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舅呱呱墜地時,接生婆見他柳眉杏眼櫻桃小口,啼哭細聲細氣,還把他當成是個“千金”。
民間有種說法,“男子女相,無福短壽”。這話竟成了讖語。那年夏天,氣候炎熱,午飯后他和幾個小青年結伴到村外河里洗澡。上岸時,大家發現他人不見了,衣服在原地未動,不由面面相覷,大驚失色!
人們聽說后,趕緊到河邊打撈救人,直到天黑才找到尸體。那年,他才18歲,外公一家悲痛欲絕,哭得天昏地暗。黃泉路上無老少,可憐白發人送了黑發人。
早年間,北方偏遠農村有個陋習,未婚青年男子死后,家人要找個死去的未婚女子,將尸骨合葬在一起,意思是讓他們在陰間結為夫妻,俗稱“結陰親”。那時,未婚女子死后,不能入祖塋與先人一起享受后人的祭奠,只能埋在荒岡成為孤魂野鬼。如果有人來結陰親,家人自然滿口答應,除了平添一筆彩禮,也算為東飄西蕩的魂靈找個歸宿,可謂皆大歡喜。
我外公是舊社會過來的人,封建迷信思想嚴重,喪事辦畢,就張羅著為我三舅結陰親。
這天,村里的楊大搗提著煙袋上了門。他平日里好逸惡勞,靠看墳地風水、介紹陰親得錢財過日子。他來為我三舅介紹陰親,說:“離咱村幾十里地的喬莊,喬老六的閨女18歲時得病死了。那妮兒生前人品端正,長得俊眉俊眼,和你三娃兒真是天生一對,很是般配,你看咋樣?”
我外公正為這事兒發愁,一聽這話喜出望外,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中,中,那就請你老弟多費心了,我不會讓你白跑腿!”楊大搗虎起臉說:“你這話就說得不中聽了,我能是那號貪圖錢財的人嗎?一個村住著,能幫忙就得幫忙!”
這話讓我外公胸口一陣發燙,人家就是甘愿幫忙,咱辦事也不能寒磣。常言道,說媒提親,成不成,三兩瓶。中午這場酒得喝,大熱天也不能讓人家白跑腿受累,最后還塞給他10塊錢。
第二天上午,兩人直奔喬莊。外公懷揣30塊錢作為彩禮,在20世紀50年代農村,這錢不是個小數目。他好面子,還怕拿不出手,路過集鎮時,又順便買條豬腿和兩瓶白酒。他一輩子窮大方裝富人,沒少和我外婆吵架。
喬老六老伴死得早,閨女又去了,如今單身一人,見兩人登門很是熱情,趕緊拿煙袋倒開水。他聽明來意,見我外公又出手闊綽,臉上樂開了花。這種“婚事”辦起來省事,男女不用見面,也不用征求雙方意見,完全由家人一手包辦。雙方見面不到5分鐘,喬老六就一口一個“親家”叫開了。
中午時分,外公站起身說:“走,去鎮上飯鋪,我請客!”喬老六扭扭捏捏地說:“算了吧,我做雞蛋撈面條?!睏畲髶v敲著邊鼓:“老六,還是去吧,兒女們終身大事,兒戲不得!咱們到那里邊吃邊喝,定下迎娶吉日,走吧!”
恭敬不如從命,喬老六這才起身走了出來。外公提醒他把門鎖上,喬老六咧嘴苦笑:“賊要是來偷我,可是瞎了眼!”
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反對封建迷信,這類活動只能在暗中進行。酒過三巡,喬老六說,他打算夜里把女兒的墳挖開,把遺骨裝進麻袋,讓我外公在三娃兒墳旁把坑挖好,送到后就趁黑埋下,不聲不響把“親事”辦了。
我外公舉雙手贊成,睜大眼睛噴著唾沫星子說:“這事不敢張揚出去,俺女婿是個公社干部,他知道了可不依!”
楊大搗一臉正色道:“對,對,移風易俗,一切從簡,咱們得響應政府號召,不能大操大辦!”
外公為這門陰親,花了不少錢,財去人安樂,圖的就是個心安理得。
然而,一天夜里,外公忽地看見三娃兒渾身是血回來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驚訝地叫道:“你這是咋啦?”我三舅哭訴道:“爹,這都是讓媳婦給咬的!她根本不是人……”
我外公聞言大驚,呼地坐起身來,面前空無一人,才知道是做了個噩夢。他望著黑黢黢的屋頂,再也沒有睡意,禁不住唉聲嘆氣,這兩個要是不對脾氣,日子過不成,連婚都離不了呀!
第二天早晨起來,他去找楊大搗說:“你介紹的這個妮兒不賢惠,我家三娃兒都不敢近她身,那妮子動不動就齜牙咧嘴張口咬人!”
楊大搗見他空手來說事,翻著白眼沒好氣地說:“老哥,誰家夫妻不打架?女的打不過男的,急眼了就上嘴咬。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再說,媒人只管搭橋牽線,還能再管以后吵嘴打架,生娃兒還是妮兒?想離婚讓他們找閻王爺!”
我外公嘴瞠目結舌,人家這話在理呀。
這事成了我外公一塊心病,想起來就如坐針氈,忍不住到我家對我媽說。我媽又一臉困惑對我父親說。父親在公社當黨委副書記,聽罷一臉怒色,大聲說道:“解放這么多年了,還搞封建迷信這一套,真是不像話!”
半個月后,父親從公社回來說:“前天,喬莊大隊支書到公社開會,他說喬老六是個單身漢,根本沒有兒女,他和楊大搗合伙騙人錢財!”
后來,公社把兩人叫去,一番訓斥、教育后,他們也認識到錯誤,表示今后要參加生產勞動,不再裝神弄鬼,還說出了實情。
原來,楊大搗聽說我外公急著給我三舅配陰親,就去找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喬老六商量。兩人苦著臉想了半天,實在沒招,方圓村子沒有誰家死了姑娘。喬老六忽然一拍腦門,嘿嘿笑道,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原來,他偷殺了鄰居一條黃母狗,怕人家發現,骨頭不敢扔出去,挖坑埋在院子里,于是就把狗骨頭挖出來冒充人骨。兩人一唱一和設圈下套,讓我外公傻乎乎地往里鉆。
真相大白,外公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愣怔半天才回過神來,尷尬地咧嘴苦笑道:“我辦的這算啥事兒呀,弄條老母狗給三娃兒當媳婦,封建迷信真是害死人!”
(壓題圖:《白描山水》)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