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10月,一個有愛國心的鄉巴佬冒充“財神爺”,竟然騙到了蔣介石的頭上,演出了一場讓國人唏噓不已的鬧劇。
一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侵占中國東北三省,又向華北、華東蠶食鯨吞。就在這山河陸沉、國破家亡的離亂之秋,山東黃縣(今煙臺龍口市)城西梁家村有個農民叫梁祚友,上書南京當局,自稱愿捐資3000萬元以紓國難,并要求謁見“委座”面陳收復失地的良策方略。
這天下午,縣府會客廳里,自稱“膠東王”的軍閥頭目劉振年的老部下、黃縣縣長郎咸德主持了緊急會議,他首先宣讀了南京政府發來的一封電報:“十萬火急!黃縣縣長郎咸德,立即派人將你縣八區梁祚友先生護送濟南膠濟路飯店……”
一封急電,驅走了在座各位局長的困乏。他們放下茶杯,熄滅煙頭,相互交頭接耳,竊竊私議起來。
“肅靜!肅靜!”郎縣長焦慮地敲了敲案面。待室內安靜下來后,他請八區區長張建邦將調查結果作了匯報。張區長說,梁祚友家只有兩畝薄地,在農閑時到龍口一家織襪廠幫工記賬,賴以維持生計。家中有一老母和一個雖已出嫁、卻仍住娘家的妹妹,另有一弟在東北當店員。梁祚友年輕時,父母曾給他訂過娃娃親,后女方因梁相貌丑陋,家境貧寒,最后解除了婚約。此人現年41歲,仍無配偶。據說,他自小習文練武,從不懈怠,可能是真人不露相吧,鄉親們也沒見他顯露過身手。村人都稱他是個“老好人”。他常持一根特別的銅煙袋,其長如驢尾,平日很少用它吸煙,只在心情煩悶時,才一鍋接一鍋地久抽不止。每當此時,家中諸人不敢打擾,連老母經過其身旁也要輕手輕腳。那年軍閥張宗昌的幾個散兵進村洗劫百姓,他只用煙鍋輕點了為首者的穴脈,對方便滿地打滾,連聲求饒。看來該人功底不淺,那三尺煙鍋不遜張翼德的丈八蛇矛。只是家中存有如此巨款,令人難以置信。
張區長匯報完畢,多數局長也議論紛紛,認為那3000萬巨款之說純系狂言。黃縣的望族富戶不少,擁有這么多資金的卻從沒聽說過。但也有人提出不同見解,認為梁祚友不癡不傻,如果他真是無錢,又為什么要搞捐贈?這時,警察局長孫成銘提供了一個線索:據傳,1929年張宗昌被劉振年部打敗之后,由龍口經海逃竄,丟棄了不少輜重。其中遺失一張存在日本大豐銀行的軍款支票,很可能被梁祚友拾去。他自知以個人名義從外國銀行里提不出這筆巨款,便想借捐資紓難的名義,讓國家通過外交途徑辦理,自己從中撈點名利……
會議各執己見,相持不下,不了了之。
二
這一天中午,郎縣長和孫局長正在縣衙里聊天,一陣得得的驢蹄搗擊石板聲,驚得母雞張開翅膀,咯咯噪叫。頃刻間,郎縣長辦公室的門開了,張區長將一位手牽毛驢兒的小老頭帶到門前。小老頭立即轉身把驢兒拴在門把手上。郎咸德起身看去,來者不同尋常,只見他身高不足5尺,頭戴紅頂瓜皮小帽,身穿青色長袍,外罩藍緞子馬褂,腳蹬白底青布鞋,前挺胸,后羅鍋,面頰枯瘦,滿額皺紋。那只斜插在后脖領上、3尺來長、掛有鹿皮煙荷包的銅煙鍋閃閃發亮。這人走起路來,一晃一擺,像柄長劍。沒等張區長介紹,郎咸德已經猜出此人定是那位胸懷韜略、欲捐資為國分憂的梁祚友。
郎縣長與其寒暄過后,便覺得來者不善。此人雖其貌不揚,卻神氣十足,出口不俗,非同一般。心里不由暗暗稱奇。
“中央非常重視梁先生的義舉,特派黨部常委蔣伯誠親到濟南迎接。望您一路順風,大功告成。”郎縣長為客人沏了一杯香茶,畢恭畢敬地說。
梁祚友信手將煙鍋由后衣領上抽下來,像拐杖似地放在兩膝之間,從容不迫地答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日本人占領了東北后,又對我中原虎視眈眈,想亡我中華。在此危亡之際,作為一個中國人,出點錢出點力是義不容辭的事。還請縣長多多關照。”
郎縣長又說:“梁先生憂時憫亂,精誠報國,壯志可嘉。只是此去中央事關重大,利害輕重,還請三思……”
梁祚友一聽話里有話,便勃然作色,把那3尺來長的銅煙鍋往地上一墩,“砰”的一聲悶響,只見地上的方磚四分五裂,深深地陷進半寸。郎縣長倒吸了一口涼氣。
“縣長這是什么話?捐資純屬自愿,怎能看成鬧著玩的兒戲?難道我不知道中央的槍能打死人?蔣委員長的刀能割下頭來?聽縣長的話味兒是不相信我的了——那我就大可不必去了。”梁祚友說罷,站起身來就要走。陪坐的孫局長趕緊上前打圓場:“梁先生千萬不要誤會。縣長是關心備至,沒別的意思。”郎縣長緩過神來,又說了幾句關照的話,才緩和了僵持的氣氛:“梁先生開毀家紓難風氣之先,為民族爭氣,為桑梓爭光。家中一切,我已責成張區長細心照顧,敬祈寬心。”
次日一早,梁祚友在縣總務科姜科長的陪同下上了車。啟程前,他請姜科長將毛驢牽回家去,說是功成之后,回家時還要靠它種地。然后,他向送行者一一道別:“麻煩各位了!縣長還有什么吩咐?”
郎縣長沉吟了一下,說道:“梁先生此行,對國家是盡了心的。但望對家鄉公益也施布恩澤……縣里想建一座禮堂和大舞廳,資金上不知能否幫襯一下?”
梁祚友慨然應諾:“這個好說!地方義舉,理當襄助。待進京歸來,再與縣長細談。”
郎縣長大喜,立即拱手還禮:“我代表地方父老謝謝梁先生!”
三
第二天清晨,車抵濟南鐵路總站。記者們前簇后擁,隨同蔣伯誠前往歡迎。他們紛紛詢問梁祚友準備在濟南逗留多久,是否發表演說,并爭搶好位置拍照。梁祚友卻面帶不悅,一言不發。有個記者不看火候,故作姿態地上前探問:“梁先生為何一言不發?”梁祚友王顧左右而言他:“你們是些干什么吃的?”當記者們競相說明自己所在的報館和身份后,梁祚友揚了揚那支當手杖的銅煙鍋,像轟雞趕鴨似地左右一撥,那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的記者們,連打了幾個趔趄,像被風刮一樣往后退。然后,梁祚友又以嘲弄的口吻說:“我當是客棧拉客的哩!你們當記者的盡是些江湖騙子,顛倒黑白,胡說八道。我看報紙上有不少消息不實。”
《民國日報》記者何冰如為緩和這一尷尬場面,老于世故地轉了個彎,問:“不知梁先生都看些什么報?”
梁祚友耷拉著眼皮,慢條斯理地答道:“《大公報》、《益世報》。”
何冰如趕忙說:“是了。那是天津記者干的,與我們無關。我們不是那兩家報館的記者。”
梁祚友雙目微張,借梯子下樓,改變了口氣:“那錯怪你們了。我在濟南只作短暫停留。關于捐資救國的事,暫不發表意見。詳情待到南京謁見委座后,你們自然會知道的。”
當夜,梁祚友即與蔣伯誠乘津南路特備專車,直達南京。
這時,梁祚友捐資的消息在黃縣不脛而走,成了人們街頭巷尾、茶余飯后的話題。有人傳說梁祚友窮極生瘋,看了些畫符念咒的書,于是玩弄什么旁門左道;還有人說,梁祚友上年去東北看望弟弟,途中乘船觸礁,臨危之時有人把一個大包裹交付了他——因為他是個矮矬子,以后容易辨認。結果全船人僅他幸免于難。獲救后,開包一看,滿是珠寶、鈔票。正因為如此,也就有人為那個與梁祚友解除了婚約的女子惋惜:“草窩里飛出了金鳳凰。那女人沒福氣。不然,篤定當上了貴夫人!”
四
南京政府對梁祚友之舉一直是將信將疑。蔣介石先是怕山東省主席韓復榘從中作梗,亂加阻撓,后來又投鼠忌器,擔心落個敲鑼找孩子——丟人砸家伙。為防不測,特派心腹鐘竟成到黃縣察訪。鐘竟成輕裝簡從來到黃縣。他對外保密,只搞單線聯系,暗地與警察局孫局長接上頭,由孫陪同,來到梁祚友家。
進村后,鐘竟成老遠就看見梁家3間低矮的農舍,一切都平平常常。來到屋中,見室內陳設也極其簡陋。只是家具什物置放得井井有條。迎門一張三屜桌,桌旁是兩只瓷缸,內裝小米、高粱面。北墻壘一土臺,上面放有《中山全書》、《建國方略》、《水滸傳》等書籍,還有天津出版的《大公報》、《益世報》等報刊。鐘竟成隨手翻了翻,見書刊上有許多圈點批注,還有一些長篇心得。門下堆有練功的沙袋、擲石,門后懸了一柄不甚鋒利的腰刀。梁祚友的妹妹雖屬舊式村婦,待人接物倒還落落大方,侃侃而談,殷勤款待。這時,梁母從屋內扶杖而出,不安地說:“你們是從南京來的?俺祚友可好?兒行千里娘牽掛……”“老人家放心吧!南京招待得很好,什么也不缺,放心好了。”鐘竟成連忙回答。
梁祚友妹妹將老人攙到木凳上,柔聲地說:“俺媽年紀大了,耳朵又聾,說話顛三倒四。有什么事就對我講吧。”這時,鐘竟成看到桌邊上放著一封從南京中央飯店寄來的信。征得梁家人同意,他將信箋抽出翻閱起來,只見上面寫道:
“母親大人膝下:兒已平安抵達南京,住中央飯店,飲食起居一切均好。只是親見到國難當頭之際,諸事無人負責過問,蔣委員長避而不見,以致我的計劃難以完成。著實使人憤慨!兒與蔣委員長詳談過后,當即回鄉,望母親保重。敬稟者梁祚友。”
鐘竟成問梁祚友妹妹,其兄啟程時帶了何物。她略想了想,回答說,只帶有一黃色舊皮箱,內裝幾件換洗衣物。此外,還特地買了一尺白布,把一個本子包了起來,請她代為縫牢。鐘竟成一聽,頓時喜形于色,悄聲對隨同的孫局長說:“讓某些人言中了。所縫的那個本子必是張宗昌遺失的支票無疑!”臨別,鐘竟成還將梁家母女請到屋外,讓孫局長用帶來的相機為他們三人合影留念。不久,這張照片便在上海《良友畫報》上以顯著的位置刊出……
五
再說梁祚友到南京后,中央當局確實十分重視。孔祥熙、陳立夫、谷正倫、張靜江等黨國要員都到下關迎接,還特派一個憲兵連護送到中央飯店下榻。
梁祚友拒絕會見一般記者,與部長級官員會晤時也只談些場面應酬話,根本不涉及實質內容。他一再表示,事關重大,必須見到委座后面陳。蔣介行急于摸到實底,派張靜江出面與梁祚友交談,也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毫無結果。離奇的是,老于世故、練達圓滑的張靜江走出飯店時,記者們蜂擁而上,詢問情況。張靜江覺得向記者們直言相告有失身份,只含糊其辭地說了句:“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土,齊魯乃圣賢之邦。奇才,奇才!”有些記者誤將“奇才”聽成“奇財”,認定了捐款屬實,遂在報紙上以頭版頭條大字披露出來:“山東義士梁祚友慷慨解囊以紓國難。”英國《泰晤士報》也刊載了這條新聞。平津一些報紙更是人云亦云,以訛傳訛,爭先恐后地發“號外”,把梁祚友稱為“梁財神”。只有少數報紙持審慎態度,盡管也報道了梁祚友的一些言論行蹤,但留下了個“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的尾巴。
這樣,幾天之間梁祚友便身價倍增,成了轟動全國的傳奇人物。蔣介石一直不敢貿然接見梁祚友,生怕鬧出什么不雅的笑話來,不好收場。他除了安排得力親信明察暗訪,又安排人陪同梁祚友游覽名勝,試圖乘其興奮之時透露真情,還讓陳果夫出面邀梁祚友出席“勵志社”的歡迎會,請他講話,讓在場的人探聽虛實。梁祚友即席講話時聲稱:一是捐款在議成之后7天內即可從某銀行提取來,但必須與委座面定軍事、教育、建筑開支比例,不得濫花挪用;二是有關軍機戰策只能向委座面陳。只要能予采納,108天即可全部收復失地。會后,中國銀行總裁張家敖說:“別的我不知道,只說中國銀行,7天內絕對支付不出3000萬現金來。”國防部長何應欽也有異議:“從古至今,還沒聽說有能計日收復失地的軍事家。太玄虛了!”
這天,蔣介石因有急事去了漢口,梁祚友也決定動身隨后趕去。《民國日報》記者想進一步探聽虛實,便買通飯店經理,冒充飯店服務人員上前攔住梁祚友要求其結賬。梁祚友一聽,拍案而起:“我和你飯店素不相識,誰請我來的,你向誰要去!”說罷,隨手將銅煙鍋從后衣領上抽出來往檀木案上一磕,“撲哧”一聲,那桌角就被斜劈下來!
梁祚友臨走前,將頭天夜里負氣寫出的大標語四處張貼:“梁祚友回家種地去了!”“梁祚友從此不問國事了!”
到達漢口后,蔣介石的外甥、警察局長俞濟時接見梁祚友時,張口便說他要代表蔣委員長取錢。梁祚友卻惱了:“我在南京什么人物沒見過?像你這樣蠻不講理的人我還聞所未聞哩!”
俞局長年輕氣盛,倏地掏出手槍,打開了機頭,想震唬住這個桀驁不馴的鄉巴佬。
誰知梁祚友并不怯場。他把衣扣一扯,用銅煙鍋“咚咚”地磕了幾下胸脯:“來吧!你打死我是圖財害命,看人們怎樣收拾你!”
俞局長聽說過這煙鍋的厲害。他對那明晃晃的東西也有些膽怯,只好悻悻地將槍收了回去。“我這有價值的子彈,不打你這無價值的窮骨頭。”說罷,怒氣沖沖地走了。
梁祚友一夜沒睡,悶悶地抽了半荷包煙,光灰就磕了一臺面。第二天剛起床,俞局長就派人來請他。梁祚友以為可能蔣介石要親自接見他了,可進門一看,仍是俞濟時一人在座。俞局長起身沏茶,連聲道歉,說是昨天酒后失禮,多多包涵。又說,委員長因軍務在身,回南京了,特囑托他與梁祚友洽談捐款事宜。這時,梁祚友已認定蔣介石是不會輕易接見他的了,便說:“你我還應以國事為重。委座既不肯賞臉接見,我也只好將這救國大計對你說了,望你能如實轉告。”俞局長表示一定不負所托,側耳恭聽。梁祚友說:“我的救國大計,人人都可接受,貴在真誠實施。為救國抗日,政府早有明令,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而如今民窮國貧,勢如懸磐。若再取財于民,勢必激起民怨。官逼民反,授人以柄,予外寇以可乘之機,實不足取。”
梁祚友說到這里,抽下銅煙鍋點上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接著說:“我意應當掀起一個自愿捐資熱潮。但這必須有人率先力行。委座最愛國、最有聲望、最為國擔憂,也最有錢。他可能擔心,若帶頭捐資,國民要說他做官發了財。那我看可以這樣辦:由他出錢,由我這個普通百姓出面頂名,起個首推的作用,召喚全國。這樣,那就不止是3000萬,而是4萬萬——4萬萬民心可用啊!再加上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怕死,舉國上下,戮力同心,小日本哪能奈我何?”
俞濟時聽到這里,氣得眼珠發藍,兩手發抖,破口大罵道:“操你奶奶!你這個大騙子……”梁祚友也不示弱,反唇相譏:“真正的騙子是你們!我這個窮百姓尚有報國之心,而你們呢?你們個個尸位素餐。哼!荒年荒政,白養了你們這些酒囊飯桶!”俞濟時這時盡管氣得七竅冒煙,暴跳如雷,卻沒有再掏手槍,只是狼號似地喊了聲:“來人吶,把這瘋子給我趕出去!”
梁祚友提著舊皮箱,扶著銅煙鍋走出局長官邸。他囊空如洗,無錢回家,只好去上海找到一位在電影公司當演員的老鄉,借了路費,搭船回到龍口。
這個一度蜚聲全國,自稱要捐資3000萬的“梁財神”返歸故鄉之后,仍躬耕壟畝操舊業,還是做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雖然過了幾十年,這個啼笑皆非的故事仍一直流傳至今!
(壓題圖:《杭州舊聞》)(責編 何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