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經過十余年發展,已初具獨立品格,其標志是許多肇始于網絡的小說類型和敘事模式開始成熟,并擁有了自己的經典。2009年2月結束的“網絡文學十年盤點”活動,可以看做是網絡文學尋找自己經典之舉。二十一部作品在一百四十六部入選作品中脫穎而出,與紙媒文學相比,新類型居多。其中歷史小說(以架空歷史小說為主)有七部,占三分之一。在這七部歷史小說中,酒徒的《家園》(紙媒出版后改名《隋亂》)在“十佳優秀作品”和“十佳人氣作品”中分別上榜,專家意見與網絡人氣少見的達成一致,說它是現階段網絡歷史小說類型的經典不過分。經典總是類型的經典,因此只有在類型學上對《家園》做出澄清和定位,才能在藝術上對其作出正確的價值評判。
從敘事類型上說,《家園》是一部歷史成長兼類小說。它有“架空版”、“YY版”和“正劇版”三個結尾,無論是哪個結尾,都兼具歷史架空敘事特點。說它是架空歷史小說也不為過,但從主導敘事語法來說,“歷史”與“成長”還是主要決定了它的類型品格,即是說,《家園》是兼具歷史小說和成長小說敘事語法的兼類小說。《家園》的主人公李旭以《虬髯客傳》張仲堅為原型,但是卻做了虛構處理,因此它就從歷史傳記轉向了歷史小說。
李旭出生在大隋邊塞上谷郡,飛將軍李廣曾駐扎的地方。他本是一個懵懂少年,幻想通過考“明經”謀取一縣丞、戶槽職位,光宗耀祖,改變家族命運,但是為了保住李家香火,逃避征兵,隨商隊來到塞外部落,這是李旭成長的前提,在世俗境遇、生理條件及精神境界都處于匱乏和不成熟狀態。路上結識江南戶族子弟徐茂公,隨后結識劉宏基,投奔李淵父子,歸附張須陀,自創博陵軍,創建渤海國,在風云際會的歷史變幻中,逐漸成長起來。成長小說的一個要素是引路人,引導主人公克服原初狀態,向更高的人生邁進。他結識了瓦崗英雄秦瓊、程咬金、羅士信等豪杰,并與楊廣、宇文述父子、燕山羅藝等有過種種非凡的遭遇,在經商、征戰和衛國的人生歷程中,從最初的逃生到為家族利益奔波到最終殊死捍衛家園——民族國家,李旭的意志得到錘煉,精神不斷得到升華。在這期間,同伴徐茂公、劉宏基帶領他走出人生的第一步,學會做事;河北張須陀引領他忠于朝廷,出身卑微的燕山羅藝卻讓他血脈賁張,立志改變卑微家族命運,并為羅藝的捍衛邊塞的英雄事跡所感染,立志做民族英雄。李旭的成長最初是在他人的引導下進行的,到最后李旭經過一番番成人儀式的考驗后,最終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個民族英雄,他的行為又感染了他人,將一種精神延展開去,凝聚為民族精神,實現了從五千年浩瀚的歷史中尋找男子漢的創作目的。
《家園》是一部關于隋末歷史的小說,主要人物和事件來自《隋史》、《高麗史》、《蒙古史》、《契丹史》等正史及相關傳奇,但是它的“歷史性”卻主要是通過虛構主人公成長過程串聯起來的,不是這些歷史撰述的“演義”,也不是某個歷史人物的文學傳記。從敘事功能上說,李旭既是行動元,又是角色。作為角色,李旭的成長是小說敘事對象,刻意塑造的“男子漢”、“守護者”。作為行動元,它打開了隋末波瀾廣闊的歷史空間,通過他的眼睛和心靈,引導讀者進入歷史情境,并感受這個時代的脈搏。從傳統的歷史小說藝術成規來看,類似李旭這樣的線索人物不應該成為主角。一般來說,能夠統率歷史事件,將其主題化和情節化的,只能是全知全能的敘事人、“講史者”。近代以來,自《洪秀全演義》開始,在全知講史敘事中穿插虛構線索人物,作為歷史觀照的“第三只眼”的手法慢慢多了起來,但他們都沒有取代主角的位置。網絡架空歷史小說改變了這個成規,“進入”歷史現場的主角都是非歷史人物,“現代人”的虛擬活動反向演繹了歷史事件,虛構主角演繹了歷史故事。從這個角度看,《家園》在構思上,走的是歷史架空敘事模式,李旭其實類似于武安國(《明》的主人公,酒徒的架空歷史小說)一般人物,只不過將敘事人物放置于古代的“歷史人物”身上,從敘事模式上說,《家園》是有創新的。
歷史小說有兩個主要空間,一是官場,二是戰場,《三國演義》將歷史官場的權謀與智謀,歷史戰場的恢弘與壯闊完美地結合起來。一般來說,中國歷史小說類型的藝術魅力多集中在這兩個方面,體現出有中國特色的官場經驗和戰爭美學。《曾國藩》、《張之洞》、《康熙大帝》等寫好了官場,《李自成》、《金甌缺》、《星星草》寫好了戰場,但是從總體格局上,都沒有超越《三國演義》的歷史思想和藝術水平。在小說中,隨著李旭的成長,他不可避免地被卷入隋末官場,在驚心動魄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中沉浮。《家園》(《隋亂》)可貴之處在于,它對于中國官場哲學保持了警惕,傳統歷史小說中所謂的智慧和謀略都經過了人道主義的審視。對于歷史進步、民族發展、人類生存而言,豐富的官場經驗不見得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李淵是歷史的成功者,但是在《家園》的價值天平上,他的一切“謀略”都不值得贊美、津津樂道,而宇文述、虞世基等這些官場老油子,更遭到了鄙視。在這一點上,《家園》同《曾國藩》、《康熙大帝》、《貞觀長歌》等小說的立意明顯區別開來。對于戰爭的認識,《家園》也表現出了全新的理解。對于一個民族內部的廝殺,任何“勝利”都是元氣的消耗、無謂的犧牲,殺人的多少不應該成為衡量一個軍人價值的唯一標準;對于民族之間的廝殺,侵略永遠是錯誤的,守護家園,永遠是正義的,因為它關乎民族的生命和尊嚴。但是,任何一個民族,都有生存的權利、生命的尊嚴。《家園》跳出了中國傳統歷史小說的帝國思想:民族之間不能達成共識,未必就要通過戰爭去解決,不統一,也是允許的,生存權永遠第一位。在這一點上,《家園》達到了《銀河英雄傳說》、《戰國縱橫》的高度,或者說不謀而合吧。
歷史小說是以歷史撰述為主要內容,以歷史記憶中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為對象,通過對歷史記憶作指向家國夢想的主題化和情節化處理,表現敘事者對民族來路去路反思和個人在世安頓思考的小說類型。從時間上說,它是回溯性的,然而其思考卻指向未來,有抱負的歷史小說都在思考“中國向何處去”這個大命題,這也是現代歷史小說“現代性”所在。正如任何起跳都需要助跑一樣,中國的發展需要從歷史當中尋找基點、汲取智慧、尋找共識,維持歷史發展的連續性和穩定性,保證歷史發展的“民族性”。當代中國向何處發展,需要什么樣的歷史資源,考驗的是作家的歷史思想。我們注意到,《家園》的歷史首先是民族的歷史,有著最大的包容性。在全球化的今天,保持民族歷史的民族性重要性凸顯出來,只有“民族”才能縫合過往刻意強調階級斗爭的歷史小說對民族性造成的巨大裂痕,而“民族性”在這個層面也與“中國性”、“中國經驗”是等值的。
但是,民族性也要經過現代性檢驗,沒有現代性的民族性有可能是落后、愚昧甚至是反人類的,走向極端民族主義的民族性十分可怕。現在網絡蔓延的狂熱的民族主義情緒,很明顯跟架空歷史小說的興起有關。在這一點上,《家園》又延續了《明》的思考,雖然沒有完全展開,但是已經看出作者對歷史的整體評價和未來設想。博陵六郡的政治經濟改革,博陵軍的“現代化”建設,渤海國的國體與政體,等等,都顯示了作家的不同的歷史認識。這種“改變”當然是架空式的,是作家歷史思想的虛踐與推理,一種尋找歷史發展可能性的嘗試。不能改變歷史是一回事,任何歷史小說都不能改變已然的歷史;不認同歷史是另外一回事,對歷史的審視和拒絕,意味著對現實有新的訴求。保持歷史的連續性當然重要,然而對歷史某些方面的決絕,卻更能體現作家的思考價值。
年輕人寫、年輕人讀是網絡小說的基本狀況,可以說,網絡文學是青春文學。青春文學自有“青春”的特點,《家園》亦是如此。但是“青春”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不成熟的狀態。《家園》是關于青春的文學,在主題模式、人物模式、價值模式、語體語貌模式方面,卻又超越了“青春文學”的幼稚狀態,它所展現出來的歷史知識、歷史思想和歷史智慧,將網絡歷史小說類型的創作引向一個新高度。
(許道軍,上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本文為安徽省教育廳高校人文社科一般項目“網絡歷史小說類型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為2010sk4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