的語氣，朝你的癢處撓，三說五侃，魚兒就上鉤了，自己一個有知識的人，可不能輕信于人，尤其不能輕信面前這位做皮肉生意的女人。

女人見謝平猶豫不定，說，算我沒說，你緊忙到別處找去吧!

謝平反而不走了，心說撒大網捉蝌蚪，萬一撈著了呢?要么，你帶我去看看?

女人扭臉盯上了另一位行人，待那人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才答謝平的茬，和誰商量吶?再說了，我也不能白帶你去，這可是出賣姐妹的事。

不白你，我出帶路費，說，多少?

女人伸出一根指頭，這個數，咋樣兒?

十塊?中!

女人踩著那雙咖啡色高跟皮鞋，咯噔咯噔往陰影里走去，邊走邊嘟囔，留著你那張大鈔吧，我才沒閑心和個摳搜鬼磨牙斗嘴兒呢。

謝平追上去，一百忒多了些，五十可以嗎?我身上沒帶多少錢。

女人遲疑一下，看在你這人面相慈善的份上，我就帶你走一遭。不過，路可遠吶，你的自行車沒后座，要么，咱 打個的?

謝平掏出口袋里的錢，數出一臉窮酸相，打車的話，就余不下五十了。

真夠鐵公雞的，好吧，咱就數著腳步走路，誰讓我熱心腸吶?

路上，謝平問這問那，不然太沉悶乏味了。

女人斷斷續續告訴謝平，男人在外省某城打工，和女老板勾搭上了，離婚后，先幾年還按時照數給女兒郵匯撫養費，近三年分文未給。

謝平說，你男人做事忒缺德了，咋能不給女兒撫養費呢?再苦不能苦孩子，更甭說他擢升成老板爹了。

女人說，他出事了，要么咋會不管女兒呢?

謝平問，出啥事了?

女人沒搭茬，悶頭只顧走路。

謝平慨嘆道，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離什么婚喲!

女人長出一口氣，我淪落到這地界兒了，也不怕大哥笑話，起先、怪我不學好。

謝平說，那也不能干這個呀，不如去打工，我孬好在公司還負著點責，爽利給你張名片，哪天想打工的話來找我。

女人接過名片，又遞回來，謝謝大哥一番好心，我女兒考進省城美術學院了，畫筆紙張顏料什么的，特費錢，憑打工每月三五百塊的收入哪兒供得起喲!

謝平說單看面相，以為你不到三十吶，我兒子才上六年級，應該我叫你大姐。

我是拿著撇打趔，瞎高興，窮樂哈，光犯愁，能讓愁愁死。

女人停在一處寬大的院落外，指著一座舊式結構的樓房，做賊似的壓低聲音說，就是那地兒，這位兄弟，你就別進去了吧?

謝平不解其意，你不是說隔壁有個叫白茉莉的女人么?

那是騙你的，我經常這樣，因為某些人甘愿上當受騙。我感覺得出來，兄弟你是個實誠人，騙你我的良心會遭天譴的。實話告訴你吧，白茉莉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妞兒，出去撒網捕魚了，夜里回不回出租屋不一定呢!

這是個設計落后的兩室一廳居室，從擺設的密度不難看出，應該是女人的家?？蛷d狹長，約六、七平米，靠窗臺有個長條沙發，飯桌折疊著躲在門旮旯，客廳當地好歹還算有點空間。謝平留意到窗臺上有層塵土，估計很久日子不曾擦洗，水磨石地板上挨沙發腿和墻角處有數片污跡，這使謝平聯想到了自己的單身時代，出門光光面面，進家卻懶得收拾，十天半月不拖次地板，即使拖，也是大面上走走，旮旯縫隙就免了，仔細給誰看呢?

女人進到小廚房，不客氣地說，你一定吃過飯了，我就不虛讓了。旋即改口道，瞧我笨嘴笨舌的，咋這樣說話吶，要不要再吃點?

謝平其實沒吃晚飯，到這會兒才覺出肚子里有只鴿子在咕咕咕咕叫喚，但他不好意思麻煩這個可憐的女人。不啦!你吃你的，我只是對你們家庭的破碎感到好奇。

女人一愣，咦，你該不會是記者吧?

不是不是，鄙人只是愛好寫作而已。

女人哦一聲，我明白了，你在收集素材，好吧，我依根把底說給你聽。

女人煮了一包“正好面”，是方便面中最低廉的，三毛錢一包。小廚房地上有半竹籃白菜幫，八成是在菜市場無償撿回的。女人抓過一個扇形菜幫，擰開水龍頭沖洗一下，放著菜刀不用，拿手撕掰撕掰扔進鍋，一碗別具一格的家常飯就做熟了。女人吸溜完菜葉“正好面”，有關家庭的那則并不復雜但很瑣細的故事才告開始。

九年前，女人在附近那家國營皮革廠當臨時工，出乎預料地竟被廠長瞄上了，為了能夠早日轉成正式工，女人只好忍氣吞聲，隨叫隨到。女人覺得自己長相并不出眾，能讓廠長動心，或許是自己工作勤勉能干，又或許是性情溫柔所致。使她震驚的是有天夜里她自發地去“加班”(廠長習慣把和她上床戲稱為“加班”)，敲開廠長臥室門，發現里面已經有個女人，是和自己一個車間的一位農村姑娘……之后不久，淫棍廠長因為強奸業務員孫大炮十六歲的女兒被逮捕法辦，一大串和廠長有奸情的名單在廠內公開，女人的男人賭氣去了外省，家庭就此宣告破裂。

謝平聆聽至此，感覺好奇心已經得到滿足，原來自己神使鬼差進女人家，僅為探出女人的男人和女人離婚的真實原因喲!

女人繼續講述，男人后娶的老婆驚人的漂亮，和她相好的男人不止一打，男人有一回喝醉酒從外面回來，捉奸在床，把廁所里半瓶含有硫酸成分的清洗液潑過去，燒瞎了那人一只眼睛，被判刑五年，現在已服刑三年。女人去探望過男人幾回，每次都帶許多好吃的。男人后娶的老婆已經跟了別人，就是那位獨眼龍。男人發誓一定好好改造，刑滿釋放后回家和女人女兒安生過日子。

許是剛吃過飯的緣故，女人的目光熱切許多。女人似是無意，隨手拉嚴窗簾，外面的世界登時遠了許多。

謝平早已被故事中某些細節撩撥得心癢難耐，呼吸也變得粗重急促起來。女人不失時機地湊過來。

臨出門，謝平把五十塊錢塞給了女人。

女人沒出門，碰上安全門前，跟謝平咬耳朵說，我不會去找你的，抽空兒你來我家坐坐好嗎?

謝平違心地笑著點了下頭。這太具諷刺意味了，老婆沒找到，倒把自己弄丟了。

讓謝平詫異震驚加惱火的是，那輛山地自行車不見了。大院守門老頭說，我剛才去了趟廁所，出來不見了自行車，以為你騎走了吶。

謝平說是嘛?他一連說了好多個是嘛，守門老頭蚊子似的咕噥一句，神經病!臭娘們兒凈他媽招引些神經病!

謝平招招手，一輛出租車嘎一聲停下，不料謝平又擺擺手，司機不知罵了句什么，后煙筒冒出一股白色臭氣，揚長而去。謝平腦子里紛亂如麻，連自己口袋里只剩三塊錢硬幣這個事實也忘了。

謝平料蹽開大步往回走，不一會兒就顛兒出通身大汗。到住宿區門口時，差一刻不到十二點，對面的小賣部仍亮著燈，隱約可見塑料門簾里面有人影晃動。謝平蔫頭耷腦，打算進去買袋“康師傅”，這才發現家門鑰匙忘帶了。朝住宿樓望望，自家的窗戶黑糊糊的。他把手伸進右邊褲袋，里面只有打火機，那盒“新石家莊”抽光了，能再摸回來嗎?干脆來包咸焦花生米，就柜臺飲半斤東北高粱王散酒，助燃一下內里那團心火個毬。

謝平剛要掀門簾往里進，倏地怔住了。司筱麗正一臉燦爛地往外走，差點和謝平撞個滿懷。

謝平囁嚅道，你咋在這兒?

等你唄。

等我做啥?

你不是交代我留意嫂子的動向嗎?

你見到她了?

見是見到了，可這會兒不知她去哪兒了。走!咱去不夜涮鍋城，邊吃邊聊!

謝平攤開兩手，一臉為難，我、沒帶錢。

司筱麗拍拍手袋，我帶著呢，雖然不多，管你吃飽喝足!

路上謝平說，都是那些短信鬧的，這高科技也日怪，能通話就中了，還設置什么短信收發，真他媽吃飽撐的，沒事找事!

司筱麗撲哧一聲笑了，一笑就很放肆，彎腰捧腹，收攏不住，干脆住腳不走了，等到笑夠了才蹺一下腳后跟，洋洋自得地說，我給你學說一條更嚇人的:所謂改革，就是開放;所謂開放，就是搞活;所謂搞活，就是走出去，請進來。

謝平疑竇頓生，那些發給李倩和自己的短信，該不會是這瘋丫頭一手炮制的吧?司筱麗知道李倩號碼，因為李倩和司筱麗在手機里吵過架。給對方發短信的八成是熟人，雖說號碼陌生，可買個新卡花費不了多少，至多五十元，短信編好，輕輕一摁，就能擾亂對方的心志，把清水攪渾。謝平多看了司筱麗幾眼，越看越覺得對方神情詭秘。

司筱麗嫵媚的眼神兒像探照燈，把路旁角落里的陰影全給刷亮了。她仍在滔滔不絕地發表高見，話語里也有濃郁的熟甜瓜味，刺激得謝平直想打噴嚏。

司筱麗告訴謝平，這幾個晚上，她參加了市群藝館每晚三個半小時的歌舞速成培訓班。能歌善舞也是本事，作為女人，得不斷提高自身素質，多預備幾招，好降龍伏虎。末了司筱麗神秘兮兮地說，她就是在那里看到嫂子的，眨眼工夫，沒了人影兒。

謝平仿佛看到一只粗魯的大手，搭在李倩腰際，長蟲般游來動去，然后……然后謝平擰了自己大腿一把，暗恨自己沒出息，今兒這是咋啦，怎么總把老婆往歪處想呢

不夜涮鍋城里熱氣彌漫蒸騰，曖昧之氣也彌漫蒸騰。

謝平去衛生間唱歌(小便)時，瞥見大廳那邊角落用屏風隔開的雅間里沖門坐著自己的文友、時任海天文化公司總經理助理的董東棟。董東棟膀大腰圓，濃眉大眼，面皮白凈細膩，頗具紳士風度，此刻正鼓腮弄唇，不知在和什么人大發高談闊論。謝平想看個究竟，從衛生間出來，故意繞遠，朝董東棟旁邊瞥一眼，只瞥見一雙咖啡色高跟鞋。這足以滿足謝平的好奇心。他壓根兒沒想過去打招呼，免人煩不說，自己這邊也有嫌疑呀，彼此彼此嘛，各人自守一片天，各人自掃門前雪，各敲各的鑼，各吹各的號，各唱各的二人轉，其樂融融。

董東棟是謝平新近結交的文友。謝平的那幫文友中，百分之九十懼內(怕老婆)，剩余的百分之十就是董東棟，他老婆胡麗麗特賢惠溫柔?；蛟S胡麗麗對董東棟太體貼入微，董東棟反倒猴頭馬樣拿堂作勢起來，軟硬兼施，威逼纏磨加理論誘導，非要和胡麗麗“拜拜”。月前有天中午文友聚會，董東棟說他差點和老婆離婚，幸虧讀了卡爾馬·次陵的那篇《婚姻》，才赫然猛醒，回到了岸上。出于好奇，謝平專程去中華街大胡子報刊零售門市買了那本刊物?！痘橐觥防锩娴墓适鹿８攀沁@樣的:丈夫是個非常實際的人，妻子扎姆則生性多情，因為不甘于平淡無奇的生活，提出與丈夫離婚。為什么?丈夫問，我怎么做才能改變你的想法?扎姆說，我想要一朵懸崖上的花，可要得到它，你將付出生命。丈夫沒有為此付出生命，他外出時留下一封字跡潦草的信，信中寫了一片平常他對老婆的好，并說，當你老了的時候，我會在你身邊為你剪指甲，梳頭發。有我的陪伴，你永遠不會感到孤獨。所以，親愛的，除非我確信有人比我更愛你，我是不會去懸崖為你采花的，將你一個人撇下……這就是我給你的答復。如果你認為我說得有道理，就請把門打開，因為我像往常一樣，正拿著你喜歡的面包和新鮮牛奶站在外面。毋庸贅言，他們的婚姻沒解體。董東棟與胡麗麗的婚姻也得以起死回生。

難道，董東棟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仍在腳踩兩條船?謝平曾多次遇見董東棟與那俏女人在娛樂場合出雙入對，盡管相互認識，謝平仍覺得不宜照面，怕董東棟尷尬難堪，只得借助于現代化工具，用手機發了條短信:藕斷絲連?

就見那邊董東棟低頭捏摸幾下，謝平這里便有了短信提示的聲響。

呵呵，謝兄呀!現在不是從前，今天不是昨天，此岸不是彼岸，那個早剪斷個毬了。

謝平忍不住又寫了條短信:那個漢白玉美人挺一號的，你還真舍得撂下喲?

好大會兒，董東棟的回復才到:正因為是玉，所以缺少人間煙火味。還沒怎么著呢，就想壟斷金融，那樣的話，咱不成三歲孩童，兩手拍光光了?不得干涉她和異性交往，咱不成縮頭烏龜了?

那怎么又讓別的女人纏上了?是不是大腦發熱了?實在冷靜不下來的話，可以喊服務小姐上壺醋，醋能醒酒。

你在哪兒呢?咋知道我在的酒店?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董東棟茫然四顧，最后朝向這邊同樣用屏風隔開的雅間，看到了謝平。四目相接，不由會心一笑。

董東棟和那女人離開不夜涮鍋城時，謝平看到了，他想打手機，右手卻被司筱麗緊攥著，掙了兩下沒掙脫，只好用左手打手機。

此刻，謝平和習慣用左手打手機的廖成功一樣派頭十足、牛逼烘烘?？蔀槭裁催@么別扭呢?謝平摁鍵的左手拇指直哆嗦，其余四指也不能各司其職，遂心所愿，手機隨著左手哆嗦，直想出溜地上。幾經修改，確定十一位數字無一差錯，摁發射鍵，通了，里面有個女聲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輸入八位數，發射，家里的電話沒人接聽。

那個和董東棟勾肩搭背的女人太像李倩了，或者，只是高挑瘦削相仿。花花世界里，長相差不離的女人多了，不貼近了臉瞧，誰能分辨清呢?即使貼近了臉，仍隔一層化妝物，要是對方把脂粉涂厚些抹濃些，你能確定她就是楊貴妃，不是妲己、貂蟬嗎?

那個咖啡色玻璃門還在旋轉，停不下來，不斷有形形色色的人進出。

責任編輯:范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