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對現代文學經典的解構,到對新時期文學“經典”存在的質疑,無不表現出文學界對“經典”辨識的心態危機。尤其是對于正在發展著的新時期文學,人們對“經典”的態度更是彰顯出經典立場的種種迷茫和矛盾。如果說文學經典是一定歷史時期的讀者在與文學生態進行充分對話和有效敘述的語境中生成的,那么面對不斷生成的、極為豐富的新時期文學,面對“經典”這樣一個揮之不去的字眼,我們有必要對當下的經典立場進行檢視,有必要在多元背景下探討新時期文學“經典化”的可能性?!敖浀浠备拍罡嗟刂干妗敖浀洹钡膶嶋H建構過程,因此這里對“經典化”方式的考察也多集中在實踐的思維向度上,從轉向、對話和敘述三個場域和環節探究新時期文學走向經典的路徑。
一、 轉向
經典是一個歷史范疇的概念,似乎這一點沒有太大分歧,正如伊格爾頓認為的那樣:“所謂‘文學經典’以及‘民族文學’的無可懷疑的‘偉大傳統’,卻不得不被認為是一個由特定人群出于特定理由而在某一個時代形成的一種建構(construct)?!雹購倪@個意義上說,新時期文學的“經典化”也應該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展開。在我看來,在新時期開放、多元的文化背景中,在文學不斷回歸自身的過程中,特別是在新時期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經典”生成因素差異的比對中,要進行新時期文學“經典化”的嘗試和努力,首先有必要實現兩個層面的“轉向”,即經典立場的轉向和評價空間的轉向,才有可能在“經典化”的模式、方式和方法探討上進行有效的學術跟進。
所謂經典立場,在我看來是指對經典所持的學術態度以及對構成經典的諸因素在“經典化”中的地位、作用的辨識和看法。我們對“經典”所持何種學術態度,直接決定如何“經典化”的問題。在“經典化”的語境中考察經典立場,我覺得首先要從對經典的質疑轉向對經典的捍衛。實際上,新時期文學“經典化”阻滯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對“經典”本身的非議和責難。很長時間以來,文學界存在一種顛覆、解構經典的傾向,對新時期文學更是有一種“去經典化”的聲音。早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正值后現代主義思潮西漸東移之際,對文學經典建構的討論已成為歐美學術界的一個前沿問題,其中美國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以其對經典捍衛的立場影響較大。面對中國新時期文學的發展歷史,我們應該更多地站在對文學歷史尊重的立場上,從“去經典”、“經典終結”的某些思維路徑上折返,在文學的歷史范疇中懷著敬畏之心去捍衛經典立場,在歷史的場域中體認和守護經典的存在,只有如此,我們才可以真正觀照經典生成要素的歷史差異和變遷,才能以“經典化”的方式來淘洗新時期的作家作品。對經典的捍衛是對經典歷史性的尊重,而不是把經典本身神圣化,更不是以一個歷史時期的經典標準和“經典化”效應去要求、感知另一個歷史階段的“經典”作品。新時期以來,文學呈現出多元的審美形態,我們應該在新的文化背景下對 “經典”的生成進行歷史的審視,打破想象的神秘之“魅”,突破傳統“經典”帶給我們的心理期待,賦予新時期文學“經典”新的評價標準和評估體系。
在經典立場轉向的基礎上,如何實現對經典評價空間的歷史轉向也是“經典化”的一個重要問題。這里所說的評價空間是指評判話語的產生范圍,即在那些話語場中對文學進行有效的評估。在我看來,新時期文學的評價空間應該更多地由主流或官方評價空間轉向民間的評價空間,轉向多維度的公共空間,使評價體系與文學生態在時空上形成契合。民間評價空間的轉換是與新時期文學存在的外部環境和由此產生的對文學價值評判因素的變化緊密相關的。由于新時期社會經濟文化的復雜變革,文學存在的社會組織模式發生了復雜的變化,其生產、傳播和接受的方式也在這種變化中發生了復雜的轉換。在這種背景下,“經典化”就不可能僅僅通過“政治化”、“主流化”來完成,而是應該放置在民間的空間里來展開,在公眾評判的平臺上來敘述。
民間評價空間的轉換需要更多地研究公眾對文學作品的閱讀和闡釋現狀。實際上,目前這方面的研究較為薄弱,“對于中國當代文學在一般讀者中的文化傳播及其閱讀反應,目前尚無系統的學術成果問世”②。批評家也往往忽略從公眾的視角出發,并以這個底座為基礎去發現“經典”,因而其所認同的“經典”往往難以與公眾呼應,“經典”的形象在公眾的空間里無法被塑造起來。同時,官方、主流和精英式評判又沒有與公眾的體認形成暢通的對話交流渠道,于是各自在不同的、相對固定的傳播媒介上發出聲音,“經典”需要的合唱效應不能形成,“經典”浮出水面當然也無從談起。因此,轉向民間空間需要多角度、開放的學術對話,才可能整合成建構文學經典所需要的批評力量。
二、 對話
實際上,文學“經典化”本身就是一個由文學批評對話走向“經典”最終建構的過程。目前,關于“經典”建構的批評對話機制還沒有很好地形成,使作品獲得的公認度遠沒有達到“經典”所需要的大眾接受程度,經典建構很難最終完成。在經典的構建過程中,批評家的作用是無可替代的,是文學經典的“發現人(贊助人)”③,因此,批評家與文本的“經典化”對話、與大眾讀者的有效對話是整個批評對話的核心所在。
文學作品經過批評家創新性的體認并憑借其公信力推薦出去,獲得大眾讀者的閱讀主動,最終才可能被廣泛接受成為經典。批評家的“發現”必須是建立在與文本充分對話的基礎之上,通過個性化的解讀從而“發現”“經典”,而做到這一點必須要具有“經典化”的閱讀視角,即按照經典的內在構成要素對作品進行審視和對話,如夏志清對張愛玲作品的閱讀和“發現”。然而,當下與文本的這種“經典化”對話閱讀顯然做得很不夠,不少研究者不僅閱讀量達不到應有的廣度,對文本也缺乏細讀的功夫,只能印象式評說,很大程度上喪失了文學批評所具有的品格,更別說具有創造性地闡釋、發現“經典”的可能性了,這實際上大大遮蔽了通向發現“經典”的路徑。問題更為嚴重的是,情況愈是這樣批評者愈是用夸張的語言來掩飾、臆斷新時期文學“經典”存在的可能。因此,展開與新時期文本“經典化”的真正對話應是新時期文學走向“經典化”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前提條件。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要有效實現對文本的“經典化”對話,還應該彰顯“經典”文本的歷史性元素,突出其歷史性的文學品格和審美優勢。比如,新時期無疑是20世紀以來漢語發展最為輝煌的階段,新時期文學語言的不斷豐富大大提升了漢語的表現能力,這一點應該是有目共睹的。而語言的創造性和豐富性正是“經典”文學作品極為重要的內在要素,正如有學者指出:“文學經典,特別是那些可稱為‘元典’的文學經典,能促使一個民族的語言和思想登上一個新的平臺。正如莎士比亞之于英語和英國文學的現代性、普希金之于俄語和俄羅斯文學的現代性一樣,魯迅和‘五四’新文學經典模式也是通過現代漢語獨創的藝術世界,把我們民族的語言和思維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新的平臺。這樣才可能讓我們整個現代文學的作家和理論家們在這個平臺上共同操作、交流和創造,進而出現一系列的經典性成果?!雹苷襁@樣對現代文學“經典”語言的關注一樣,從語言等其他獲得歷史性提升的某種因素去闡釋和發現潛在的“經典”文本,是走向新時期文學“經典”的一個重要方式。
文學批評家多集中在院校,屬于常說的學院派或精英類批評家,用學院話語的方式闡釋著他們對文學的體認。但問題在于,批評家的聲音多在自己的“系統”內回轉,不能有效與一般讀者和批評者的聲音形成和音。由于諸多因素的影響,一般讀者和批評者往往也只是更多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閱讀和理解。在這種情況下,對于新時期文學“經典化”來說,即使有作品被批評家所“發現”,要最終成為“經典”也是幾乎不可能的,因為經典的實現還必須經過一般讀者的確認,大眾讀者認可環節的缺失致使“經典化”程序的嚴重斷裂,或者說根本沒有從接受學意義上展開一個“經典化”的過程。我覺得這不僅是新時期文學“經典化”的一個觀念問題,也是“經典化”路徑的一個迷失。因此,文學批評家與大眾讀者的對話對于新時期文學“經典化”來說就顯得尤為重要。要實現批評家與大眾讀者的有效對話,需要批評家從學術理念上構建整體的民間批評空間,從走向經典的向度上更多地審視文學批評對一般讀者和批評者輻射的可能;同時從“經典”接受和傳播的視閾中研究一般讀者和批評者關注的客體、對象等多種因素,真正了解并吸納大眾讀者的聲音,走進一般讀者和批評者的批評陣地,參與大眾批評,并以創新的閱讀引導大眾讀者的閱讀主動和闡釋欲望,在不斷閱讀、傳播和闡釋的過程中更多地發現 “經典”元素,從而最終以廣大讀者認可的裁決方式實現經典的建構。
三、 敘述
無論是批評家對文學“經典”的發現,還是一般讀者和批評者的閱讀體認,都必須以一定的話語形式表達出去,因此“經典化”的敘述在經典的建構中同樣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布迪厄認為:“藝術品要作為有價值的象征物存在,只有被人熟悉或得到承認?!雹萑绾伪蝗耸煜せ虻玫匠姓J,這應是“經典化”敘述的核心問題?!敖浀浠睌⑹鰬鹾袭斚碌纳鐣幕Z境,從不同的角度面提升敘述的主動性、明確性,增加“經典”作品被閱讀、被傳播、被認可的機會,使“經典”作品在這種敘述的匯流中淘洗而出。如果從“經典化”敘述方式影響的直接性和廣泛性進行考察,在我看來應重視下述三種敘述方式:
其一,命名敘述。沒有比直接命名“經典”更為直接的“經典化”敘述了,有學者指出:“可以說,中國當代文學的經典化問題最為核心的就是命名權的問題?!雹奕绻覀兏嗟仃P注敘述主體的行為,不難發現許多批評家和研究者回避了“經典”的命名敘述方式,這種“經典”命名敘述的缺失給新時期文學的“經典化”帶來了很大的阻力?!敖浀洹钡闹苯用麛⑹霾粌H能突顯“經典化”批評主體的在場,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使“發現”的作品以“經典”導向的方式迅速進入公眾視野。近年來,在文學期刊、作品選本和大學教材上出現了一些嚴肅學術意義上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經典”、“中國當代文學經典”以及“新時期文學經典作品”等“經典”命名,這些命名與商家以“賣點”為目的的“經典”冠名不同,是批評家、研究者和文學傳播媒體帶有“經典”建構性質的命名敘述。同時,文學期刊欄目、作品選本的“最優秀”、“推薦作品”等不同方式的命名,盡管沒有直接命名“經典”,實際上也指向“經典”發現的敘述,我們也可以視為“經典化”命名敘述的重要方式。在推進新時期“經典化”的進程中,無疑需要更多的、更具有學術品質的“經典”命名敘述。
其二,評榜敘述。新時期以來,特別是90年代以來文學評獎活動及“排行榜”評選活動已經引起了大眾讀者的普遍關注。我們不妨把這種旨在表明研究機構、批評家文學價值判斷及評判文學價值秩序的評獎和“排行榜”評選稱之為“經典化”的評榜敘述。雖然近年來文學評獎活動廣受詬病,但不能否認的是,評獎活動對文學作品的閱讀、傳播和反復闡釋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因此“經典化”進程不能也無法離開文學評獎的敘述方式和敘述效應。在我看來,反思文學評獎活動的標準、機制等問題屬于對其如何規范的學術范疇,不應因此而忽略更多地運用文學評獎的敘述方式來進行“經典”建構。當然,我們希望較少的非文學因素影響評獎活動,增強文學評獎的發現力和公信力,從而更有效地參與新時期文學的經典化進程。此外,現在每年都有按文體分類的“排行榜”和年度選本,也在社會上產生了一定的影響。與文學評獎一樣,“排行榜”評選無疑也為作品的“發現”起到了多重的引導效應,正如有學者從小說的角度指出:“每年各種版本的小說排行榜和小說選本的出版是非常必要和有價值的。它們從不同的角度提供了一個年度內的中國中、短篇小說被‘經典化’的機會。因為我們知道,一篇小說如果沒有被廣泛的閱讀,甚至不為人知,那它被‘經典化’的概率幾乎是沒有的。某種程度上,小說排行榜和小說的選本越多,越減少了經典作品被湮沒和被遮蔽的可能。”⑦從這個意義上說,如何更好地關注文學評獎和“排行榜”的評選,讓評榜敘述為優秀文學作品走向“經典”提供更多的機遇,則是我們需要面對的一個重要命題。
其三,傳媒敘述。新時期以來,文學的傳播媒介日益走向多元化,這給文學的多樣化傳播創造了條件。如果從媒體文化與文學的關系中考察新時期文學的“經典化”,那么如何利用、引導文學期刊、文學出版、影視改編、網絡傳播等傳播媒介增強“經典化”敘述,并形成有利于彰顯“經典”要素、突顯“經典”品格的傳媒敘述,則是新時期文學經典化需要關注的一個問題。這里有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是,正像法蘭克福學派的馬爾庫塞、阿多諾認為應對大眾傳媒予以深刻反思一樣,國內不少學者對諸如影視改編的傳播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持一種質疑的態度,擔憂會造成“經典”品格的“淪喪”。在我看來,盡管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理論問題,但從新時期文學“經典化”的實踐來看,目前不是“經典”文學品格在傳播中的“喪失”,而恰恰是更多“經典”及其“品格”被遮蔽、未發現,是太多的文學作品沒有被閱讀、被闡釋、被流傳和被認可,因此從接受學的角度來考察,能利用大眾傳播媒介讓一部作品走進大眾的視線,本身就是這部作品的幸運,尤其在目前新時期文學“經典化”遭遇“擠壓”的語境中,通過傳媒敘述讓更多的文學作品受到更多的關注,讓更多作品潛在的“經典”品格浮現出來,這對于新時期文學的“經典化”來說是極為重要的。
總之,新時期文學的經典建構是一個長期的進程,“經典化”路徑的探討也是一個復雜的課題。面對新時期文學“經典化”在當下的困境,也許我們更應該在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場域中關注經典生成的同步性,思考新時期文學“經典化”之于當代人的歷史意義,以一種使命感參與經典建構的進程,并在探尋“經典化”的路徑上實現內心對文學的責任和承諾。
【注釋】
①[英]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武曉明譯,1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②黃發有:《文學傳媒與“文革”后生態》,載《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5期。
③童慶炳:《文學經典建構諸因素及其關系》,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9期。
④黃曼君:《回到經典重釋經典——關于20世紀中國新文學經典化問題》,載《文學評論》2004年第4期。
⑤[法]皮埃爾·布迪厄:《藝術的法則——文學場的生成和結構》,劉暉譯,276頁,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
⑥吳義勤:《我們為什么對同代人如此苛刻?——關于中國當代文學評價問題的一點思考》,載《文藝爭鳴》2009年第9期。
⑦吳義勤:《“排行榜”是中國小說“經典化”的重要路徑》,載《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5期。
(郝敬波,山東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生,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新時期文學經典化問題研究”中期成果,項目編號為09BZW046)